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角钱

胡天曙

乡村夏季，蜻蜓队队，飞写沾着稻香的诗行。村前胶园林，溪云轻飘，苍翠如海，白株青枝间，胶果挂满。热浪吹过，啪啦几声，熟果曝裂，果仁落地来，一颗颗黑亮亮的，黑油油的。啪啪，声声清脆，敲击着我童年快活的琴弦。

年幼時，父母整日忙着耕田种地，无暇照顾孩子，经济收入低，过年时生产队分红后，才给孩子买一件便宜的衣服，平时是没有零花钱给孩子的。何况父母，一年到头只穿一件黑衣旧裤的，自己无钱穿好的，何来有钱关照小孩的。大人以砍柴方和劈横木，干大活的，换来几块钱，以助家庭开支。小孩的，力气小，则以割树皮，找废铁，捡胶果，挖白部巴戟根，晒干拿去公社收购站卖，得到的小钱，换来零花钱，或自购衣服，以减少父母的生活负担。

夏季午时，太阳高挂，火辣辣的阳光烧烤大地。胶林中，噼啦噼啦，一颗颗胶果正落得正欢。我绑好家牛，爬上橡胶树桠间，砍下干枝，绑成一梱柴火。而后，提着竹篓，弯着腰拾捡黑亮亮的胶果仔。午后，拾得满篓后，则肩扛干柴，赶着耕牛，走出胶林带，踏过田埂，回到椰榔摇曳的村庄。到家后，御下干柴，放好装胶果的竹篓，赶忙起火煮饭，饲鸡喂猪，等待着劳累一天父母的归来。农家儿女，少小已知举家味。暮色苍茫，收工回来的父母，看见锅里米饭冒着香味，家猪卧圈，挺着大肚皮，呜呜欢叫，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

翌日，红日当空，家鸡啼鸣。其时，年事尚小，不懂买卖货品。见此，父亲搁下农活，提起我捡回的胶果，拿到公社收购站过称。不久，父亲回来，从裤兜掏出半新不旧的两角钱，递给我说：“孩子，这是卖胶果的钱呢。”手掂着钱，额面上有土家族和朝鲜族姑娘头像，纸面呈淡蓝色，右角有“两角钱”字样。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挣到了钱，就像数年后刚工作时，领到的第一个月薪水，心如雀跃，欢快不已。手拿着钱，左藏右藏，舍不得花掉。最后，父亲怕钱丢失，把钱锁进红色小木柜里，收藏保管。红色小木柜，为上好的荔枝木制作，是父亲的小宝柜。父亲读过高小，是村里的大秀才，因能识文断字，被村里委任会计之职。小木柜，红漆小长方形，里面两层隔开，一长一短，为父亲装藏生产队帐目条据之物。平时，木柜被小锁头挂上，是不轻易打开的。小木柜，藏着我的两角钱，有事没事，总爱来看看。两角纸钱，如在今日，掉在路边，小孩是不愿意捡的，因为两角钱买不到什么的。而那时，白菜三分钱一斤，南乳七分钱一块，大米一角六分钱一斤。两角钱，可买二十颗甜甜的糖果，可提回一大篮白嫩嫩的大白菜，够一家人食用几天。我常看着小木柜发呆，父亲知我心意，有时会打开柜子，拿出两角钱给我摸摸玩玩。为怕丢失，看够后，就叫父亲锁回木柜了。一天中午，家里来客人，父亲笑呵呵的，搬出长木凳，让客人歇息。而后，父亲要去小菜市场，沽酒买鱼。此时，父亲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到内室来。到内室后，父亲打开柜子，取出我那两角钱，对我说：“孩子，我用你的钱去买菜，招待客人，以后会还给你的。”我说：“爸爸，拿去吧，买菜要紧的。”父亲去后，我在家里起火煮饭。饭煮半熟，父亲买菜回来，就洗锅炒菜。几十分钟后，菜熟上桌。父亲和客人，对面而坐，谈论桑麻，把酒言欢，其乐融融。见此情此景，我心里乐滋滋的。哎，我的两角钱派上用场了，解去父亲的燃眉之急。日后，父亲给我五角钱，说是补偿，那次客来用我的钱。后来，我年岁渐长，人大了，很多事可自理。同村里的小伙伴一样，我们能砍柴方，挖木薯，收入比捡胶果、割草皮多。得到钱后，可自买铅笔、作业本等学习用具。有时得钱多了，可自购衣料，让裁缝做衣服，逢年过节，可穿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快快乐乐地逛小市场。

岁月悠悠似雾散，依稀往事梦中来。昔时的两角钱，或许相当于现在的二十块钱或几十块钱不等。虽然如此，但在我的童年，却是一笔价值不菲的钱财，是我第一次劳动的收入，也折射了一股浓浓的父爱之情。而今，父亲已离世多年，那只红色小木柜尚在，应该是父亲的唯一遗物。后迁房子，自居一间，新书屋里，三个白色锡皮漂亮的大书柜，立在其间，给新屋增添一道亮色。书屋藏书不少，新书旧书，套书丛书，古今中外，应有尽有，书香盈屋。搬新居后，我从老屋扛回那只红色小木柜，以清水洗净抹好，在外晒干，而后提回屋里，置于新大柜下方，以当藏物。

新居，坐落于小山坡。昔日为胶林园地，因其时退耕还林政策，故得此地，二弟于此处建造新瓦房。居所，风光好，山气清新宜人。西边为山林，秀木葱茏，四时云栖鸟歌；北侧畦畦桑田，春青夏黄，稻熟蕉香，鹩哥声声；而东北面之小林带，为劳累一生的父亲，长久安息之丘陵。新居所有瓦屋三四间，现已建起两层新楼。院中植有果树，夏时阵阵香飘。庭院四围，花木扶疏，时有天鸟琴歌，天音乐谱纷纷飘飞坠落盈地。生活之巨变，非昔日可比。

唐韵宋音思杜苏，欧风美雨洗烟尘。假期，回乡居住几日。居书屋，览新卷，思绪连载千年古今，悠哉游哉，得乐其中。停卷歇息，依榻转视，目力所及，墙角红色小木柜，静卧其处，虽油漆微落，但木质尚好。小木柜，珍藏一段两角钱的典故，收藏童年几多前尘往事。

今夜，月晖莹莹，萤火缘风亮，花香潜户来。静屋里，揽一册旧事展读，故事的余香，飘落在书枕梦萦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