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嘉年华》,除了爱之外的一切

2017-09-19 23:42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8期
关键词:小文嘉年华小米

宋诗婷

9月7日,唯一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电影《嘉年华》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这部以“性侵”为话题的女性题材影片放映后得到了不错的口碑,还一度被视作本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的有力竞争者。虽然最终未能得奖,但它的现实意义与艺术性已经得到了认可。

七个女人

福建沿海小城,夜已深,一辆黑色汽车开进海边的欧式旅馆。车停得太急,撞倒了院子里的垃圾桶。中年男人下了车,身后跟着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男人开了两个房间,一间给自己,另一间给女孩们。

第二天,事情败露。其中一个女孩小文在学校跌倒,下体流血,被送去医院。与此同时,另一个受害女孩小欣也因不堪重压,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父母。

当天替好姐妹值班的宾馆前台小米是整件事的目击者,但她为了保住工作,不敢也不想说出事情真相。警方一面戴有色眼镜处理案件,一面官官相护。受害者小欣的家属出于所谓长远考虑,打算和解息事宁人。小文出于自保而冷漠。这些主动或被动的隐瞒都让这件儿童性侵案的侦破困难重重。

《嘉年华》以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为切入点,导演文晏为此做了很多功课。写剧本前,她走访了公益律师、心理咨询师,试图通过实际案例为电影故事找到现实参照。

在《嘉年华》之前,文晏曾是刁亦男导演的《白日焰火》的制片人。2014年,《白日焰火》摘得柏林电影节最高奖金熊奖,片中男主角廖凡也凭这部电影拿到最佳男主角银熊奖。

文晏是个成功的制片人,但导演才是她的老本行。在《白日焰火》之前,她已经在2013年完成了自己的处女作《水印街》,当年那部作品也得到了威尼斯电影节新锐导演奖提名。在欧洲影评人眼中,《嘉年华》在叙事手法和完成度上都远远超过《水印街》。

文晏说,《嘉年华》从酝酿故事到写出剧本的确耗费了相当长时间。“性侵案”只是这部电影的一条线索,真正耗费作者心力的是如何在这个框架下展现一个女性群像。

两个受害者,两个旅馆年轻女孩,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一个公益律师,再加上电影中不断出现的符号玛丽莲·梦露,《嘉年华》里一共塑造了七个女性形象。

这七个女人每个人都受困于自己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这七个女性其实是同一个人,只是处于不同的人生阶段。

小文细腻敏感,她成长在一个离异家庭,父亲懒散随性,不知如何表达对女儿的爱。而母亲就是生活中常有的那种把不幸写在脸上的母亲,孩子和母亲都不得不活在彼此的怨念中。

小欣是个单纯的孩子,性侵的痛苦被她的单纯与父母的回避所掩盖。这种处理方式是幸福还是不幸,电影没有给出答案。

目擊了事件经过的女孩小米是个“黑户”,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她流浪过15个城市,早已学会了冷漠,也学会了像大人一样为所有东西标上价码。小米的好姐妹莉莉是常人眼中的“不良少女”,她懂得用女性身份为自己谋利,而她无所谓的外表下藏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史可饰演的公益律师似乎是电影中唯一的希望。她为这件性侵案四处奔走,不惜得罪权贵,也要揭露真相。为了给角色找到充足的动机,史可也为律师找了个心碎的背景:一个痛失孩子的母亲,希望在解救其他孩子的过程中实现自我救赎。

玛丽莲·梦露的雕像贯穿电影始终,她是电影重要的隐喻。这个灵感来源于一则新闻,广西一个小镇建了一座号称全世界最高的梦露雕像,但由于裙角飞得太高,雕像被迫拆除了。拆除雕像的消息一出,当地居民用各种方式表达对梦露的留恋。文晏和很多朋友分享过这个新闻,也问过各种人对梦露的看法。一位朋友的解读打动了她——“玛丽莲·梦露代表除了爱之外的一切”。这个寓意与《嘉年华》的缺少爱、寻找依托的主题不谋而合。

作为一部女性题材电影,《嘉年华》中的男性是缺席的,却又是无处不在的。男性角色露面不多,且几乎都是负面形象,即便如此,电影中的所有女性角色却都受困于男性权力,这是《嘉年华》成立的基调,挥之不去。

和热衷于拍摄女性题材的欧洲电影不同,最近几年,国内少有女性导演创作的女性题材电影。即便有,也是小妞电影或都市爱情片,在这些同质化的题材中,《嘉年华》是个另类,即便放在欧美大环境中,它所触及的主题和女性群像的呈现方式也是足够深刻的。

海滩、空间与长镜头

《嘉年华》的主题和电影中所呈现的人物困境是中国式的,但在美学上,它却更接近欧洲电影。当年的《白日焰火》也是如此。

在剧本构思阶段,文晏就开始到全国各地勘景,寻找拍摄地。“为了避免讲一个俗套的故事,我不会想到什么就立刻写下来,这个东西必须作为一种画面出现,我才会真正动笔。”文晏说,很不幸,她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心中没有一个割舍不下的小城能为她提供灵感。她总是先有故事框架,再为这个故事寻找一个合适的容器,也就是一个合适的空间,确定空间后,她才会根据空间和城市的质感来丰富故事细节。

她为《嘉年华》找到福建沿海的一座小城,那里有潮湿的空气和温和的海,一个残酷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温润的环境中。

有些情节甚至是在拍摄环境确定后才创作出来的。比如,海边游乐场里的几场戏。小文和耿乐饰演的父亲在还没有开放的“嘉年华”游乐场里游泳,和好朋友小欣偷偷跑进黄蓝相间的大喇叭,喇叭隐喻女性的生殖器,既安全又暗藏危险。到了晚上,海边游乐场的氛围变得诡异,文晏不吝惜镜头,拍了几组游乐场的夜景空镜,这些空镜让这个现实主义故事多了层形式感。

小米和莉莉工作的小旅馆也是《嘉年华》重要的拍摄场景,那家以蓝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的旅馆是文晏无意中碰到的。“我看中的是它的结构和空间感,楼上、楼下、走廊、院子,摄影上的可能性更大,很多东西可以尝试。”拍摄前的院子比电影中的更旧一些,老板听说有电影要来取景,临时刷了层漆,文晏哭笑不得,又让美术组花了些时间,重新给旅馆做旧处理,这才有了电影中的样子。

电影《嘉年华》剧照 (左、右图)

对于《嘉年华》的欧洲电影美学呈现,比利时摄影师伯努阿·德尔沃(Benoit Dervaux)功不可没。这位达内兄弟(比利时导演让·皮埃尔·达内和吕克·达内)的御用摄影师以独特的手持摄影风格闻名,他曾和达内兄弟、盖瑞·罗斯等导演一起,创作了大量个人视角、情绪饱满的电影作品。

看过《嘉年华》之后,很多人自然地想到了达内兄弟的著名作品《罗塞塔》,那部作品也是伯努阿·德尔沃建立自己手持摄影风格的起点。在那部电影里,德尔沃的镜头多数时候离女主角罗塞塔两三寸远,永远处于一个看似可触碰却又不得的距离。

我喜欢《嘉年华》的每一场夜景戏。小文离开母亲的家,在夜幕下犹犹豫豫地走到爸爸家,敲门,转身,又离开。她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游荡,倚着梦露的脚踝睡去。这组镜头孤独又不失温暖,是典型的德尔沃风格。“我们给夜景戏打了很大范围的灯光,用索尼的小机器拍,出来的效果很柔和、灯光很微弱,这肯定不是国内摄影师喜欢用的技巧。”文晏解释。

像所有她喜欢的伟大导演一样,文晏希望自己的镜头里不仅有残酷,更要有温暖和关怀,但也要警惕煽情。《嘉年华》的结尾,曾经冷漠的小米骑着电动车追随梦露的雕像而去,这是文晏唯一想要的电影结尾。

这个结尾寓意什么?“一种可能性吧,我不想用‘希望这个词,一个流浪儿童的未来能有多光明?我不确定,但至少,还有可追寻的可能性,这就足够值得期待了。”文晏说。

性侵话题下的女性群像

——在威尼斯电影节专访导演文晏

三联生活周刊:《嘉年华》的故事分两条线来讲,你剧本创作的起点是哪里?是某桩儿童性侵案,还是想写一个女性群像?

文晏:其实都有,只是恰好这个剧本可以把这两个方面结合在一起。儿童性侵题材我一直想做,但处理这种题材你得特别特别的谨慎,因为一不小心,你就变成消费别人的苦难了。所以,我一直不敢去触碰。这几年,这类事件常常出现在新闻里,我们上网看,拿着手机刷微信看,大家今天转发一个,明天转发一个,那么,我们普通人与这类事件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呢?这是一个一直很困惑我的问题。后来,我终于决定坐下来写这个故事了,是因为我要讲一个旁观者,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的故事,这就是《嘉年华》里小米的视角。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受害人小文和她的同学小欣,目击者小米和她的姐妹莉莉,《嘉年华》里还有另外几个女人,彼此之间还相互映射。

文晏:是的,我觉得《嘉年华》里的七个女人其实是同一个人,就是说你深处某种境遇,做了某种选择,这就会影响你成为什么样的人。电影里的三个女孩,受害者小文,目击者小米,还有看起来自我堕落的前台莉莉,这三个女孩像是以小米为中心,展现了一个受过伤害的女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我不希望这个电影太绝望了,所以有了史可演的律师这个角色。其实是想告诉观众,选对了路,人生还是有其他可能性的。

三联生活周刊:《嘉年华》的女主角在性格和成长经历上和达内兄弟《罗塞塔》里的女孩有相似之处,同时,你也用了达内兄弟的御用摄影师伯努阿·德尔沃,这不是个巧合吧?

文晏:我希望为这个电影找一个欧洲摄影師,我喜欢他们的手持风格,能呈现出生动的很贴近人的状态。对于《嘉年华》来说,摄影和情感表达的距离感很重要,太近了容易煽情,太远了就会显得冷漠。达内兄弟的《罗塞塔》我很喜欢,那也是一部以孩子为主角的电影,摄影师有很丰富的拍孩子的经验。我喜欢他的摄影风格,很平实,不煽情,给你种想触碰但又克制的感觉,同时,他的镜头语言表达又是温暖的,这些都很适合用在《嘉年华》上。

三联生活周刊:按你的作品风格,还是要走电影节这条路的,《嘉年华》涉及“黑户”、官官相护这样的情节,很中国,外国评委和观众在理解上会不会有障碍?

文晏:至少摄影师和看过电影后期剪辑的外国朋友是没有障碍的,大家反而觉得女性问题、少年儿童问题是全球性的议题。细节不会造成困扰,每个观众都是带着自己的文化背景和成长经验在看电影,也许他们不知道“黑户”,但可能会从非法移民角度来理解电影,所以,这从来都不会是个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嘉年华》讲的是一个残酷的故事,但整体看下来,你的表达方式还是很温柔的。

文晏:我从来都不想拍成一个残酷的纪录片,很多人在做这样的事,这不是我的责任。我特别不愿意在我的电影里直接呈现暴力,所以你看,性侵的场景我一点没有表现,只是一带而过。但这不等于我对暴力视而不见。在我看来,暴力不只是表面的,很多时候它以更隐晦的形式呈现,我对这个更感兴趣。这部电影的确有种温柔在里面,在讲孩子或女性的故事时,应该多一点温柔,不要去冒犯和掠夺,多一些关照,我觉得这也是很多伟大导演处理这类题材时的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你会忌讳“女性导演”这个说法吗?拍电影时,会不会刻意回避特别女性化的表达?

文晏:我向来不喜欢特别个人化、情绪化的表达,那种特别窄的主题。我不会刻意强调女性身份,但也不会回避。我的作品当然是女性题材,我所有感触都是我作为一个女性所感受到的,这毋庸置疑。但我不会用“女性”这个概念框住自己,告诉自己可以拍什么,不可以拍什么。千万不要去卖弄你作为一个女性导演的所谓优势,否则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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