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荣和神神的那些事

2017-09-20 11:34◎文/狄
金秋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大仙黑云陕北

◎文/狄 马

王向荣和神神的那些事

◎文/狄 马

多年前的一个夏末,我们一行五人驱车向府谷县新民镇马茹则圪垯进发。这个村子是王向荣的出生地,他在那里度过了全部的青少年时光。马茹则圪垯距离新民镇还有十华里,都是乡间土路,十分难走,是一个偏僻、荒凉的北地小村,人口稀少,村里常住着十来个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我们去的那天,正遇“黑云大仙”的生日,来来往往的人还不少。“黑云大仙”是村中王凤厚家供奉的“家神”,王的子孙们都回来给“黑云大仙”上香来了。

与陕北其他地方不同,神木、府谷一带的人把神——陕北话叫“神神”——分为两种:一种是公共的神,是传统意义上的“正神”,如龙王、观音、关公等;另一种是“家神”,“家神”不能说是“邪神”,但在法定谱系中,要比“正神”的级别低。明显的根据是这些“家神”下凡行医之前,必须要得到当地“正神”的审批,就好比世俗世界的医生要开一个私人诊所,必须到当地卫生部门领取执照,否则就会被认为是非法行医一样。“正神”是供奉在山上的,“家神”是寄居在家里的。“家神”一般是由祖先中的某位能人,或干脆是由一只狐狸变来的,祖先变来的叫“祖神”,狐狸变来的叫“仙家”。但不管是“祖神”还是“仙家”都不配在山上享有庙宇,只能在家中接受世代的香火。这一点与以绥德、米脂为中心的陕北主流文化圈的习俗很不一样。榆林以南地区“家神”很少,神神都是供奉在山上的,是一个村或几个村共同祀奉的“正神”。不存在专为一家一户服务的“家神”。我在子长县的农村长大,从来没见过人们在家里供奉一个“神神”,人们有事都是到山上求告“神神”,主要是通过“神神”的传话人——陕北叫“马童”——沟通联系。而在神木、府谷地区,“正神”永远不说话,人们求医问药主要通过抽签打卦的形式揣摩神祇的意思。“家神”则有固定的传话人,人们遭病逢难,只要点起一炉香,唱起神名,“神神”就自天而降。一般“家神”只有一个“马童”,但有的“家神”就可能在不同的地方分别拥有十几个“马童”,所谓“好神神十八处上岸”,就好像实力雄厚的公司能在全世界开设分公司,而实力薄弱的公司只有一个小门面房,还成天为水电费发愁。王凤厚家的“黑云大仙”,就是一个由狐狸变来的“好神神”,拥有多家分公司,王凤厚只是其中之一。据说这位狐仙降临时,“黑人黑马黑旗号”,手握长鞭,脚踏黑云,十分了得。早年由王凤厚的父亲王文云“顶待”,后来传给他的儿子王凤厚。王凤厚去世后,这个神神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传话人”。因而我曾劝说王向荣,既然这个神神没有“马童”,干脆你“顶待”起来,一边跑场子唱歌演出,一边当巫神治病救人,岂不两全其美?他笑说,那不是你想“顶待”就能“顶待”的。

王向荣清唱专辑中的“神官调”是早年跟王文云老人学的,内容包括请神、设坛、看病、散粮草、送神等多个环节,其中我最爱听的是《设坛》。这是神仙将临未临,由远而近时唱给凡间主人的:

你看我们来了来了才来了(呀),我的仙根。你看我们对正坡坡下来了(呀哎嘿哎)。

你看我们来了来了才来了(呀),我的仙根。你看我们对正沟沟跳过来了来了来了(哎嘿哎)。

你看我们来了来了才来了(呀),我的仙根。你看我们蓝炭坡坡上来了(呀哎嘿哎)。

你看我们来了来了才来了(呀),我的仙根。你看我们大门口口进来了(呀哎嘿哎)。

在整个神降过程中,这是神首次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唱给邀请他的主人的。功能上相当于向事主打招呼,表明他已到达什么方位,好让事主有所准备。但从王向荣口里出来,这首歌已完全脱去了治病、打招呼的实用性质,上升为一首情感深沉、旋律曼妙的叙事歌曲。在这首歌里,“抒情主人公”,也就是我们的黑云大仙,幽怨、悲情、充满哀伤。他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倒更像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在到了某个标志性的地点时,还不忘拿手机通知主人,免得让人操心。这一点颇类似于屈原的《山鬼》《湘君》《湘夫人》。这些楚国有名的神仙,在降临人间时,总是细心地查看着周围的风景,手拿香草鲜花,抱怨着意中人(神)的不守信约。陕北,这块历经战火焚烧,自古以来就被鬼方、猃狁、戎狄等少数民族统治的地方,无论怎么看,都像屈原笔下那个多情而神秘的国度。因而,我曾在多个地方说,陕北是一块人神杂居、玄机四布的土地。因为从歌词上判断,作为神神的“黑云大仙”应该有一种治病救人的职业荣誉感,但整个唱腔却是一片哀伤。每一缕情丝、每一节音符似乎都在诉说着这位前世为狐狸的神仙漫长而艰难的修炼过程,表明在暴力和贫穷笼罩下的陕北,所有的生灵都是不幸的,包括神神都很不容易。

说到这位“黑云大仙”,倒真是一位实事求是的“好神神”。证据是他治病时,从不说自己百分之百能治了。王向荣唱的《看病》中有这样的话:“事到如今了,神神也没有好办法给你来整治,只有你的孩儿下来病沉重”,最后在事主人的反复求告下,他给病人开了一些药方,但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治好,而是交代说:“七天头上打了初(陕北话,病人恢复如初的意思),是收了病,神神给你继续下来来弄整;说是七天头上不打初,是不安心,神神一不管来二不管,立马登程起空中”,说明“黑云大仙”不是包医百病的江湖医生,对人的疾病有起码的科学精神。

其实不光是陕北,整个中国的民间对鬼神的信仰都不深。大多数人都抱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的实用主义态度。“不可全信”,是怕万一是假的,自己的“全身心投入”就可能完全落空;“也不可不信”是怕万一是真的,神鬼们的报复就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因而他们就以“革命的两手对待反革命的两手”,说到底,就是将信将疑。这和中国老百姓对待“官”的态度是一致的。上香形同“行贿”,考虑的是投入和产出,和一个人通过信仰提升自己的精神品质、参悟生死毫无关系。实际上,如果是一个“好神神”,只要你的行为符合公义,行得端立得正,即使不给他布施,他也应该保护你;如果你的行为不符合公义,即使布施再多,也要受到惩罚,而不是像一个贪官污吏,如果你给他布施,他就保护你,你不给他布施,他就不保护你。给的钱多,他的保护力度就大,给的钱少,他的保护力度就小。这样的“神神”和妖魔鬼怪有什么区别?

从王凤厚家出来,上两道坡,就到了王向荣出生的院子了。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现在已经不住人了,荒草没膝,鸟雀翻飞。正面有两孔砖砌的窑洞,两窑背后又凿一小窑,中以悬梯连接。但王向荣出生在旁边的一个小炭窑里,那时他家还没有箍起正面的砖窑。他说母亲到柴房搂柴,来不及回正窑,就把他生在柴火堆中。祖母赶来,将他抱到旁边的一个小偏房中。等他们后来住到新窑后,偏房就做了驴圏。

马茹则圪垯从表面看来,与眼下陕北的大多数农村没什么两样,都是年轻人外出打工,挂了婆姨住在城里,留守村里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老汉。但只要你仔细寻觅,还是能觉察到这个地方的不一般。我们在一个向阳坡上碰到一个老婆婆,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子准备外出拾柴,我们就上前搭讪,知道她叫郝秀女,今年76岁,娘家离这儿远,叫黄村沟,19岁嫁到这个村,已经有57年了。问她知道不知道王向荣,她说,知道,而且很羡慕,说“人家都把国走遍了”。再问她会不会唱歌,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羞云,说嗓子不好了嘛。立刻就有人把包里的润喉片掏出来献给老人,她还不肯唱,又脱下袜子递给她。老人不好意思了,于是开口唱了几首山曲。歌词质朴,旋律悠扬,颇为动听。

其词曰:

大红公鸡跳上墙,我把哥哥 在梁。

得哥哥入了沟,揩了泪蛋蛋往回走。

一对对鸳鸯一对对鹅,一对对毛眼眼 哥哥。

哥哥吃烟我点火,哪哒哒把哥哥难为过?

红不过阳坡蓝不过天, 不见哥哥 山斜。

将锄苗苗将开畔,男人不好颠掉转。

这就是马茹则圪垯的特别之处。一个路上行走的普通人,随便拉出来都会唱两声。我想,在这个普通老人的身上,隐藏着王向荣成长的所有秘密。有人说,王向荣成为一代歌王是一个奇迹,奇就奇在,这样一个大师级的人物没有出在陕北高原的腹地,也就是绥(德)、米(脂)地区,而是出在陕北之北的这样一个边陲小村,实在不可理解。然而到了马茹则圪垯你就明白了,这里地处晋陕蒙交界,神官调、山曲、二人台、蒙汉调、酒曲等各种民间艺术都异常发达。也就是说,只有在这里,王向荣才可能将来自晋陕蒙三地各种优秀的民间艺术熔于一炉。哥哥王尚荣昨天就向我们讲了,他与弟弟小时候在家中“义演”晋剧的故事:一般是等大人都上山劳动去了,他和向荣就率领一群孩子在家中把被单、褥子、枕头等绑扎起来,做成一个“戏台”,然后就照着庙会上看来的戏演起来。通常是派一个暂时没戏的“演员”到蓝炭峁子上放哨,说好是一看见父母的身影,立马通风报信。但那一天,这个放哨的“演员”因为人手不够,中途回来“串戏”,谁想父母却在这时回来了。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临近,一群孩子赶紧收拾被褥、床单,但没有用,因为“戏台”是拆了,可窑里早已尘土飞扬,结果当然少不了一阵打骂。

从马茹则圪垯出来,我们的车行走在村后面的山梁上。车上放着王向荣的清唱CD,路过一片荞麦地,荞麦花已经开到快败了,像一块紫色的地衣。我想,在我今日路过的地方,世世代代的陕北人像冬小麦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可百年以后,是否还会有人记得,曾有这样一个人,一个头缠白羊肚手巾的老汉,用他的苍凉乐音记录了整整一代人的心声?他们的不幸,他们的哀痛,他们如石头一样的沉默,有赖斯人才被外面的耳朵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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