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的行走者

2017-09-25 06:07黄蓓佳
雨花 2017年9期
关键词:清风

黄蓓佳

一九九〇年,陈清风在加州的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

那一年,洛杉矶附近的维当多海滩出了一桩小小的新闻:有一位经营潜水用品商店的美国人鲍勃,他同时也是一个狂热的贝壳收集者,有一天,这人背着沉重的潜水器材下到离岸二百米的海域,从一块睡眠中的大石头上采集他所要的东西,却无意中发现了几块形状奇特的贝壳聚集在石头的中央,呈圆形均匀分布。他伸手摘取贝壳,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盘踞的地方是一个圆洞。这块中央留有圆洞的石头造型规整,边缘滑润,看上去不像是天然生成。鲍勃心里奇怪,围着石头转了一圈,结果在附近海域又发现了更多类似的石头,形状有圆有方有长,无一例外的是中间都有一个掏空的圆洞。有心的鲍勃拍下照片,把其中一块石头带上岸,取下部分石样,寄给一位著名的考古学家。那位老先生会同中国学者考证,这些石头来自古老的中国,汉代或者更早,是航海所用的石锚,一次意外的沉船事故留下来的遗迹。

陈清风从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周末特意赶到维当多海滩,见识了一千五百年前来自中国大陆的石锚。一共有两块,小的一块呈不规则的卵形,大的一块是圆形,却只有一半。鲍勃告诉陈清风,因为石质不是太结实,又经过上千年的海水浸蚀,海洋生物在石块中蛀了很多洞,所以把锚往上提时,中间断开,另一半又落回海底。

陈清风蹲在鲍勃家的院子里,抽着烟,喝着鲍勃拿给他的啤酒,一眼不眨地凝视这两块石头。他脑子里想象出无数久远的历史画面:一千五百年前狂风肆虐的海面,身着汉服的中国人如何驾驭帆船与海浪搏斗,历经艰险跨越太平洋,最后漂流到北美的维当多海滩,又在这里船沉人亡。他伸手抚摸锈蚀斑驳的石锚,闻到了千百年中凝聚下来的海水的气味,其中夹杂着历史的沉默和悲壮。他想,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人就有驾着帆船漂洋过海的勇气,有闯荡天下寻找人类最佳居住地的雄心,这种精神让人多么振奋!

石锚的故事勾起了陈清风心里残存的那份行走世界见识天下的夙愿,他很快结束了访问学者的生涯,开始靠打工走遍美国。

第一站,他从洛杉矶沿着加州的海岸线北上,像很多闯荡美国的中国人一样,把旧金山作为第一个落脚地。

远在十九世纪中叶,加州还是墨西哥的领土,为了得到它,美国人和墨西哥人大战了整整三年。旧金山被宣布归属美国时,是海边一个小小的渔村,没有人确切知道它的价值。但是一九四八年结束战争的协定刚签出第九天,一条消息传来,距旧金山很近的萨克锯木场里发现了蕴藏量巨大而且品位极高的金矿。消息很快传遍世界,各种肤色、各个国家的人蜂拥而至。一大批华人跟着从这里登陆,把这块象征着财富与希望的土地取名叫“金山”。又过不久,澳大利亚墨尔本同样发现黄金,美国的老黄金产地便改名“旧金山”。

陈清风踏上旧金山这块土地的时候,金灿灿的矿藏早已被挖掘一空,留下来的只是无数淘金者的故事,以及当年他们生活和劳作的遗迹。陈清风在渔人码头找到一份洗盘子的工作。他很快发现,在这个昔日的淘金之地,正在上演着一幕更精彩更有挑战性的“淘金记”,那就是“硅谷”的诞生和发展。无数年轻的大学生把这个高科技产业区作为自己人生开始的演练场,成群结队拥过来打工、创业,开办信息技术公司,在“英特尔”这样的大公司的隙缝中寻求自己的发展机遇。

餐馆的休息日,陈清风揣着不多的打工薪酬,搭车到旧金山东南部圣何塞市的圣克拉拉县,想亲眼一见硅谷风采。他坐在帕罗奥托镇上的学院咖啡馆里,要了一杯口味浓烈的墨西哥咖啡,慢慢地喝着,抬眼观察周围西装革履、神情冷峻的风险投资家们,还有他们面对的那些激动和兴奋的年轻创业者。年轻是陈清风的第一个感觉。这里所有的人,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人,包括从纽约华尔街上赶到这里寻求商机的风险基金投资人,无一例外都是年轻的。他们穿着体面的西服或是皱巴巴揉成抹布样的休闲套衫,鼻梁上架着金边的,或是钛合金的,或是塑料整体压制的眼镜,头发用摩丝打出昂扬挺翘的模样,鼻尖上冒着可笑的汗珠,眼神中透出发现猎物的兴奋和狂喜。他们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说带比划,不像是在描述一个公司的产品和前景,而像是表演,用形体动作夸张地演示一种可能性。是的,每个人的手中都掌握了一到几种正在开发研制的高新产品,每个人都缺少将产品投入市场的资金实力,谁能够说服嗅觉敏锐的风险基金投资者,谁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微软”,第二个比尔·盖茨。这是现实的一种,非常地急功近利,也非常地芳香诱人。

陈清风一个人独坐。他发现自己融入不了那些谈话,他甚至不能完全听懂那些一串一串飘荡在咖啡香味中的术语名词。那些“软驱”“主板”“内存条”“显卡”“光驱”“CPU”,等等等等,听上去那么别扭和陌生,他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他们脸上显示出来的那种急切和欲望,他同样难以理解。商机就是在咖啡馆里谈出来的吗?公司仅凭一个创意就能诞生吗?勤勤恳恳的劳作,日复一日的积累,这些传统发展的模式都会在硅谷颠覆吗?

他看到咖啡馆里也有不少中国人来来去去,他们同样年轻稚嫩,二十多岁,最多三十岁,穿牛仔裤和套头毛衣,肩上背一个牛津布的大包,打开来,会倒出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元部件。他们的目光只盯着投资人,苦口婆心地说服对方,把产品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没有人走到陈清风的面前,问一问他的来历,聊一聊家乡,母校,和生活。他看上去像一个偶尔路过的开礼品商店的人,或者出租车司机,无意中闯进这个高科技人员的淘金之地,呆头闷脑,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终于有一个黑发鬈曲、神情怯嫩的西亚小伙子站在他面前,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问他:“你的芯片速度是多少?”

陈清风茫然抬头:“什么?”

“速度!芯片速度!”小伙子以为是自己英语有问题,把音节咬得更重。

陈清风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相关知识,思量如何回答才不至于太过露怯。

对方却已经没有耐心等待,彬彬有礼地说了声:“對不起,我大概认错人了。”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晃荡在宽大外衣里的瘦小身影,和一股西亚人喜欢用的浓烈怪异的香水味。endprint

傍晚的时候,陈清风离开圣克拉拉县。他知道这里不是他的久留之地,硅谷不属于他。

一九九一年初秋,陈清风离开旧金山,向北穿过俄勒冈州,越过哥伦比亚河,从西雅图起飞,跨越茫茫无边的加拿大国土,来到美国最北部的阿拉斯加。

陈清风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单单挑选了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作为自己旅行的目的地,他飞到那个人迹罕至的地球边缘,只因为他想要从头到脚地看遍世界。

“阿拉斯加”是阿留申语,意思是“白色的陆地”。当年阿留申人来到阿拉斯加半岛,看到了这片白雪覆盖的无边大地时,嘴巴里喊出一个惊叹词:“Alaska!”这个词便成为美国最大的一个州的州名。

在十九世纪上半叶,阿拉斯加还是俄国的领土。雄心勃勃的彼得大帝一直想知道北美大陆是不是跟亚洲大陆连在一起,又想找到一条从俄国通往中国和印度的海路,就派出维图斯 ·白令率领船队极地探险。他们穿越白令海峡之后,发现了阿拉斯加。一八六七年,美国国务卿花七百二十万美元从俄国人手中买下了这块土地。当时俄国人自以为既拿到了钱又甩掉了一个麻烦的包袱,谁知一百年之后,阿拉斯加盛产的黄金和石油使老毛子懊恼得要打自己耳光,因为他们丢弃的其实是一个装满了金币的钱袋。

初秋的这一天,陈清风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双肩背的旅行包,走出繁忙的安卡雷奇国际机场。他嗅到了夹杂着冰雪和松针清香的氧浓度极高的空气,那种独特的使鼻腔刺痒的清洌气息令他浑身一震,他的心脏因为激动而紧缩起来,他的思维却在湛蓝的天空下发散开去,探触到一种混沌初开的自由和快乐。

他沿用着自古到今无数背包客用过的方法:边打零工,边一步步地深入阿拉斯加山脉和伯罗克斯山脉之间的辽阔谷地。一路上他在餐馆端过盘子,帮人做过油漆工,替养老院劈过木柴,为农妇修过栅栏,还在奶牛场挤过牛奶。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陈清风学会了许多当地人取暖的办法,还购买了毛皮的帽子、手套、靴子和坎肩。他还买了雪天用的护目镜,这样,当他极目远眺皑皑雪山时,就可以长时间地睁大眼睛,把他从未见过的北极风光尽览在心。

初冬,他进入了全美最高山峰德纳利山。古老的冰川如传说中的睡美人,披着银光闪闪的长袍,千年万年保持着同一种矜持的睡姿。走在积雪齐膝的森林中,四周安静得能听到美人的呼吸和心跳。从树枝上扑簌簌掉落的雪团惊起机灵的松鼠,它们高竖着毛茸茸的尾巴,哧溜一下子从雪地上窜过去,留下几行浅浅的爪印。一头驯鹿从大树后面转出来,脑袋上的鹿茸像纵横交错的发报机天线,阳光下闪出一种银灰色的柔滑漂亮的光泽。他站住不动,欣喜地盯视这头会拉圣诞雪橇的温顺的动物,想象它的祖先是不是真的跟圣诞老人有过交往。他跟它打招呼:“嘿,伙计!”驯鹿歪着头看他,乌黑的眼睛里是孩子般的好奇,因为在它有限的生命里还没有见过一个黑发黄肤的中国人,也没有听到过“伙计”这种奇怪的语言。

他掰下一根折断的树枝当棍子,借助它的支撑,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积雪下面全都是倒塌的树木和绊脚的荆棘,每踏出一步,都有可能落入一个小小的陷坑,麂皮靴子卡在雪下的树叉中,转前转后好不容易才能拔出来,皮帽子里已经热腾腾蓄满了汗。体力消耗太大了,如果不是经常想到鲍勃家院子里的那两块石锚,他没有勇气穿过这片原始状态的森林。

然而他还是不幸地陷入了绝境:当他举目眺望一头在雪地奔跑的银色的北极狐时,他的一条腿忽然踏空,陷进一个大树倾倒后留下的雪洞。他的整个身体跟着倒过去,不由自主地下陷,温柔而舒适地坠落。他越是挣扎,坠落的速度越快,像是雪洞里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他不由分说地往下扯,一定要把他拉进洞中同归于尽。他感觉积雪没过了他的腰际,又迅速没过他的双肩。他趁著还能呼吸,张开嘴,嘶声高喊:“救命!救命!”他的声音惊动了四面树上的积雪,雪团争先恐后地啪啪坠落,打得他张不开眼睛。松鼠们不知所措地四处逃窜,雪粉飞扬起来,周围的世界暗无天日。

陈清风大难不死,是因为他的呼叫声引来了不远处的另一个旅行者——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拍摄阿拉斯加麝牛照片的亚当斯先生。亚当斯常年在野外行走,生存经验异常丰富,他奔过来喝令陈清风别动,然后把一根树棍伸过去,让陈清风双手抓紧,拼出全力把这个脸憋成紫色的中国人拉出雪坑。

亚当斯把瘫软无力的陈清风半拖半拉地弄到附近一个私人农场,灌下一茶缸热腾腾的牛奶,又让他睡足一觉,确信无事后,才留下一张名片,重新进入森林。

陈清风惊奇地发现这个小农场以饲养麝牛为主业,场主是一对叫乔治的中年夫妇。麝牛的外形有点像西藏牦牛,但是牦牛角弯曲向上,麝牛角却像耳朵一样地耷拉下来,只在末端抬起,跟地面平行。据说这是一种史前动物,大概在第四纪冰川结束时,从亚洲和欧洲迁移到美洲。最早的美洲人,很可能就是追着这些牛群来到这片大陆的。现在麝牛在欧亚已经绝迹,残留在阿拉斯加的这部分,因为人类大量捕杀,正在日益稀少。乔治夫妇所做的完全是公益事业:人工繁殖麝牛,待小牛长大后,以低廉的价格卖出去给别的农户饲养,目的仅仅是维护阿拉斯加的麝牛种群数量。

乔治先生身材高大,灰白色头发,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左边脸上缺了一只耳朵,是几年前在一场暴风雪中活生生冻掉的。乔治太太面相和善,脸颊终日通红,是紫外线灼伤和野外冻伤留下的印记。夫妇俩终日乐哈哈面带微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发达社会里最原始的生活,毫无怨言地为生态环境奉献精力财力。

陈清风被这一对纯朴夫妇的高尚行为深深打动,他留了下来,在农场度过了一个冬天,不收分文地帮乔治夫妇照顾那些怀孕的母牛。来年开春,他伺候的母牛接二连三生下了小牛之后,他把那些牛犊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又等着亚当斯来帮他拍下好些照片存念,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农场,搭便车返回安卡雷奇。

陈清风离开阿拉斯加,计划着继续搭便车,打零工,从盐湖城到堪萨斯,再到芝加哥、匹兹堡、费城、纽约;最后去波士顿,在哈佛和麻省理工的校园内逛一圈,结束他横穿美国的行程。endprint

但是他女儿的状况让他改变了主意。女儿天资不笨,却不知为何读不进书,高考的分数连专科线都到不了。复读一年,依然如此。女儿情绪低落,沉默寡言,几次想要自杀,吓得她妈妈寸步不敢离开她的身边。这个优秀的女儿曾经是陈清风的希望,是他引以为傲的未来,如今希望破碎,而且是以这样令人心痛的方式,陈清风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盘算着要把女儿弄出国读书。只要换一个环境,少一些心理负担,女儿应该还是一块读书的材料。

可是女儿这样的情况,接她出来,就不能不把她母亲同时接出来,因为陈清风对女儿恢复健康没有绝对把握。要把这一对母女同时接到美国,不是一件短时间的、容易做成的事情。这样,陈清风听从朋友劝告,决定去加拿大落脚。那时候加拿大的移民政策相对宽松很多,办他们一家人的身份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在旧金山渔人码头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华侨老乡,老乡的一个亲戚在加拿大埃德蒙顿当移民律师,陈清风从美国过境到加拿大之后,第一站别无选择地去了这个一百年中因为淘金和石油发展起来的城市。

季节已经进入五月,可是埃德蒙顿遍地的积雪刚刚融化,草从地皮下冒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尖尖,试探着能不能把全部身躯从泥土中钻出,享受一个短暂的春天。走在路上呼一口气,眼前立刻飘起一团白蒙蒙的雾。立法大厦的楼顶依次排开着三面旗帜:英国国旗、阿尔伯特省的省旗、埃德蒙顿的城市立法旗,它们在寒风和阳光中猎猎飘舞,抬眼看上去,蓝天忽然多了很多色彩,变得鲜活和年轻。陈清风曾经在一张画片上看到过这个城市大片的郁金香,那些整齐划一像士兵列队的艳丽花朵,如同用色块拼成的抽象油画,那样的蓬勃和热烈。可是当地人告诉他,郁金香要到五月底六月初才能开放,那时候加拿大各个城市都会举办郁金香节,也是全体加拿大人的迎春节。

陈清风想起了家乡南京,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南京已进入初夏,满街阳光会让行人出汗如油。跟埃德蒙顿人盼望着春天和夏天一样,南京人进入夏天后就盼着秋风送爽,冬季来临。两个多么不同的城市啊。

把母女俩接到加拿大要花钱。找律师要钱,办移民手续要钱,来回地打电话寄资料要钱,将来的飞机票、安家费还是要钱。陈清风学的是中文,也不再年轻,无法进入那些专业性的领域找到工作,更没有本钱开餐馆和洗衣房,只能打工。那段时间埃德蒙顿的购物中心正在分期建设的过程中,一部分餐馆、商店、电影院、主题游乐园已经建成开业,另一部分还在加紧赶工完成。这个占地四十八万平方米的世界最大购物中心像一个巨大的玻璃暖棚,建成之后将提供全城人在漫长的冬季里消磨时间的所有吃喝玩乐的设施,这里面有太多的工作岗位需要人手。

陈清风早晨六点钟起身,搭公交赶往购物中心。先在咖啡店跑堂,给同样是赶工的顾客们端上咖啡、烤得焦香的面包、火腿煎蛋,将悬挂在头顶的电视机调到“早间新闻”频道,为他们在POS机上刷卡结账。九点之后,这一拨客流高峰过去,陈清风有一个短暂的喘息,可以跟店里的员工们一块儿坐下,给自己倒一杯咖啡,吃两片夹熏肉的面包,随便开几句玩笑。

然而陈清风不敢久坐,因为他就着咖啡吞下一份面包后,还要赶往室内游乐园,做几小时保洁工作。他会拎着一个很大的橘红色的提桶,桶里放着各种型号的刷子、拖把和清洁剂,穿皮制的防水工装裤,下到冲浪池或者儿童嬉水园里,清理水面和水底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污物,把不锈钢的把手擦得锃亮,把各种造型的救生圈充满了气,摆放整齐,等待着下午三点过后那些像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扑下水的孩子。当那些孩子的妈妈衣着闲适,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谈论育儿经和某一种甜品的做法时,她们会招手唤来清洁工陈清风,指着脚前的一块水迹请他擦干,免得滑着了身边更小的孩子。

傍晚过后,吃过一份简单的热狗,陈清风走向灯光璀璨的华纳电影院,围上一条浅黄色的围裙,开始操作爆米花机。当巨大的玻璃器皿中盛满白花花香气诱人的膨化食品后,晚场电影渐次开场。这是埃德蒙顿的年轻男女最喜欢光顾的娱乐场所。他们穿牛仔裤和短袖套衫,头发用摩丝打出鸡冠的形状,露出刺青的胳膊,晃荡着银闪闪的鼻环,买大桶的爆米花和大杯的可乐,把自己埋在电影院舒适的软椅中,一边看银幕上的明星决斗或调情,一边吃着喝着,不时地跟情侣接吻,弄出比电影台词更加刺激的声音。

陈清风爆出了足够当晚出售的玉米花,就可以下班走人。但是他还不想回去。回去不过是在租住的地下室里倒头睡觉,这对于他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抓紧这段时间,再挣一份工资吧。于是他在九点之后赶到购物中心里灯光最是幽暗的“Casino”,做低等级的侍者——当赌客们进门后,双手接过他们脱下的厚重外衣,挂好,等待对方尽兴出门时再微笑着递上。逢到老年妇女,还要拎着衣领等待她们把胳膊伸进衣袖,帮她们围好围巾,戴上帽子。他没有固定工资,酬劳全靠小费。他希望这些赌客赢钱,赢了钱他们出手才会大方。有一次一个老太婆给他一百加币,因为那天她把老虎机玩“爆”了,一个二十五分的硬币诱使机器吐出四千块加币,她尖叫着在大厅里亲吻每一个人,给所有的侍者都付了一百加币的小费。只不过,这样的幸运实在不多,大部分人走出赌场时,脸上带着的是悻然和失落,他们肯付给陈清风的小费也就少得可怜。

巨大的购物中心是城市的吞噬者,无数建筑群以通道相连,人在其中不见天日,不知道世间冷暖饥寒。陈清风每日穿行在咖啡味、香水味、炸鸡味、爆米花味和“Casino”的钱币气味中,他觉得自己的肺腑就是一块吸收各种气味的海绵,也像一个气体搅拌机,过滤了这些活色生香,留下的只是空虚茫然。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栖居的地方,他总是倒头就睡,中间没有一分钟的时空转换和过渡。

那些艰辛寂寞到能够让人发疯的日子里,陈清风想到过紫金山上的林海吗?想到过新街口僻静小巷里的鸭血粉丝汤吗?想到过他母校校园里青春学子的歌声笑声吗?

他不可能不去想。如果不想,他就不是陈清风。

他也不会想得太多。人在极度困顿和疲劳的时候,精神的东西会萎缩到最小,在身体中不成比例。

兩年之后,陈清风给妻子和女儿办好了移民。他们一家最后的定居地是加拿大多伦多。最苦的日子熬过去了。他的女儿在多伦多的一所大学读预科,只要语言过了关,升入本科没有问题。他妻子在一家华人餐馆打工,只负责一样活儿:洗锅。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锅,她一个一个擦洗得锃亮,士兵列队一样地排上架子,等待厨师使用之后,再一次刷洗擦净。到餐馆打烊后,她可以分得当日多出来的菜肴原料,带回去做家人第二天的午饭。至于他自己,他改行做房产中介,在时间上有很多自由,一个月只要卖出一套房子,中介费就马马虎虎能过日子。如果幸运,做成两笔甚至更多,他便可以小小地存上一笔钱。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几年,陈清风五十岁了。

冬天又来临了。

加拿大的冬天照例寒冷,多伦多的二月大雪封路,滴水成冰。有一天陈清风出门去邮寄一封信件,没有开车,一步一步走到邮局,办完了事情,再走回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走路。在那样的天气里,人们一般不在室外行走。果然他滑倒在坡道上,一个跟头摔成脑溢血。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片刻都没有苏醒。一星期后他溘然长逝。

办完丧事,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家中清点遗物,惊讶地发现家中居然没有一张存折。加拿大的华人都有攒钱的习惯,陈清风这几年做房地产经纪人的生意,虽然是小打小闹,但是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后,多伦多房价如火箭飞升,他确确实实是赚了一笔钱的。钱呢?除了口袋里的一点零钞,寻遍家中不见存款。陈清风的钱蒸发了,在家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临死前一直昏迷,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存款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行走者陈清风,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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