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19 23:16何潇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8期
关键词:河童天狗妖怪

何潇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与谢芜村《春》

念研究生的时候,我在东方文学课上听到一个《鬼笑》的故事,出现在日本的“鬼子小纲”中。说一对夫妇的独生女被妖怪抓走,母亲找到鬼家里。在鬼喝得烂醉之后,母女俩逃出来,却被吸光了河中水的鬼再次抓走。此时,女尼出现相助二人,冲母女大喊:“把重要的地方露出来给鬼看!”鬼看到,大笑不止,前仰后合,不停呕吐刚喝下去的河水,无暇理会她们,三人顺利脱逃。

与我们日常读到的恐怖鬼故事不同,这是一个十分无厘头的故事。“鬼笑”通常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即使在日本的故事里,也有“天狗狂笑”:在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中,忽然听到惊天动地的狂笑,比见到妖怪更令人惊恐。柳田国男在《笑文学的起源》里说:“笑是一种进攻形式,是鬼与人的正面交锋,具有主动意义的行为。它是针对弱者或者不利地位者的攻击,或者说是一种胜利者的特权。”

然而,在《鬼笑》里,鬼因为捧腹大笑,颠倒了力量,使得强势地位变弱了。笑在这里产生了一种相对性的效果。“笑是一种人性化的存在。笑可以让神接近人类,也可以让怪物和妖怪从另一个方面接近人类。”笑的作用在哪里呢?在于“开启”。人与鬼(妖怪),原本有着绝对性的差异,但因为笑的存在,让绝对性变成了相对性。笑消解了恐怖与庄严,拉近了人与鬼之间的距离。

我想这个故事很好地体现了日本鬼怪故事中十分独到的一个特征——非人的“异物”也有着滑稽可笑的一面,有时甚至是可爱可亲的。用当下的话来说,就是“可萌”。妖怪的“萌”属性,体现在许多受欢迎的动画和漫画作品中,宫崎骏的电影、《夏目友人帐》、《阴阳师》、《犬夜叉》、《鬼灯的冷彻》,等等。在这些作品中,人们看到了许多可爱的“自然异物”。它们与人类相异,又与人类同居,都是自然的产物,靠自然供养。

在“自然异物”的幻想世界里,首当其冲的是“鬼”。“鬼”是一个由中国传过去的汉字,指代广泛,既包括鬼卒、幽灵、邪神和不明怪物,也包括形貌丑陋、形体不全之人。古时的日本人认为鬼吃人,在《风土记》和《伊氏物语》里,都可以看到相关记载。“鬼吃人”的法子,很像我们现在吃寿司,是一口吞下去的。

在日本的“鬼榜”里,有一个古今名鬼,叫作“酒吞童子”。之所以叫“酒吞”,因为这个鬼嗜酒。不仅如此,他还好色,经常来京城掠走姿色美丽的女子,最后朝廷只得出兵征讨。源赖光及其手下的“四大天王”,因为降伏了“酒吞”而名垂青史。

据称,平安朝的人不爱在深夜出门,因为担心遇到“百鬼夜行”。在大德寺珍珠庵的《百鬼夜行绘卷》中,可以看到“百鬼夜行”的画面:领队的青鬼首先开路,接在其后的是群妖跟着火球,四处跳蹿。除了猫、狗、狐、狼这些由动物变成的妖怪,还有许多器具变成的妖怪,也就是人们称为的“付丧神”:琴、琵、伞、扇子、铜锣、柜子……不一而足。画面很像是日本妖怪版的“爱丽丝漫游仙境”。看着可爱,并不好惹,遇到的人必死无疑。《今昔物语》里,就记载了藤原常行如何躲过百鬼夜行的故事。连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安倍晴明,遇到百鬼夜行的时候,也只得将车马隐藏起来,以躲过劫数。

与“鬼”并驾齐驱的另外两大妖怪,是天狗和河童。一个生活在山间,一个生活在水中。宫崎骏电影里的高鼻大眼的汤婆婆,原型就是大妖怪天狗。魔界中,称得上“君临天下”的,就是天狗了。根据江户时代中期的《天狗经》记载,在日本全国的山林之中,栖息着十二万五千五百只天狗。佛教僧人生前若是过于傲慢,误判佛道,或者带着邪心死去的话,将无法往生极乐,而会堕入魔道,这个魔道就被称为“天狗道”。即使如此,生前善良的人,会转换成“善天狗”;而怀有恶念的人,则会成为“恶天狗”。

水里亦有一个妖怪家族,妖数众多。排名第一的自然是无人不知的河童。河童外表看起来像一个小孩,年龄在2~10岁之间,最爱吃的东西是小黄瓜,但是非常讨厌玉米和葫芦,另外,还非常讨厌猴子,宛若天敌。然而,也有一种河童长得像猴子。日本的河童与人类一样,有着地域差,生活在不同地域的河童呈现不同的外貌。我们最常看到的河童,是电影《河童之夏》里面,头上顶着谢顶流苏一般的西瓜皮头、背上背着乌龟壳的那种。这种河童大多生活在山梨县,也被叫作“山梨河童”。

人鱼是另一种生活在水里的知名妖怪。与安徒生故事里美丽的小美人鱼不同,日本的人鱼相貌极其丑陋,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是鱼形,是一个标准的怪物。然而,这个不伦不类的怪物,却有着一身“唐僧肉”。有谣传说,曾经有人吃了人鱼肉,活了几百岁,依然宛若少女。因此人鱼肉又被叫作“禁忌之肉”。但并非所有人吃了都可以长寿,体质不耐者,可能会变成另一只怪物。

一些动物变作的妖怪,也在妖怪榜单上声名远播,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比如犬和狐狸——《幽灵公主》中的莫娜,就是有着300岁智慧、能说人语的犬神;《夏目友人帐》里变成胖猫的猫咪老师,真身是一只狐妖。狐狸擅长变化,不仅能变人,还能变物(比如将树叶变作铜钱)。狐狸娶妻也是妖怪界的一件盛事,娶亲队伍会举行大游行。至于娶妻当天是晴是雨,还是挂上彩虹,则因地制宜了。

人与动物妖怪结合生下的“半妖”,在虚构作品里,经常被描绘成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比如高桥留美子的《犬夜叉》中的主人公犬夜叉,就是大妖怪犬大将与人类公主十六夜所生的半妖。在民间传说里,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也是人狐相恋所生,其母是来自山林的白狐葛叶,这也是为何,安倍晴明天生就可以看到鬼怪。

如果将与人类相异的妖,看作自然的一种化身,我们会发现,在日本人那里,人與自然处于十分微妙的关系。诞生之初,人与自然是合为一体的。因为种种原因,在某个时间点上,人类与自然分开,认为自己与之不同,却依然想去了解。可“自然”,却未必愿意接受这种了解。人类与自然处于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之中。于是,在妖怪的世界里,动物或者自然的其他现象,化身为人类,与人类结为连理。这其实是一种人类与自然恢复关系的表现。

“异类妻子”的故事,就是描写自然中原本不是人类的东西,化身为人,与人类男子结合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妻子的本体可能是各种动物,比如蛇、鱼、狐狸、猫、鹤之类;也可能是自然现象,比如雪。雪姬是日本传说里十分著名的一个,讲的是白雪变成的女子。据称,在大风雪过去之后,满月的黑夜里,会出现一身雪白、年轻貌美的女子,就是雪姬。

小泉八云将这个故事收在了《怪谈》里。武藏国的一个村落里,住着一个叫巳之吉的年轻人。一天夜里,他与同伴外出,遇到暴雪。巳之吉见到一个雪白美艳的女子,搭救了他,离去时对他说:“不要将见到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将结束你的生命。”年轻人应允得救。不久,他遇到另一个皮肤雪白的女子,结为夫妻,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生下了10个孩子。奇怪的是,多年过去,妻子依然容颜如故,不见苍老。某天夜里,巳之吉看着妻子的侧影,忽然想到了多年前风雪夜奇遇,将之告诉了妻子。谁知妻子神色大变,告诉他,她就是当晚的雪姬。考虑到孩子,雪姬不忍将丈夫杀害,便化为白雪,消失不见了。

在日本的民间传说里,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隐身而去”的女人。她们是自然的化身,幻化为人形,与人类结为夫妇,最后,却因为各种原因消失散去。有时随风而逝,譬如雪女;有时驾月东升,譬如辉夜姬。《鹤妻》里被丈夫偷看了衣橱,隐身而去的仙鹤,也是其中的例子。《日本人的传说与心灵》的作者,学者河合隼雄说,这是为了让读者产生“怜悯”的情感。

枝头怒放的花朵,倏地整朵滚落下来,是非常可爱可怜的,这就是一种“怜悯”之情。“怜悯”是如何产生的呢?往往是在故事即将完结的一刻,整个故事突然中止,因而引发了一种美学情感。“方才开始,就马上结束了。”为了让这种“怜悯”意识形成,故事中的女子最后必须隐身而去。这中间还夹带着一丝“缘已尽、情未逝”的遗憾,更显哀寂。这被看作是日本文化的宿命。

女子化身为鬼,往往因为“怨恨”,许多日本女鬼,实则是“恶灵”。这种“恶灵”又被称为“物”(MONO),看不见形体,却会害人。“物”有时是不明物或者是植物之灵,有时则是人类的亡灵,甚至是“生灵”,即活人的怨灵。最有名的当属《源氏物语》里的六条御息所。因为嫉妒,她灵魂出窍,化为“物”,在夜间缠住光源氏的情人夕颜,令其香消玉殒。源氏的正妻葵之上,也为六条女御的生灵所害。

怨恨的产生,有许多原因。嫉妒是较为常见的一种。除了六条女御,另一个因为嫉妒而变为鬼的古今名鬼是“桥姬”。据称是由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变成的,盘踞在桥上,如果看到美貌的年轻男子,会将他拉到水里去。桥姬非常善妒,若是让她看到有婚礼队伍从桥上经过,这对夫妇就会遭遇不幸,以离婚收场。

另一个重要的由头,是“恨”的另一面——“羞耻”。在著名的能剧《黑冢》里,可以看到这种羞耻感是如何被表现出来的。这是一个关于女鬼与僧人的故事。一个和尚来到安达原,向女房主乞求住上一晚。女子应允,条件是不可看其闺房。和尚犯了禁令,偷看了女子的香闺,却吓得“心乱肝失”:只见“闺房”里尸体堆积,遍地脓血,腐臭冲天。女子见到秘密被发现,便化身为厉鬼,追杀僧人。最终和尚念经,女子离去。离开之时,女子说道:“隐居在黑冢。却因为隐藏不深而吓到旁人,真是羞耻啊。”

“无穷的羞耻令她变成了鬼。”研究者马场秋子认为,《黑冢》中的女子原来不是鬼,而是秘密被发现后变成的。女性因为残酷的背信行为,深感秘藏的闺房为外人看见,极端的羞耻感令她成了鬼。“这个故事重彩描写了凄凉美丽的人性。这是一种恨,也是一种人生。”

“怜悯”与“恨”,是十分有意思的一对概念。与“怜悯”不同的是,“怜悯”是相对隐身而突发的情感,譬如朝露,时日无多。而“恨”则是希望过程可以永远延绵下去,是对于“消失”的抵抗。“此恨绵绵无绝期。”为了产生“怜悯”,必须牺牲掉女性的存在。而离去的女性为了对抗这种宿命,则留下了“恨”。以《黑冢》的结尾为例,在佛经面前,痴嗔恨怨本该全部消失,但在讲究人情的民间故事里,人们却给“恨”网开一面,让这些女性卷土重来。

上图:日本动画电影《河童之夏》剧照下图:日本动画电影《黑冢》剧照

《意识的起源与历史》的作者,荣格派分析学家埃里希·诺依曼认为,女鬼与英雄象征了日本与西方的不同心理意识。因“恨”而变成鬼的女性形象,象征着新事物的出现与新故事的展开。这些因为“悲悯”离开的女性,借助“恨”,开启了新故事。打败怪物的男性英雄,象征了西方的自我意识,而日本人,则是在留下怨恨离去的“女性”身上,寻找自我。

这些怨灵化作的女妖,是日本传说里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部分,即使许多故事是在年幼的时候看的,依然记忆至今。看到般若的能面,我总会想到女人的怨灵,因此生出深深的寒意。又比如走在春光烂漫的樱花树下,也会想起“樱花树下埋死人”的典故。故事說,沾染了怨女之血的樱花,格外鲜艳。“四古的樱花,为何红颜?四古的樱花,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以非人女性为主角的故事,也并非都惹人怜悯或招人怨恨,也有团团美美的两相欢。《怪谈》里有一个“屏风少女”的故事,是名叫白梅园鹭水的作家讲的。

在京都,有一个叫笃敬的年轻书生,被一扇画有美丽少女的古老屏幕迷住。日日打量,寝食难安。他向一百家酒馆买了一百壶酒,献给画中人,少女便从画上下来了。两人立下誓言,结为七世夫妻。“你要是负心,我便回到屏风里。”那少女说。那少年仿佛真是良人。直到如今,屏风上少女倩影的留痕处,依旧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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