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朵不凋零的花

沙伦

一场春雨过后，奶奶种在门前的月季花花瓣散落了一地。红花绿叶，甚是美丽，只可惜门前没有池塘。奶奶总说，水边的月季才最娇美。长大后读《红楼梦》，曹公形容黛玉为“娴静时如姣花照水”，回想起了奶奶的话，我惊觉，原来人对美的认识是共通的。

奶奶素来爱花，尤爱月季。

小时候，我们家为了方便晒稻子，把场院全打了水泥地坪。在打水泥地坪之前，奶奶想在场院前面空出一小溜土地种月季。最终，因为母亲担心飘落的叶子掉到场院里的稻谷上不好清理作罢。

奶奶不死心，她在家里菜园的水沟边插了一株月季。很快，月季就生根开花了，几朵粉色的小花，倒影在水里，好看得很。此后，奶奶每天都去菜园看她的花。

见母亲在菜园里薅草，她叮嘱道：“你小心点，别把我的月季薅掉了。母亲说：“知道了，放心吧。”但是，有一天清晨奶奶向父亲抱怨：“跟她嘱咐了别把我的花薅掉，她还答应得好好的……”

我想母亲应该不是故意的，她眼睛不好，不小心把月季薅掉很正常。每天都在为生计忙碌的父亲没有责怪同样忙碌的母亲。一株月季，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卖钱，薅掉了就薅掉了。父亲搪塞奶奶，“改天重新给你栽上。”但之后，我家菜园里没再种过月季。

很久以后，奶奶偶尔跟我闲聊，聊到这事时，她一个劲地叹气：“想当初，我在娘家，我父亲给我种了半亩田的月季……”

奶奶出身在大地主之家，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极受宠爱。她22岁时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结婚的那天，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奶奶嫁得可谓是无限风光荣耀。

但时隔不久，丈夫却病死了，奶奶只好投靠娘家。祸不单行，她的娘家也逐渐败落下去。奶奶为了活命，只好带着女儿改嫁。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贫农，奶奶嫁过来之后过着贫苦妇女们所过的生活，生儿育女，缝缝补补。饥荒年代，跟妇女们一起去挖草根，剥树皮，为孩子们的口粮忙碌。

虽然如此，奶奶跟普通村妇还是有些差别，她心底还存留着一些诗意的画面。比如说，她常跟我提及的半亩花田。

奶奶爱花，除了月季，她也喜欢艳山红和牡丹。

春天艳山红开得漫山遍野，我们放学后直接上山采，捧着一大簇火焰似的艳山红兴高采烈地回来后，又随手把花往地上一扔，又去玩别的了。奶奶急忙去房间里找出一只罐头瓶，装上水，把花插起来。整個屋子顿时有了生气。奶奶抚摸着那罐头瓶里的花枝，满脸的笑意。

我刚上初中时，318国道修起来，正好经过我们村子，直接劈开了一座山头。我家门前呈现出一个小山坡，奶奶就在空当的斜坡上种了一株月季。不久，月季就在奶奶的照料下，健壮地成长起来，慢慢发散开去，俨然成了月季园。

这些年我在外面奔波，时常回想起那满山的艳山红和家门口小山坡上的月季花。

后来，奶奶病重了，家人准备着后事，我也急忙从广州赶回来。奶奶一直昏睡，清醒过来时问我：“你说天堂是什么样子？”我想了想，答：“赞美诗中说的天堂是黄金铺的路，花儿会歌唱。我想会有很多月季花呢。”奶奶听了之后平静下来。

那年秋天，奶奶走了，走时94岁。她一生虽然受了很多苦，却用心中的“花田”抵挡了岁月寒霜。

第二年清明节，艳山红开遍了整个山坡，我折了一大捧放在奶奶的坟前，悄声说：“将来我们还会再相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