女若桃花(中篇小说)

2017-09-17 09:05邱冬夏
夜郎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姐桃花

邱冬夏

如果不是金陵陷落,他就不会来到桃花镇,她和他根本就不会相逢。

那一年,江南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暖暖的和风一吹,旖艳的桃花便一丛丛竞相怒放。一树树桃花开得分外红艳,转眼之间便染红了整座小镇。粉红的桃花瓣随风旋舞,飘落进桃花溪里,与溪水溶为一体。桃花溪飘着一河花瓣,漾漾着从镇中心穿街而过。

与桃花溪平行的是一条青石板深巷,巷子幽深静雅,石板路曲折逶迤伸进一座院落。院门前长着两株高大桃树,树上桃花开得正艳。桃下一把藤椅上,端坐着一位清雅秀美的年轻女子,手捧一卷古书,佯装在读,目光却不在书页上,而是飘忽跳跃在桃花瓣那一只只彩蝶上。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便轻轻抿嘴一笑。一个模样秀甜的丫环端着一只茶盘走近美丽女子,轻声唤道:“小姐!”女子受惊,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地上,书中飘出一张年轻男子的相片来。小姐脸一红,慌张地弯身去拾,机灵的丫环抢上一步,将书与相片捡起,含笑递与小姐,正巧碰上小姐软软的目光,小姐脸又一红,艳若桃花。丫环调皮笑道:“小姐又在想姑爷了?”小姐羞得脸更红了,含羞用书往丫环头上轻拍了一下,说:“眉儿,你再敢胡说,看我怎么打你?”眉儿嬉笑了一声,递上一杯莲子羹,一溜风地走了。

温润淅沥的春雨细细飘洒下来。眉儿撑着一把油雨伞,轻移莲步过来请小姐回房。小姐端坐桃花下,雨丝透过满树花枝,滴落在她身上,在她的绸衣上洇开来,像珠泪化成的一片相思。于是她抬头仰望着一树桃花,低头脱口吟出了一首《渔家傲·相思》:

妆罢低眉含笑浅,清风牵引丝罗挽。

小筑凝香风亦暖。

随心愿,此生相看情无限。

月照楼台帘不卷,凤烛红染桃花面。

碧箫声里流光转。

牵红线,今宵勾却相思怨。

小姐乃是江南才子颜秀才之女颜盈玉。颜秀才是大清最后一茬秀才,年轻时正值清末,虽饱学倜傥,无奈生不逢时,仕途无望,家门却香火极弱,老来才得一女。有女若花,颜老夫妇自是爱如掌上明珠一般。颜盈玉小姐出生已是民国,洋学堂不乏女子进学。盈玉自小身体娇弱,父母不愿她踏出宅门半步。颜秀才以一身之饱学亲自教授盈玉,盈玉聪明伶俐,父之所教皆是过目不忘。

一日,正值暮春,面对庭院中两株桃树下一地落花,十岁的盈玉忽然脱口吟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虽然盈玉吟咏的是大师的词句,颜老秀才听罢仍禁不住摇头叹惜,不知是否正应了那句红颜薄命之说。

盈玉二八弱冠之年,颜老秀才自知去日无多,忽然想起本镇岳家岳子风在世之时,两家曾指腹为婚之事,就想到岳家去与岳夫人商量孩子完婚一事。颜老秀才同岳子风本是一试同弟的秀才,岳子风却不似颜秀才,只是死抱两箩筐古籍,也未囿于祖上所遗之田产,而是顺应洋货东渐之风,及前清到民国改朝换代之时势,沿溪乘船北上金陵古城开办了洋行。此后,时运顺遂,生意兴隆,岳家便暂离小镇举家迁往金陵城。那时候,岳子风每年都要亲来小镇打理一次乡下的产业,顺便来颜家会会儿女亲家。每见盈玉便送上小女儿家喜爱的饰物,仍不忘向亲家夸耀自家公子尔求的聪慧俊秀,颜老秀才自是欢喜异常,岳子风辞世后,两家却已是数年未曾往来了。现如今为女儿之终身大事,颜老秀才只得整装备礼,一路沿溪乘船转车,颠簸两日来到金陵古城,沿着热闹的秦淮河畔,一路峰回路转寻到岳府大宅。

颜老秀才一见岳夫人,寒暄之后便径直道明来意。岳老夫人叹道:“现如今年轻人追求新思想新观念,因学堂学业繁忙很少归家,请亲家暂住两日,即刻派人去找他回来一见。”当岳尔求听到妹妹尔柔调皮地向他嬉笑说:“你要结婚了,是爹爹当年为你定下的亲事,还是一位小家碧玉呢。”尔求本是新时代大学生,一脑子新思想,又怎会接受所谓的封建式婚姻呢,自是极为反感,故意躲着没有回去见未来的岳父。从尔柔手上接过盈玉秀美的玉照,为了表达他的反抗决心,他连瞧都没瞧一眼盈玉长得何等模样,便一把撕碎了,一扬手抛到了秦淮河里。颜老秀才在岳府耐下性情住了两日,果真未见到岳公子,虽派人去寻,却未寻到。岳夫人无奈,只好让颜老秀才暂带一张儿子相片打道回乡。颜老秀才虽心有不甘,但得了尔求的一张照片,也总算没有空手而归,对盈玉也有个交待了。

盈玉一见相片上的男子,心莫明地就被迷住了。照片上那个人的眉眼仿佛前世早就相熟似的,令她禁不住在心底,一遍遍呼唤尔求的名字。此时,正是江南桃花盛开的季节,少女的心扉也如春天般开满了鲜花。盈玉这位大家闺秀,只是顾自沉浸在幸福的波浪之中,又哪里会知道在遥远的北方长白山脉,正飘舞着一场百年罕见的鹅毛大雪。东洋鬼子已经占领了东北,芦沟桥事变的炮声正震撼着华北大地。岳尔求也正在金陵城内,引领着一队大学生向民众发表演讲,号召全民族起来抵制日货,开展抗日救亡运动。

北方的战事一天天地紧了,近了,东洋人又占领了华北,越来越逼近南京城了。颜老秀才愈发地焦急起来。已是垂暮之年的颜老夫妇,在这兵荒马乱之年,期望将女儿的婚事早早办了,将女儿后半生托付清楚了,即便洒手也可瞑目了。迟迟听不到岳家迎娶女儿的消息,颜老秀才心里愈发地焦虑了。盈玉每日一个人站在临溪的阁楼上,揽镜用心梳理着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那头顺滑的长发是盈玉的宝贝,每日除去读书,所有的闲暇都用到精心梳头上面了。

盈玉仍坐在桃树的花荫里,合上书微微闭起双眼,悄悄捕捉尔求那张俊秀的脸。她越是努力去想象,却愈发地模糊。她也弄不清楚,他那张脸何以能打动她少女的芳心。也许是他眉宇之间透出的一种男性倔强之气,抑或是他脸上那个似笑非笑的可爱神态,抿住唇,不让笑容溢出的文雅模样吧。他虽然并没向她吐露过心声,但那一抹浅浅的笑,仿佛他已经懂得了她的心。盈玉相信尔求那个人终有一天会抬着花轿来迎娶她过门的。日子如楼前冷静流淌的溪水,虽不起一丝涟漪,但想象那出嫁的日子终要近了,盈玉心里就荡起了不意示人的涟漪。

▲ 高排芦笙(油画) 80x80cm /曹本健

“啪”地一声,书又掉到地上,盈玉一下子惊醒了,一睁眼又看到了尔求相片上那一抹阳光的笑。她想象着他的笑,自己竟忍不住也笑了。一抬头望见从两条缀满花瓣的桃枝中间透出的一道狭长的蓝天,仿佛似他那细长的眼睛,从那眼中便升起亮亮的一团,随之不断地扩展开来,于是她头顶上整座天空都是他在俯视着她,再想逃也逃不开了。冥冥之中,她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男女之间千年修下的缘分吧,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又道不明的东西。这让盈玉更加坚信,尔求来迎娶她过门的日子该不会远了。

盈玉每日守望在桃树下面,直望到桃花落尽,一地粉红的花痕。她似乎等得累了,仍没看到来迎娶她的花轿出现在。盈玉轻轻叹息了一声。起风了,眉儿拿着一件披风出来对盈玉关切地说:“小姐,快进去吧,别给风吹着又要伤风了。”盈玉静静地一动不动,却不敢说话,只见一颗颗晶莹的珠泪,从她苍白的脸上滚落到了暗红的衣裳里,把面料浸成了点点黑色,仿佛透着无限的幽怨,盈玉病倒了。

病愈后,爹娘心疼地叫眉儿看住盈玉,不许她再到大门口桃树下去看书。盈玉只好站在阁楼上,寂寞地望着下面的溪水漂了一河的桃花瓣,心里愈加寂寞了。盈玉眼望着花落春残,尔求一直杳无音信,自是叹息人世间的花开花落,红颜随水逝去,心中不禁凄然吟出了一首《蝶恋花·落花吟》:

芳馆清幽天欲晓,展眼芳华,梦向云间杳。

枝上年年颜色好,花魂零落谁边绕。

不爱蜂媒蝶自扰,刹那缤纷,埋没阳关道。

只待春残花事老,看花人去知多少。

盈玉天天挣扎着起来,坚持自己梳理心爱的长发,相信尔求会喜欢她那一头绸缎般光滑的长头发。一头青丝就是心上的一根根情丝,尔求一定会懂的。不能下楼,她便将那面祖传芙蓉镜正对着门外的青石板巷口立着。那面芙蓉镜,盈玉每次用湿布轻轻一抹,镜底便现出一朵丰盈精艳的大荷花,瓣瓣皆似盈玉含羞的腮红一般,浅条镂刻的金边隐隐生光。这般一朵孤绝艳冶的荷花,浮漾在茫茫镜海中,不知不觉便窥见了女人多少心事和情感沧桑。盈玉每日站在镜前梳理一头长发,其实,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从巷子里走过的每一个人。

一日,眉儿从街上回来,悄悄对盈玉说:“小姐,传说北边正在打仗呢,日本鬼子的飞机把咱金陵城都给炸了,不知道姑爷会不会有危险呀?”这样的消息,让盈玉心里愈发地惦念着那个未曾见过一面的男子安危了。仿佛心有灵犀般的,远在南京的岳尔求和妹妹岳尔柔等金陵大学学生,在向南京市民做演讲时,四架日本飞机突然向南京城内一阵疯狂轰炸。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爆炸,尔求昏了过去,醒来发现大街上死了好多人,尔柔也倒在血泊之中。虽然大腿上正鲜血如注,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伤痛,抱着妹妹只叫了一声就又昏死过去。被人抬回岳府,老夫人一见少爷浑身是血竟吓得晕了过去,醒来听到尔柔死了,抱着尔求放声大哭,昏厥过去数次。处理了尔柔的后事,老夫人便命全家人收拾细软打点回乡下去避难。尔求因为尔柔的死坚决不肯走,要留下来跟日本人战斗到死。没奈何,老夫人只得命人将尔求绑在担架上抬回桃花镇。

岳家老宅与颜家隔溪相望,在河对岸的另一条青石板巷子里。岳家一行回到乡下老宅,岳老夫人这才想起少爷与颜家小姐完婚之事。虽然尔求回到乡下,因为受伤暂时安静下来,仍想着等伤好就返回南京城去找小日本为尔柔报仇。老夫人最了解儿子的心事,为了栓住尔求,也为了冲喜,岳老夫人便决定早早给少爷迎娶盈玉小姐。于是第二天向颜家下过聘礼,待尔求伤愈,便择吉日迎娶颜家小姐过门。

尔求回到乡下养伤,常常独自坐在溪边望着流水发呆。碧蓝的天空上,经常会看到飞过一架架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日本飞机,朝着那京城方向飞去,他知道那一定是去轰炸南京城的。他愤慨地瞪着一闪而过的飞机,想到日本鬼子就快要打到江南来了,他要快点养好伤,要返回去同京城共存亡。尔求一激动,不小心又碰到了伤腿,疼得他大叫一声,差点掉落到溪水里。

一次,盈玉去溪边浣衣,不巧一阵风将她的丝巾刮落水中。她叫眉儿,眉儿跑前一看,丝巾已被水漂出去好远,眉儿急得冲正打溪上小桥走过的一个年轻人喊道:“哎,公子,你快点帮我家小姐把丝巾给捞上来呀!”那后生果真下水去一把给抓了上来,眉儿喜得笑道:“谢谢公子!”上手一把将丝巾抢了过去,生怕人家不还她似的,回头喊了声“小姐”。盈玉过来冲他低眉顺眼道声谢,他却大方地说:“我叫岳尔求,小姐贵姓?”眉儿嘻皮笑脸地冲尔求说:“我家小姐的芳名岂能随便告诉外人呢?”尔求看着眉儿那灵动含嗔的眼睛笑道:“我们刚刚不是已经认识了吗?认识了就是朋友,对吗小姐?”盈玉刚才未敢抬眼去看那年轻男子,但猛然听到“岳尔求”三个字时,她敏感的心唰地闪过一道光芒。她含羞大胆地抬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不错,正是相片上那个她日思夜想的男子。盈玉心一慌,手一抖,抬头飞快地看了尔求一眼,没想到他亮亮的目光正巧看向自己,盈玉羞得脸颊嗵地飞上了两朵艳丽的桃花。尔求看着盈玉,不禁赞美道:“小姐真漂亮。”这时眉儿却向他抗议道:“哎,公子,不许你轻薄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早定亲啦,还是金陵城的大学生呢。”尔求故意要逗眉儿说:“是吗?看来我已经没有机会同你家小姐做朋友了。”盈玉已经完全肯定,面前的男子就是她未来的夫婿了,心里便缓缓地充满了柔情。眉儿听了他的话却自豪道:“那当然。”盈玉当真喜欢上了尔求,便不想让眉儿跟他多话,免得泄露她的真相。可是眉儿却在同盈玉转身离去时,那男子一问,她竟告诉了盈玉的名字,盈玉不等他回答,便慌乱地拉着眉儿快步走掉了。

尔求自打那日在溪边一见盈玉那张纯净素雅的秀脸,郁闷的心里突然有了亮色。他派人悄悄地给盈玉捎去了胭脂、花粉和口红。盈玉心上也十分欢喜起来,没想到他竟那么快就要来迎娶她了。

一日,艳阳高照,盈玉从芙蓉镜中望见巷口吹吹打打涌进来一队抬着大花轿的迎亲队伍,一瞬间,整条幽暗的巷子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她的长发第一次让眉儿盘成了一个新娘子发髻,十八岁的盈玉头上披着“龙凤成鸾”的红盖头,穿着大红新嫁衣,由眉儿搀扶着款款走下阁楼。眼里仍旧晕晕的一片红,便尽量压抑着步子里的轻快,优雅地走了出来。在迈进花轿的瞬间,她迟疑了一下,便仿佛人为地抻长了上轿的时间,眉儿轻轻扶持了她一把,她才果断地跨上轿去。她一点没去留意颜老秀才脸上那层掩饰不住的难色,竟顽固地从那片洋溢着喜气的皱折里浮上来,倒是眉儿看见了心里一阵凄然,先替小姐掉下一串泪珠子,然后又用力拉了拉盈玉的手说:“小姐快哭呀,用力哭呵!”

盈玉红盖头上的流苏轻轻晃动,到处是铺天盖地的红雾让人看不清现在也看不清未来。盈玉只是听见四周的爆竹很豁亮地炸成了一片,将她往日因为思念尔求的郁闷炸得一扫而光。她心里这才完全清醒,知道了此去不知会怎么样,于是便动情地拉长了声叫道:“爹、娘呵……”竟泪如雨下,珠泪一只只滚落进了大红嫁衣上面。她头上蒙着一方红盖头,在花轿移动中,外面的世界都变得不真切了,只是感觉到远远近近的都是一片红色在流淌。

花轿穿过花街进入沿河一幢大宅院内落下,盈玉只是被动地被眉儿一路牵引着,眼前晕晕的只剩下艳艳的一片红潮,似乎被淹没了,什么也看不见。行拜堂仪式,她不觉轻轻闭上眼睛,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竟感觉到一只坚强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盈玉心里一暖,随即那片红潮退去,盈玉这才知道自己终于被送入了洞房。

盈玉眼里耳里的热闹和喧嚣,一下子被关到了门外。她一个人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终于明白过来,忽然想起她嫁的那个男人岳尔求,就想撩开红盖头再看一眼他的模样是否真如相片上的帅。因为没人,盈玉微微有些失望,不觉轻声喟叹了一下。听着房内的大钟摆不慌不忙的“咔嗒”摆动声,她就又笑了一下,笑自己无故盼着那个男子快些来挑开她的红盖头,竟等得有些不耐烦。却不知夫妻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急不来的,这样想着盈玉依稀觉得自己刚刚在红盖头下小憩了一会儿,仿佛时间已过去了许久,生怕尔求再不来挑开红盖头,她就会一下子变老了似的。

▲ 赶集日(油画)160x165cm /曹本健

终于听到了沉静有力的脚步声,盈玉不觉将胸向上挺了挺,将脖颈正了正,就听见了他开门进屋的笑声。他并没有按照习俗用称杆挑下盈玉的红盖头,而是伸手牵住一角向上用力一扬,红盖头卷起一股香风落到了床上。这时两根大红烛微微跳闪了两下,盈玉便没看清尔求的模样,到是他眉宇一展,冲盈玉张开双手开心笑道:“盈玉你真漂亮呵。”盈玉羞得满面彤红,在尔求眼里愈加艳若桃花。他又夸了盈玉一句什么,她因为新婚的幸福从心底溢上来,仿佛连两耳里都是满满的,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睁开眼大胆地抬头直视着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脸,一副颇为时兴的西洋眼镜平添了他脸上的一道书生之气,这是他相片上所没有的,令盈玉很意外又很惊喜地看着他从心底流出的新婚喜气。真不枉是一介书生,瘦瘦弱弱白白净净的这样一个可爱男子,竟叫盈玉一下子心疼起来。一个大大方方地直叫漂亮,一个羞羞怯怯地唤着帅气,口中热热络络地叫着彼此的名字,仿佛前世的姻缘因了命运的阻隔所形成的千山万水,终于被他们今生那一声声恩爱又唤了回来。那份恩爱的场景竟如排戏般地喧哗,直到母亲在窗下发出一声轻咳才止住。

盈玉嫁过来,尔求愈加欢喜,两人倒仿佛是一见钟情分外恩爱。盈玉那份特别典雅素净的模样和性情,竟让尔求第一次要安下心来做个孝子了。他想待盈玉有了孩子,母亲抱上孙子,她大约会放他出去的。其实,尔求从小父亲不在身边,他只是同尔柔最为要好,尔柔的死注定了他不会一生守着家的,他一定要去为她报仇雪恨。

岳家大院沿街傍溪,占着镇上一处大好的风水。临街一处“岳记绸缎庄”的黑底金字招牌,显示着岳家生意的久远之风,铺子里的五彩绸缎透着一种深沉的黯淡。尔求身上的伤渐渐好了,便在铺子里做起了少掌柜,进货出货虽有专人帮他打理,有时他也去趟苏杭之地。目今虽是兵荒马乱之年,且各式传言日紧,都说东洋人打过江南来了。岳家的生意虽是日渐凋零,但镇外的田产收益,仍足够一家人养家糊口之用了。

南京城陷落,日军大举南侵,无人再敢去苏杭贩丝绸回来。好在桃花镇处于群山夹峙地带,自古无大路可通,仅靠一条桃花溪乘船同外界保持着联系,日本人从未开进这地处江南的世处桃源,小镇待倒也相安无事。

盈玉婚后的生活,如窗外的溪水无波无折地度了过来。但却一直未怀孕生子,初时因兵荒马乱,岳老夫人倒也不为意,自是相处无波澜。慢慢地时间久了,颜色淡了下来,陈灰旧尘便日益明显起来,老太太的脸色渐渐有了阴晴,见到她心里似梗了一根刺。于是常把心火发泄在不相干的人事身上。盈玉自是懂得其中的涵义,便让眉儿陪着去寺里烧了无数次香,可腹中并无丝毫动静。

一日,老夫人唤盈玉过去,两道冷目像两把尖刀在她身上剜了两下,仿佛便将盈玉身体里外都剖开了似的,然后才在她脸上扫了起来,拐弯抹角道:“盈玉呀,为娘一天天年纪大了,你们该叫我快点抱上孙子了,别让我死了也合不上眼哪。”盈玉点头红着脸回到房里,揽着那面陪嫁过来的芙蓉镜暗暗垂泪。尔求回房,盈玉已止住了泪,却在慢慢梳理着长发。尔求到底说过喜欢她绸缎般地一头长发,夜里睡不着,两人关在房里,他特意为她梳理着长发,从头顶梳到脚跟。他一次次站起又蹲下,外人看来还以为他在一遍遍给盈玉行跪拜之礼呢。每次盈玉看着他那么精心费力的样子,都忍不住要噗哧一笑倾身扶起尔求说:“求你啦,快起来吧,女人家要都似你这般梳头,怕是累也要累死了。若是这么累赘,我明日叫眉儿剪了它罢了。”尔求一听急忙拦阻道:“不可,求夫人千万莫剪,一根发丝就是你我夫妻的情丝,你可记住了,只要你留着这一头长发,无论我走到天边,也给你的青丝拴着我这颗心,我闭着眼也能回来找到你。”盈玉凄然一笑,尔求才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半晌盈玉才说道:“娘要我快些给她生个孙子,你说怎么办嘛?”他捧着盈玉的一头青丝像捧着她的人,一脸怜惜地说:“盈玉,真是难为你了。”

这时候,一个人影打窗前闪过,随后传进来老太太的声音说:“尔求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早些睡下,为娘的话你都不听了吗?”尔求恭敬地应了一声,盈玉脸上一红急忙熄了灯,知道老太太又在责怪她没好生尽妇道,便主动伸手去牵尔求的手掌。他的手是热的,她的手却是凉的,半天他的温度竟温暖不了她,连身体竟也是凉凉的。盈玉紧紧偎进尔求的怀里,闭着眼在黑暗之中睡着了,睡梦中,一个长着一对肉翅的男孩儿从她眼前飞过去了,盈玉一把没抓住,嘤嘤哭道:“孩儿,你来吗,娘想你呀。”尔求被盈玉的哭声惊醒,一见盈玉在梦里魇住了,轻轻唤醒她才知是梦。尔求安慰半晌,独自睡去。盈玉却再也无法入睡,直睁着眼醒到天明,知道自己命不好,连个孩子都不能生,一生只是认命罢了。这个不祥的意念在她心思里日日跳着,直到铭盘姑娘突然间走进了岳家大院。

那是冬日一个晴明暖暖的午后,盈玉站在窗前,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一晃而过。窗外正是一轮冷凝的大红太阳,却倏地钻进云里不见了,只留下红霞满天,仿佛太阳的心一下子碎了,迸得到处是鲜血斑斑的。盈玉心头一震,想到尔求要纳妾的事情早晚是必然的,但没料到会这么快,还半年未到,而且娶的竟是表妹铭盘。老太太对盈玉原本是没得挑的,却暗怪她不能生育,总唠叨说,娶媳妇要娶个胸高臀翘的才会生孩子。铭盘虽然仍是窄窄的身量,乳房却大而挺,屁股翘翘的,天生的一副风骚相。难怪老太太看中了铭盘这些优点,她自己本是个做姨太太的命,扶了正当了家,骨子里仍旧还是个姨太太,愈发相信只有姨太太才会生出儿子的。

“小姐,老夫人要你安排一桌酒席来招待贵客。”眉儿随盈玉陪嫁到岳家,仍习惯上叫盈玉为小姐,岳夫人纠正过她多次,要叫夫人。可是眉儿以为这样,就可以挽留住她和盈玉从前在一起那些无忧的时光,她改不了。尔求便随她叫去,眉儿随小姐陪嫁过来对尔求仍是灵牙俐齿的,尔求也不介意。

盈玉看着眉儿的脸。心思却飘忽不定起来,不知岳家来了什么贵客,竟让老太太第一次如此郑重。一番布置妥当后,她悄悄躲在帘外向里面望去。一阵陌生又爽朗地大笑声让盈玉吃了一惊,不知那大汉是何人?“方兄,此次多亏兄台舍身仗义搭救了表妹,这可是现代的千里送京娘的古戏文了。”这是尔求兴奋的声音。

“岳兄客气了,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我中华热血男儿自当报效国家,舍生取义,做出更大的壮举才是,区区救助令表妹之小事,又何足挂齿。”沉稳无波的男性声音传来,看样子是尔求口中的方兄了。

盈玉顺着珠帘细小的缝隙望去,一个陌生的高大男子正举杯淡然饮酒,眉宇开阔,冷峻而睿智。表妹铭盘已先过来拜见了表嫂,盈玉才知,方公子乃是铭盘表妹的救命恩人。尔求第一次唤盈玉出来同贵客相见,方公子一见便知是一个北方大汉。盈玉替表妹向方公子敬了酒,他举杯喝下,朗声叫道:“谢嫂夫人!”

铭盘洗净了一路风尘,自是一个城里漂亮小姐模样,却忍不住要先夸奖盈玉一番,她天生长着一副会讨人喜欢的俏嘴巴。盈玉总觉着,自打铭盘进了岳家,老太太唤她的声音里总是透着一种哀吟,沉沉的,像一粒粒投在沙滩上的石子,一下下砸得出一个个浅坑。老太太看着盈玉如常地进来向她请安,目光在她身上萦绕,将冷白的目光集成了一束,然后才投射在她的腰际。盈玉也开始疑惑自己腹中的内容,终于从婆婆那目光里读出了内涵。盈玉脸色发白,四肢涌起无力的感觉。好在老太太随手扯过一把椅子,第一次客气无比地请她坐了,盈玉这才缓过了一口气,半晌才明白,老太太这个殷勤的动作又让她分外不安了起来。

“盈玉,你进岳家有些时日了吧。”声音拉得缓慢又悠长,虽弱弱的却充满了威严的力度,这样便将一段盈玉想千方百计掩藏的日子,硬生生地全给拉扯了出来。老太太的目光又一次从盈玉的脸上移动到了平坦的腹部,停顿了半晌才道:“岳家人丁自打祖上就不旺,我现在只有尔求这么一个儿子,我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我一直盼着早点抱上孙子,死了也就安心闭上眼了。媳妇你说婆婆这个要求不算过头吧?”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又缓慢了起来,盈玉知道她放慢说话的节奏,为的是她不再重复第二遍。盈玉自打铭盘逃难而来,她一见她看着尔求时的那种含义复杂的目光,知道总会面对这一切的,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而已。盈玉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想,这一切只能看尔求的意思了。老太太也许是从盈玉的脸上看到了一道隐隐的难色,便道:“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你进门还不到一年,就叫尔求娶小,我并不是怪你不能生育,只是你表妹她太可怜见的,父母都死在日本人手上,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再说了,他们表兄妹打小青梅竹马,不是念着老爷同你父亲当年指腹为婚的誓言,我早就把铭盘娶进门来了。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她一个姑娘家又没个依靠,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又怎么对得起我那九泉之下的妹妹呢!”说完便冲盈玉暗暗垂下泪来。盈玉本指望去问问尔求的想法,仍未表态答应下来,老太太又道:“若是你觉着婆婆做得不公道,我不强求你,等世道稳定下来,我就替她寻个人家打发她走路。”盈玉发觉老太太说话的语气渐渐地舒展开来,像一道静静的流水拂过,对这主意她提不出任何反对的借口,只要尔求愿意,她又怎么忍心去阻止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迈向新生活的脚步呢。她抬头冷静地看了婆婆一眼说:“全凭母亲大人做主,媳妇没意见,如果尔求愿意,你就为尔求和表妹完婚吧。”

老太太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随即目光里泛着点点柔和从盈玉身上游开,盈玉知道那是一种感激的表达。盈玉当晚并没有去问尔求,晚饭她也没吃,只是独自从后花园里散步回来,从老太太窗前走过时,猛地听到尔求激动地争辩道:“不要,不要不要,这种事不是盈玉的错,这不公平!”盈玉听到尔求这话,委屈的眼泪一路流着回到房里。尔求很晚回房,发现盈玉早已躺下,并未惊动她,一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其实盈玉一动不动假装睡熟,硬撑了一夜,竟很累了。早晨刚要朦胧睡去,铭盘隔窗向表哥表嫂请安,便不得不起床了。

盈玉吃过早饭,特意带表妹去绸缎庄精心挑选了一匹丝绸。精致手工刺绣的兰花淡淡开放,穿在原本窈窕的铭盘身上,随着莲步的轻移,若隐若现,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绽放开来。

铭盘到底是女人,原本因为爱过尔求。初来时对盈玉充满了醋意,又寄人篱下,不得不对盈玉尊敬有加。虽只过了两日,又穿上一身漂亮衣裳,好像同盈玉的感情竟一下子拉近了似的,热络得一句一个温软亲密的表嫂叫着,直叫得盈玉心里分外熨贴起来,便打心里接纳起铭盘一举一动所透出的娇媚。

铭盘是尔求的姨家表妹,从小便讨姨妈欢喜,总打趣说等铭盘长大了就嫁给表哥尔求做媳妇,她就信了这句话,一门心思地想讨得表哥的心欢,可是尔求竟不喜欢她那种天生会讨好人的性情。铭盘大概是没把心思用在学问上,只是念了一所英国教会女校,便进一家教会医院当了护士。日本人攻占了南京,便开始了大屠城,父母都死在日本人刺刀之下。医院涌满了伤员,日本人冲进医院,见人就开枪扫射,死伤无数。她刚逃出医院,一发炮弹在她身前爆炸,她被震昏了过去。这时,一个年轻人恰好从她身边跑过,见状一把背起她逃出了城外,两人来到安全地带。铭盘醒来,一通恸哭,年轻人安慰道:“小姐你不用怕,我会护送你到达安全之地。”年轻人一路悉心护送铭盘,历尽艰辛来到了桃花镇。路上,年轻人向铭盘介绍说他姓方,方家祖上原本是江南名士,在顺治年间因一桩江南科考冤案被发配至关外宁古塔,后迁居长白山腹地的古渤海国故都敖东城,他因在此城出生,遂取名方敖东。方敖东本是“东北大学”学生,自“九一八”事变后,随“东大”从奉天城流亡到了关内,并在北平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还率东大学生代表奔赴西安去向东北军少帅张学良请愿,直接促使张学良发动了“西安事变”。东北大学因日军大举进犯而迁至四川成都,方敖东奉命留在南京从事地下工作。无巧不成书,方敖东受组织派遣打入金陵大学时,曾经在一次盛大的学生集会上同岳尔求匆匆见过一面,没想到因为搭救了铭盘,而在乡下同尔求不期而遇。

原本老夫人怪盈玉不怀孕,铭盘一来这便成了最好的借口。其实,盈玉流产过一次,只是没人知道,她竟连尔求都瞒着没说,盈玉明白,即使是她真的不能生育,也不能拒绝尔求娶铭盘进门的。说了倒让尔求为难,当真以为一辈子欠着她的,这样会妨碍他一生所做的正确选择。她明白尔求在这国难当头之际,绝不会偏安躲避在乡下不出去的。为了国仇家恨,他一定会走的,他不说去哪里,她绝不问的,她不想因为她而让他一生一世这么遗憾地活着的。

铭盘是认认真真被尔求迎娶进岳家做二奶奶的。铭盘无家,善良的盈玉便让爹娘认铭盘做了干女儿,颜老夫妇竟也欢天喜地像打发女儿出嫁般,隆重送铭盘上了大花轿。铭盘乘花轿行走的路线竟然同盈玉的一模一样,谁又能想得出,她们走进岳家以后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不同呢?

两人行过拜天地仪式,尔求并不过去入洞房,而是来到盈玉房里,也不说话,仿佛是同谁赌气般一头倒在床上,假意睡着。盈玉心里痛着,表面上却要带着笑走近前去,怜惜地坐在床边看他闭着眼一副天地沧桑的模样。盈玉一下子心疼起来,便一把抓牢了尔求的手掌,紧紧拢在她两只小手里,似乎眼前这个人只要一起身出了这个屋,就不再是她的男人了。盈玉看着尔求无动于衷的脸,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溅到了尔求的手臂上。尔求好像被盈玉热热的泪珠给烫了一下,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一把拉过盈玉的手说:“盈玉,我对不起你,我不想伤了母亲的心,只是委屈了你。娘已经老了,她一辈子做姨太太,很病态地以为只有生孩子才是爱情。我这一辈子喜欢的只是你,别难过,我不去铭盘那儿了。”

盈玉听了尔求的话,忽然噗哧一声又笑了,起身去拉尔求下床,一脸正色地说:“不行,你快过去吧,铭盘也是个可怜女人,你不去给她揭盖头,你难道忍心让她坐等你一夜吗?”尔求仿佛千难万难地舍不下盈玉,长叹一口气,又无奈地倒在床上。盈玉又去用力拉尔求的胳膊,生气地说道:“你再不过去,要惹得娘生气了骂你,还以为我不贤惠呢,快去吧。”

盈玉轻轻挑开窗上竹帘,铭盘屋里亮着红红的烛光,那种柔软的大红烛光,刺目般透过夜色向外弥漫开去。烛光里流淌的若隐若现的啜泣声,仿佛是一片呼唤着真爱的红尘。盈玉知道,铭盘此刻一定像当初自己一样,正焦急等待着尔求入洞房呢。盈玉走到床前,再次用力推了推尔求说:“你快过去吧,我要歇了,你再不走娘一准要生气了。”盈玉话未落,果然,窗外响起了老太太的一声轻咳,好像清清喉咙正正音要叫骂似的,吓得尔求腾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跑。盈玉听到尔求在外面向老太太求告的声音,老太太生气高调的声音里提到了盈玉的名字。盈玉心里悚然一惊委屈起来,想不到老太太仍然误会是她不让尔求入铭盘洞房的。虽然声音渐远听不到尔求如何为她开脱,盈玉仍忍不住簌簌落下一串串珠泪来。

尔求是被老太太硬生生一路拽进铭盘洞房的,门刚一拉上,铭盘在里面一脸得色地问道:“哎,表哥,你现在终于娶了我,盈玉会不会吃醋?你把盈玉抛下,就不怕方公子将盈玉给拐跑了吗。”他脸上一沉,一副不悦的样子。铭盘看尔求不说话,忽然咯地一声笑了出来说:“我骗你的,你可不许吃醋呀。”尔求借着满屋一片红红亮亮的烛光,仔细端详着铭盘那张化妆精致的脸蛋,她那双城市女人过于灵动的凤眼,看人时表情丰富地牵起了那对弯如月牙的细眉,生生逼出了一道微颦的眉心。只见她鼓鼓的乳,窄窄的胸,尖尖的下巴,媚媚的脸。尔求在心里禁不住悚然一寒,暗暗叹息起来,真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女人,竟那么像他那做过二奶的母亲,让人一见,便知铭盘天生长着一副给人做小的模样,实在怨不得人的。他相信母亲年轻时必定也是很美的,那个时代给人做小尚可有话说,可是到了现代还心甘情愿地做妾,尔求心中不禁一阵冷笑,两眼直瞪着铭盘说:“表妹,我虽然答应娘娶你,但并不是因为我不爱盈玉,你如能跟盈玉安然相处,给老人家生下个孙子,也算你的造化,无论怎样你都不许伤害到盈玉。”

虽然盈玉和铭盘两人的房间只是几步远,可是尔求今夜走进了铭盘的屋,盈玉在心里总以为已隔了千山万水,好像连见尔求一面都难了似的。人生真是微妙,她和他从前只不过是隔着一道浅浅的溪水,仿佛就千山万水般地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还有她的青春和梦想。盈玉哭够了,想歇了去关窗子时,看到铭盘房里的灯烛熄了,仿佛刚刚那片桔红色在暗夜里凝成了一片水波,不断地向外漫延,如水般越过门槛,涌进了她的房里。盈玉好像真切地听到漂漾着无数落花的桃花溪水流向远方的汩汩声。一年年花开花又落,溪水无情无绪地流走了,带走了飘零的落花,也带走了女人的青春。盈玉躺在床上,在静夜里听着阁楼外面溪水的流漾声,想到日夜长流不息的溪水不知会流到何处,生命的尽头不知又在哪里呢……忽然,外面起了阵阵沙沙的细雨声,盈玉串串珠泪忍不住又一次无声地滚落到绣花枕面上,内心漾满了挥之不去的委屈。盈玉房里的灯直亮了一夜,听着外面一夜淅淅沥沥的冬雨声,脑际便蓦然涌上了一首《蝶恋花·听雨》:

暮雨洒窗寒又降,风送淅沥,婉转若轻唱。

夜静人悄声愈响,点滴不尽徒惆怅。

雨罢难眠庭院望,水色盈盈,愁见荷塘涨。

虽有夜凉秋意爽,举杯邀月心愈惘。

过门第二天,铭盘第过来拜见盈玉。铭盘分外仔细地化了妆,一双细眉挑得又高又细,狭长的凤眼里流转着说不尽的风情,妖冶艳媚。铭盘过了门,对盈玉仍旧如常地客气,天天早上起床,常常是一声门响,就听到有一道碎步轻快地直奔盈玉房里来向她请安。铭盘第一次庄重地唤声太太,口气轻轻的软软的,透着城里女人的甜腻。

眉儿因为尔求娶了铭盘,一直气忿难平地为盈玉叫屈道:“小姐天仙般美貌,姑爷还要娶什么姨太太,真不知羞。”她笑笑,很温婉,并不刁难那女子。错不在那女子身上,心如止水,不起片丝涟漪。原来对一个人绝望不再动情不再幻想的感觉是冷淡,好似那个人仍是陌生人,并不值得自己恨,就仿佛连丝丝涟漪波动都是浪费。

镜里容颜仍旧如花,连服侍铭盘的丫环一进府,都惊艳于大奶奶脱俗的美貌。若论性情和涵养,二奶奶又有哪一点能比得过呢?这连带对尔求眼光的怀疑,替盈玉不忿起来,天下男人真不可恕。可是,当眉儿将众人的议论对盈玉说时,她倒淡然一笑从不在意,脸上仿如船过水无痕般,并不激起她心底的波澜。

铭盘果然会做二奶,对盈玉尊敬有加,竟姐姐前姐姐后的叫给尔求听。其实要论年龄,铭盘到比盈玉还大半岁呢,盈玉也真拿她当妹子般疼爱,一切大小事理都打点得停停妥妥的,不用铭盘费心动手。铭盘到底本事大,很快竟怀孕了,岳府上下皆欢喜异常。没想到竟喜极而悲,日子就如桃花溪里投下了一枚炸弹般瞬间便溅起了一道冲天大浪,将盈玉一下子浇了个透心凉。

岳尔求突然离家出走了。

那是方敖东第二次来到岳府,两人整整长谈了一夜,天亮才睡,中午方公子吃了饭便一个人匆匆走了。那天晚上,尔求特意来到盈玉房中,叮嘱她要好生照应娘和铭盘,盈玉听得一头雾水,虽然知道他早晚要走的,但没想到会那么快,竟等不到铭盘将孩子生下来就匆匆走了。

尔求第二天一大早走时,竟没对铭盘和娘讲一声,只盈玉一个人知道。

铭盘过来向盈玉请安,问起尔求的事,盈玉只淡淡道:“许是上苏杭进货去了。”铭盘突然道:“尔求会不会是跟方公子去南京城了,那里可太危险啦。”盈玉急忙竖起一根手指,要铭盘噤声,她低声说:“这话千万不可对老太太讲的。”铭盘眼泪汪汪地乖乖点了下头,走了。

日子仍如水般流淌着,似溪。一开始,岳府里因为多了一个漂亮女人的笑声,婆婆仿佛也开心了起来。盈玉总是默默地坐在闺房里对着那面芙蓉镜发呆,看镜中倒映出的溪水汩汩流淌开去,看不见真实的内容,镜里便空荡荡的。尔求离开江南,正是第二年那个桃花盛开的春天。

尔求离家不久,老太太病倒了。盈玉亲自为婆婆煎药喂药,老太太却赌气将药碗打翻在地。盈玉一声不响地将碎碗清理出去,清理出一个好好活下来的心境,然后默默地走出来。她不敢说话,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盈玉思念尔求,没有事做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对着芙蓉镜一遍遍梳着长发,因为尔求喜欢她光溜溜一头缎子似的长发。眉儿知道她极爱惜自己的青丝,那一根根都让她呵护得无微不至。只是她万分不解起来,自打姑爷走后,小姐再也不让她替自己梳了。在家当小姐时,盈玉总是自己梳,嫁到岳家当了夫人,才由眉儿替她盘成女人的发式。现在一个人了,盈玉又开始独自梳长发,且总爱一个人跪在地毯上,披着猩红的斗篷,将芙蓉镜正对着巷口,当窗亲自梳理头发。她梳得那么仔细,那么轻柔,如缎的长发在她的玉手下似有生命般,有着一种夺魂的动人美。她将长发一根根连起来,即使尔求走得再远,一准能够到他的心,栓着,再也丢不了似的。盈玉便日日精心梳弄着长发,便仿佛侍候着尔求的人了,仿佛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事就只剩下梳头了。

盈玉梳头的时候,仿如服侍最心爱的人,不肯让它受一丝委屈,手劲轻柔怕扯落或损坏一根秀发。松松地挽好青丝,捡朵最美丽的桃花斜斜地往鬓边一插,芙蓉镜里便影影绰绰、雾雾蒙蒙地映出一个古典式女子,依旧是流光溢彩。

方公子来尔求的消息,是在那年桃花快要凋谢的时节。盈玉默默地听着,任泪水无声地淌下来,不去揩,随泪珠掉到大红旗袍上……

每年桃花染红了江南漂满了河面的季节,盈玉总是独自一人长久地伫立在溪边,将手中一捧捧鲜艳的桃花瓣轻轻洒进溪水里,然后又默默地望着流水将花瓣带走。北方的长白山一个她无法想象的遥远地方,那个地方应该一年四季都飘着大雪的。在那一片盈盈飞雪下面,尔求一副文弱俊雅的模样,又是怎样地一身抗联戎装,肩挎两把匣子枪,出生入死地,同东洋鬼子战斗在林海雪原上。时下已是春天了,普天之下的桃花原本是一个花神的,东北长白山上的桃花是否也该开放了吧?为她,也为尔求,因为北方盈玉从未去过,她想象不出那里的冬天有多么冷。尔求弱弱的一个书生,又怎么忍受得了呢?她更想不出那林莽幽深的长白山脉,又是怎样地天天都飘着漫天飞雪,又哪里还会有桃花开呢?因为尔求的不辞而别,盈玉口中一遍遍吟着一首《菩萨蛮·离别》:

红尘聚散真容易,柳丝难将行舟系。

兰桨去如飞,问君何时归?

别来无意绪,心向离人去。

幽思寄短歌,可怜山水隔。

在往后的一个个漫长日子,盈玉总觉着铭盘的步履间慢慢地透出了一种孕妇的迟缓和蹒跚。季节的变化,铭盘身上衣裳的增减,盈玉仿佛比别人更敏感更真切地感觉到了。铭盘的身躯里,正有一个殷红的血块在渐渐凝聚成胎儿状,铭盘的一举一动和每日走过的足迹,在盈玉的眼里已清晰地刻下了一道生命成长的流痕。盈玉在默默地注视着另一个女人日渐丰隆的身体时,似乎不期然地,也看到了自己仍平如少女的小腹,好像这样才使她那沉闷落寂的日子,渐渐透出了一点亮色。铭盘日趋沉重的身子,让盈玉看到了生活中一道别样的色彩。

▲ 苗乡十月(油画)180x90cm /曹本健

铭盘从盈玉的行动中真实体悟到了关心的温暖,她每天都过去向盈玉请安,每次盈玉打开门,不是先看到铭盘那张笑盈盈变得丰腴起来的脸,而是她那个圆凸的肚腹。从窄窄的门框里,仿佛铭盘不是走进门的,倒像是她胸前推着一只大圆球在向前滚动。盈玉就这般看着那只大圆球,在岳家大院里从一个角落滚过另一个角落,滚过秋冬,滚进春天那个临产的日子。

老太太病恹恹地,日夜躺在床上拉长声唤着尔求的名字。铭盘快要临产时,老太太顿时有了精气神,腾地一声起床便往铭盘房里蹿去。

那是春季一个阴雨绵绵的的日子,铭盘从身边走过,盈玉仿佛听到了从她体内发出的声响。铭盘窗外那一株开得正艳的桃花被雨打落了一地花瓣,铭盘从花树下面漫步走过时,滑了一跤。铭盘长长地从口中撕扯出一道惨叫声,两手死命地紧抱着肚子,疼得在花树下翻滚起来,花瓣沾了一身。随着铭盘的一声嘶叫,从大院各处角落里涌出的一个个女人,跑过去将铭盘半搀半抬送进房里。只听到一个老仆妇说:“二奶奶八成是要生了,快去请老夫人和少奶奶去。”

盈玉急惶惶地派人去请接生婆。无奈铭盘天生骨盆狭窄,因为离城远,又是兵荒马乱的,不敢乘船出外去生,胎位又不正,竟是难产。盈玉黑天白日一直守在铭盘床前,铭盘一阵阵声嘶力竭地痛叫,直叫得盈玉恐怖得逃出门外去。

接生婆进去,又出来,寒着脸,两只染着血的手别在身后,一脸焦躁地对老太太说道:“老夫人,大人孩子看来只能保一个了,你快发话吧,晚了怕是孩子就要保不住了。”老太太半晌不说话,房里铭盘的喘息声弱了下来,老太太第一次显出了决绝和残忍:“我就要孙子!”如果铭盘听到曾经无比深爱她的老太太这么说,不知她还会不会有勇气和信心将孩子活着生下来?盈玉终于忍受不住折磨,转身迎着雨往自己房里跑。她一头扑倒在床上,两手抱着头,直哭得昏天昏地。随着铭盘最后一声惨叫,孩子终于生下来了,铭盘停止了呼叫,身下流着满床的鲜血。盈玉哭着跑出门去,只见外面满天空都是一片血红,抬头看到天上是一轮闪耀着黑色光芒的剌目的大太阳……铭盘死了,孩子活了下来。

江南的桃花开了又落,这一春竟是如此这般地短暂,连伸手抚摸一下春光的机会都没来得及就这样又轻易地匆匆过去了。盈玉每日午睡后百无聊赖,正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立在窗前细细地梳头。竹帘被高高挑起,青丝如瀑飞泻而下,溅在猩红的斗篷上有种说不出的奇诡的美,黑与红的搭配在这里达到了极致。近乎透明的玉手拿着乌木梳子,缓缓地在如云的长发上移动着,并没精心去梳理。

近来,盈玉总是郁郁寡欢的,什么事情都懒得去做,似乎就连她一向喜欢的那头长发都没精神梳了。只是一个百无聊赖地站在溪水边,手里捧着一把落花,满心落寞地将花瓣洒在溪水里,两眼没精打采地望着一片片桃花随水飘去。

眉儿正往花瓶里插着艳丽的桃花,那花红得如胭脂,显出无限娇态。桃花向来是盈玉的最爱,说不清道不明,一看便有种感动。盈玉素常并不要眉儿陪伴,只喜一个人在花园里走,而独处的时候总不免又觉得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还有盈玉那颗寂寥的心。这样的繁华不过是借来的,虚得让人不敢用力踩下去。

盈玉因了内心的寂寞无处排遣,眉头上不知不觉便笼着那一抹浅浅的寒烟,看起来似有似无,许是肌肤的雪白以致衬得黛眉如墨,那寒烟抑或是画眉黛墨的墨气而已。盈玉虽然内心凄苦,却不忘常常回去看望爹娘。颜老先生每每望见盈玉眉头紧锁着的那一道墨气,便禁不住叹息一声心疼起来,轻轻劝道:“女儿呀,无需为这世道发愁,小小东洋鬼儿注定不会长远下去,那南京城乃是六朝古都之繁盛之地,自古是长江盘龙钟山虎踞,一派帝王之气象,小小东洋人又怎么能镇守得住呢?小鬼子快要完了,尔求也就该回来了。”

盈玉内心为尔求总是紧守着那份希望,不知不觉竟将婚后幽长寂寥的日子分割成了细细的几段,先是耐心地侍候婆婆,婆婆死了,最后是爹娘也都走了。爹娘死后,盈玉悄悄离开岳家老宅那伤心之地,同眉儿一起带着铭盘的儿子盼儿回到了颜家大院,守着父亲留下的一室古书,守着颜家曾经的繁华和儒雅。

又是一个桃花开满了江南的季节,盈玉仍旧如常地在午后睡起,一个人正对镜慵懒地轻轻梳头。午后的太阳照得镜里金淫淫一片,那朵荷花愈发显得红白诱人了,花朵就像在水面流流荡荡飘浮一般,瓣瓣如肉身肌肤的柔腻质感。镜中的荷花年年开了不败,而镜外的女人却日日红颜流逝。镜里镜外原本就是两个世界,又怎么能去相比呢?盈玉微微叹息一声。突然,盈玉从芙蓉镜里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远远地踅入了这条青石深巷,心上悚然一惊,以为是尔求回来了,却不是,心上一阵发疼,只作不知继续漫不经心地梳头。如丝缎的青丝闪着乌泽的光,盈盈伸手取过一朵红得几乎燃烧的桃花,斜斜往鬓边一插,立即波光潋滟起来。

方敖东方公子来了。盈玉最后一次见到方敖东时,亲手从他手上接过了尔求辗转千山万水捎来的一封书信,她这才知道尔求在大学时已秘密参加了革命。他从南京被组织直接派往北平做地下工作时,巧遇了东北抗日联军一位叫陈翰章的年轻将军。陈将军正是方公子在家乡敖东中学读书时的国文老师,“九·一八”事变爆发,陈老师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周保中将军领导的“东北抗日救国军”,后成为东北抗日联军第三方面军指挥,便随将军去了东北。尔求受组织派遣秘密打入伪满新京长春的《大同报》,以编辑身份为开展工作,因在报上发表痛斥亡国之歌舞升平的长篇连载小说《后庭花》,遭到日本特高课通缉被捕入狱,后越狱逃出伪满新京,通过地下组织秘密到了东北抗联,投奔了杨靖宇将军……

当晚一轮皎白如水的明月透过凝碧的窗纱,射在无人安寝的香暖床上,盈玉坐在窗前一把竹椅上对月思念尔求想得倦了,便歪身软倒在床上。虽闭紧了双眼,尔求模糊的面影早把她的精神缠得枕上都是一串串珠泪,夜半还在醒着,起身走近窗前,一道亮亮的月光将盈玉苍白的脸容投在那面芙蓉镜里,镜里影像朦朦的,愈加显得镜里镜外仿佛已是生死相隔的两个世界,就像她和尔求天地两隔,再难相见了似的。盈玉在伤感中又轻声吟出了一首《蝶恋花·离愁》:

月满西楼人待晓,泣泪难眠,雁字如君杳。

被暖衾温浓睡好,梦魂难向北边绕。

浅恨深悲常共扰,此刻情怀,羞与他人道。

风雨催花花亦老,镜里白发添多少。

盈玉自打知道了尔求的确切下落,从此心中便默默地守护着那份遥遥的期待。这个江南最是孤寂落寞的年轻女人,在等待中一年年红颜老去,宛若一片片纷纷开过的桃花,随着流水漂逝而去了。她的等待,那个身处遥远北方的心爱的男人会会知道呢吗?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又落了。盈玉小心地将手中一捧捧桃花瓣轻轻地抛洒在溪面上,看着流水将花瓣无情带走,远了。桃花瓣将她对尔求思念的重负从她心上卸去了一部分,随溪中的花瓣漂走了。盈玉对着溪水哭泣起来,眼圈红红的,内心的伤痛更大了。回到楼里,躺到床上似乎又被尔求的思念给压垮了,一躺就是数日。盈玉仍旧只是一首首做着情词,做完了便扯掉,连眉儿也不许看。她只想能再见上尔求一面,因为他在信上说,等江南的桃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到江南的。而一年又一年,江南的桃花一次次开落,他仍未回。

盈玉以为尔求是因为娶了铭盘对不起她才走的,所以虽是夜夜独守空房,心里满是忧伤却并无半点对他离去的怨恨。盈玉写下的词句足以证明她日夜无处述说的伤痛,一日日地,她病倒了,卧床不动。心却愈加思念尔求的漂泊,便加重了身体上的重负和病痛,最终在弥留之际,她才明白是被自己的感情压迫而死的,怨不得别人。起先外界还以为是婆婆不善,盈玉才渐渐瘦成了一朵残花。其实,她一直撑着扶养铭盘留下的儿子,她是想盼着他长大了,等他爹回来,到底还是支撑不下去了。盈玉病倒时,正是江南桃花盛开的春天,窗外的桃花在那晚于一轮明月之下,竟开得分外茂盛分外红艳,一球球如血一般缀满了枝头。

盈玉对尔求的思念,竟像一只只无形的小虫,无时无刻不在啃食着她的心。好不容易撑到了铭盘的儿子盼儿会叫盈玉妈妈了,撑到了抗战胜利,日本人走了,盈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南京举城欢庆胜利还都那个狂欢之夜,盈玉走了,临闭眼前她平静地对眉儿说,她要亲自到遥远的东北寻找尔求。……盈玉进入这般谵妄的状态里,好像真切地听到了北去的火车哐啷一声便开了。那仿佛是个答案,再想回头已是来不及了,前方就是离他越来越近了,她似乎愈加想念他了。也许是因为他离家太长了,她想念得太累了,竟然忘了尔求这许多年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她只是凭着他从前照片上那一点眼里温柔的光亮,看着照片上他那个俊气的学生头,真是又年少又帅气得让她心疼起来,心里涌上一股温暖。他的年轻让她以为又回到了从前,以为她现在仍旧是十八岁。她取出那面祖传芙蓉镜,仔仔细细把憔悴的头脸弄清爽了,虽然镜中的脸颊、下巴都消瘦得愈加尖俏了起来,幸好眉心还是宽的,眼睛也还是亮的,轻轻抹了点胭脂口红,原本苍白消瘦的脸庞上便又有了如花艳丽的女人颜色。

她忽然第一次情不自禁咯地一下笑出声来,火车便咣地一声钻进了一条长长黑黑的山洞里。东北山多,山洞一个接一个地仿佛总也见不着天似的,这条山洞似乎太长了,她感觉到世界一下子黑透了,好像再也出不来了,她累得闭紧了双眼静静地沉入了梦里,从此便这般无声无息地永远沉睡了过去,再未醒来,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束江南新开的桃花,那是她要带给尔求的,她以为东北长白山脉一年四季总是飘着大雪,不会有桃花开的,可是这些尔求他知不知道呢?……

盈玉被下葬以后,方熬东便彻底消失远去了,据说他已返回了东北老家,从此一去杳如黄鹤,不知他后来在东北战场上是否又遇见过岳尔求没有。

盈玉年纪轻轻香消玉陨,这便是千古难觅的身后寂寞之事。但奇异的是她的坟上并不杂草横生,荒凉凄冷。盈玉的坟墓环绕四周都植着一片枝叶茂盛的桃树,此时桃花开得正艳,仿佛是盈玉死后那腔柔情都化为一瓣瓣桃花,开得如杜鹃啼血一般地红。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总是盈玉墓前那数枝鲜艳的桃花开得最为繁盛。

盈玉至死都无法知道,岳尔求当年被杨靖宇将军派往抗联第三方面军,在陈翰章将军麾下的独立旅,他与在北平做地下工作时十分敬佩的陈先生意外重逢了。杨靖宇、陈翰章将军牺牲后,他随抗联第二路军总指挥周保中将,军撤入苏联境内的哈巴罗夫斯克军营。抗联部队随后被改编为“国际红军独立第八十八旅”,周保中任旅长,后来一起随苏联红军大反攻打回了东北。日本投降以后,抗日联军改编为民主联军,尔求同周保中将军一起开进了长春市。东北全境解放后,他随东北野战军入关,并随渡江大部队打过长江开进了南京城。尔求因工作需要,被组织留在南京城做军管工作。在又一年江南桃花盛开的季节,岳尔求从南京匆匆返回到离别数年的桃花镇。

尔求走在小镇沿河的青石板深巷里,门前那两株桃花开得正艳。尔求用力敲打着那两扇红漆斑驳的大门,半晌,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缝,轻轻探出一位少年,怯生生稚气地问道:“你找谁?”尔求看着那少年秀气的眉眼,一脸和善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找颜盈玉……”少年漂亮的眉毛向上一挑,又向他发问道:“你是谁呀?”尔求伸手去拉少年,少年竟充满敌意地躲开他,抬头直愣愣地歪头瞅着他。这时,从里面快步跑出一个年轻女人,尔求和她相互对望了两眼,女人哇地一声叫道:“姑爷,你终于回来了,我是眉儿呀,这是你儿子盼儿呀。”尔求一把抱起盼儿,在他的脸上一边用力地亲着,一边急切地问道:“小姐呢?”眉儿只是在一旁暗暗垂泪道:“小姐天天盼你也不回来,以为你死了。她临死时对我说,她要一个人到北方找你去。”眉儿哭着便一路领着尔求来到了盈玉墓前。尔求第一次站在盈玉墓前,看到那一片如血的桃花正开得红灼灼地烧着了一般,一阵轻风吹过,便下起了一片缤纷的花瓣雨,竟泼得他满身都是艳红的花瓣,沾在手上身上都是斑斑的血痕。他捧起一地的花瓣,仿佛便一下子读懂了盈玉的心境,泪水一串串滴落在花瓣上面,慢慢地洇开来。尔求仿佛看到了盈玉生前写在花瓣小笺上的古词,竟满是爱恋和柔情。一阵清风拂过,尔求似乎真切地听到盈玉幽怨的叹息之声,细听却是一阵风过桃花纷纷坠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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