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肚菌

2017-09-30 02:03乔治·法莱第
译林 2017年5期
关键词:卡洛

〔意大利〕乔治·法莱第

老人从门廊的荫蔽里走出来,日光在树枝之间跳动着,他抬手遮住了眼睛。在逆光下,山脊上整齐的树林竖起了一片黑色的屏障,林木的阴影投射在下方的洼地上。村庄的西侧被一条小河环绕着,周围的矮树丛仿佛是河流泛起的黑色泡沫。在度过了这么多年为四季变化发愁的农家生活之后,他却仍然不能把黄昏当作一种简单的昼夜变化。

老人吹了声口哨。

他的布列塔尼犬从屋子的背面猛窜出来,它习惯在那里懒散地待着。见到主人扛着来复枪站在庭院里,它便停止了奔跑,在原地慢慢地摇着尾巴。和每次他们一同外出进行狩猎的时候一样,它在等待主人的许可。对着自己的同伴,老人露出了微笑。

“我们走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已经迫不及待的猎犬激动地跳了几圈,并发出了喜悦的吠叫,然后用尽全力冲向了尽头的出口。老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直到它停在栅栏门外不远,似乎是在确认主人有没有跟上自己的步伐。

在老人的哥哥还活着的时候,两人也曾带着猎枪和猎犬出门,那时是青春的血液在躯壳内驱使着他们。时光仅仅带走了锐利的双眼和健壮的双腿,还有那把父亲留下来的双管猎枪——这杆枪他们一人只用一次,然后就交给对方,似乎它象征着一种特权。那时候能找到真正的野味,像是野兔和山鸡,它们就和村庄里的某些女人一样原始。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在花园里被抚养长大,然后被放归陌生的土地,开始难以适应的新生活。

他们,指的是女人和野生动物们。

如今老人仍然会外出,只在狩猎季刚开始的那几天,好避开那些不请自来的猎人们。有些家伙会对着树叶之间任何微小的波动开枪,那群人就是不明白,对于真正的猎人来说,扣动扳机应该是深思熟虑后剩下的唯一选择,象征着这一系列复杂仪式的最后一步。

他叫上了自己的狗,沿着家门口崎岖的小路穿过田野,一直走到河边。在玉米收获后的残株和葡萄之间漫步,有时他会撞见受到猎犬惊吓而逃窜的鹧鸪,或是远远地观察野兔一蹦一跳地爬上一株植物。满足于所见的一切,老人几乎已经不再把来复枪从肩膀上取下来了。最后他来到了自己钟爱的领地,一块叫作荒地的小山丘。从他记事起,甚至他的父亲或者爷爷记事起,那里就属于他们一家。那是一块荒芜而干燥的土地,上面寸草不生,像是四围绿色的田野当中的一块红色污渍。他愿意坐在那棵树旁,它曾经历过一场闪电,枝干几乎拖在了地上。他可以背靠树根卷上一根烟,然后待在那里,在烟雾缭绕中冥想和回忆过去。

老人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拥有这片土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这片土地所拥有。时光已经流走了,而他能清醒地意识到,在过去的某个节点上,自己停下了追随其轨迹的脚步。也许是那时候,汽车从新奇的魔术变成了讨人厌的玩意儿;又或者是那个时候,冰块已经不再具有异国色彩,人们把冰柜架在机动三轮车上带到乡间,于是它变成了一种只要把插头塞进电源里,就可以在冰箱里被随便制造出来的寻常物件。

也许是那个时候,他知道他受够了。

连来复枪都多多少少让他产生了相同的情绪。当老人回家的时候,他会欺骗自己,和在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说他刚刚打猎回来。假如不是因为朋友的孩子,那个在市政府工作的费德里克,大概连这惯例也会被他渐渐遗忘。这个小伙子每年都会帮着处理那些麻煩的手续,这样老人才能更新自己的持枪证,一种给予他权利购买弹药的文件。尽管他已经用不着它们了。

有时老人会问自己,如果别人问,他是否还活着的时候,答案会是什么。

在别人眼里,老人只是一个农民,尽管他曾经读过书,并懂得很多东西。在夜里他看电视,也能理解新闻里都在谈论些什么,即使有些时候,那些冗长的文句根本没什么值得被理解的。

总之,通过某种方式,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而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自己也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他觉得,可以这么说,他的身体是借来的,而租借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他满足于当一个看客,也许只是再旁观片刻,然后他的生命之光就会被某地的某个人所熄灭,就像他每晚上床之前关掉电视一样。

他们来到了河流可涉水通过的地方,猎犬停下来饮水。老人穿着一双沉重而舒适的靴子,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几乎被水面淹没的石子,生怕自己会滑倒。到河流另一边之后,他转向右,走上通往山顶的大路,之后他可以改道去山脊,从那观察水流。渐渐地,他看到了老约翰家的屋顶。那是老人的旧友,他抛下了这里的一切去了城里,儿女们却把他抛进了临终关怀医院,最后他死在了那里。那栋建筑掉进了岁月嘈杂的变化当中,老人沿着它的边界走过,脑袋微微转向另一侧,不去看它现在的样子。悲哀跟随着老人和他的狗,像是他们在这段短暂路程中的旅伴。那栋房子曾经是富有生机的,不同的人来来往往,一同工作着。那个时候没有收割的机器,也没有充足的劳力,所以每当收割庄稼或是采摘葡萄的季节到来,人们都会互相帮助。那些日子被疲惫、汗水和咒骂填满,却也充满了欢笑与喜悦。那是唯一为老人所熟悉的生活现实,因为他未曾有机会去了解不同的世界。他乐于回忆那些日子,却也明白,在某种程度上,是他曾经的青春年华使得回忆变得美好。青春,当他能摸到她的时候,她沉默寡言;但等她离去之后,更留下了全然的死寂。他想,也许年轻没有任何长处,不再年轻也并不可耻。问题的根源是自己的记忆,当你需要它的帮助,或者向它询问对过去的看法,它几乎总是在说谎。

也许现在是时候说服自己,说到底,过去从来都没有那么美好。

他继续行走,那间屋子已经落在他身后。他经过田庄的葡萄园,在左侧,他发现了一些羊肚菌。离开大路,再往植被之间走几步,在像幕布一样悬挂着的葡萄叶子底下,那些蘑菇就待在那里,半遮半掩地躲藏着。它们看起来像是棕色的微型柏树,树冠表面凹凸不平,又像是一块海绵。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种蘑菇了。曾经它们生长在葡萄园的每一个角落,是大自然馈赠给农村人的食物之一。现在,因为杀虫剂、除草剂和空气污染,它们却变得非常稀有,几近消失。老人俯身把它们摘了下来,并细心地放进了他斜挎在身上的帆布包里。endprint

他回到原路,听到了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又停了下来。一辆拖拉机正在向山上行驶,它巨大的车轮能毫不费力地抓住粗糙的地面。此外,尽管这辆庞然大物看起来十分笨拙,却能让人觉得,此刻它正在自己的天然栖息地上灵巧地活动着。老人避让到一边,他站在道路的最边缘,好让那辆拖拉机先通过。

他认识开着那辆拖拉机的人。

吉安卡洛出生在农村。尽管他的父母没有土地,一家人仍然在这里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靠给人当雇农勉强度日,直到再也无法承受这种穷困的生活,于是搬到了城市里。吉安卡洛的父亲在城里找了份工厂工人的工作,余生都在四面的围墙里度过。退休后五六年,他就得了肺病去世了。

吉安卡洛试着做过许多工作,包括卡车司机。拿着国际运输证,他曾开着车在整个欧洲到处转悠。后来他感到厌倦,又回到了农村,用攒下的钱买了拖拉机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机器。他向拥有土地却不再耕种的人租借农田,那些人都很高兴有人愿意替他们干活,没问他要几个子儿就答应了。

经常有这种事情发生。

间歇性地,城市居民中的一部分,像是追赶流行一样地回归农村,投向大自然的怀抱。有些人开着崭新的车来,可车上很快就落满了灰尘。他们买下农场,整修住宅,到处闲逛,谈论着葡萄园、农田、小麦和难得的新鲜空气。

在容易被蚊虫叮咬的季节,他们会懊恼地猛拍自己被叮咬后的后颈。

之后大雪降临。这些城里人的城市朋友都不愿意在这种天气里开五十公里的车赴约吃一顿晚饭。于是过不了多久,夏天的撒丁岛和冬天的科尔蒂纳都变成了失乐园,他们长叹一口气,把房产挂牌出售。

某些人可能很难理解,但农村几乎完全没有什么迷人之处,却几乎总是充满了现实的残酷。周日远足、在小树林里散步、在亲戚朋友的家里过上一个星期,这些事情是迷人的。然而事实上,生活在农田中央的人们,却完全无视了它的存在。短暂的停留时间其实并没有让人们看透农村生活的种种现实:在黎明之前起床,繁重的工作,完全不同的知识储备和生活经验,以及无尽的疲惫。所有人在来的时候都试图了解农村的全貌,但不是所有了解的人都能够接受真相。

吉安卡洛不一样。

他是个农民。

新式,机械化,自动化,但仍然是个农民。

拖拉机停在了他跟前。老人欣赏着,它装备了全新的科技,和以前的机车完全不同。现在的拖拉机有立体音响和冷气机,车灯能把黑夜照得和白昼一样敞亮。从前许多人许多天都做不完的工作,现在只要一个人,独自在一个夜里就能完成。吉安卡洛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微笑使他被晒得黢黑的面容变得明亮。机车发动机在怠速状态,他还是得稍微提高嗓音,好掩盖它发出的轰鸣声。

“这个时间去打猎也太晚了吧?”

老人比画了一下。

“这年头谁还打猎……我连子弹都没带上。就当是为了出去转转找的借口吧,别让这条狗也退休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吉安卡洛朝拖拉机前盖前面的方向模糊地晃了晃脑袋。

“我接手了马内拉家的田,准备去瞧瞧是个什么状况。”

老人叹了口气,半闭着双眼。

“这么说连多梅尼克也甩手不干了。”

意识到他们大概得继续说下去,吉安卡洛关闭了发动机。他掏出一包烟,又点着了一根。

“在他儿子走了之后,他就再没本事收拾那堆烂摊子了。”

“可惜。我本以为那个小伙子在农学院毕业后会接手。”

“是多梅尼克的错。他说服儿子去上学,结果等儿子带着所有新技术回来,他又说什么这里的一切都有规矩,也会按照这个规矩继续下去。哈,这就是代沟了。简单地说,我觉得你们老人家都是死脑筋。”

老人笑了。

“不,你说的不太对。我们是死脑筋,不过幸好我们已经老了。要是你们有点耐心,要解决麻烦只是早晚的事。”

“要我说,你会比我们活得都长,我们的葬礼上还能收到你送的花。”

“瞧你说的!我可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活那么久。”

吉安卡洛笑着启动了发动机。

“得了吧,我认识像你这样的。只要不长出虫来,都还活得好好的。”

拖拉机动了起来。

“再见,老猎人。”

老人和他挥手致意。他看着拖拉机在前面不远处左转,拐进了通向马内拉家田舍的那条路,又在大路上迈开了步子。

一路通向山顶。在他右边是一片悬崖,河水从底下跑过去。他能闻到一股炎热的夏天独有的潮湿而新鲜的香气。千万年前这块土地还在海底下。在这种和墙壁一样垂直升起来的悬崖下面,土地都很松散,并不难找到贝壳和小型化石。在河边寻找它们的踪迹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而老人曾經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员。他想象着这一片山谷被水平面吞没的样子,而耸立的山丘变成了海中央的孤岛。

他笑着。

曾经这地方只有水,现在它出名了,因为我们酿出了好喝的葡萄酒!

在到达荒地之前,他一直保持着微笑。

然后他看到了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人,他的笑容消失了。

两个男人,站在山丘高处的边缘,观察着老人的身影随着他上山的脚步慢慢放大。在他们身后停着奔驰和宝马两辆车,都被淡红色的尘土薄薄地盖上了一层,连他们的鞋子也没能幸免。在身处环境的衬托下,无论是豪华轿车还是讲究的衣着,都显得格外突兀。

六十岁的古斯塔夫·福尼是一名建筑商,同时也是一名实业家。他中等身材,稍微有些发福,看起来温和无害,靠着这一点他欺骗了不止一个人。他有一双就像他的为人一样冷漠的深色眼睛,眼眶微微下陷,似乎总是在揣度别人接下来会说什么。这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一心扑在他的政治生涯上,同时,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总是缠着老人不放。

高度危险。

另一个是桑德罗·达法拉,四十岁,商人,也是老人的侄子。他有一头棕色的头发,和他的叔叔差不多高,遗传了家族的蓝色眼睛和干瘦身材。像所有望子成龙的农民一样,他父亲把他送去学习。父亲没有预料到的是,他把这一任务当成了人生的真谛。他对乡村生活毫无兴趣,上了大学之后就待在城市里,并十分适应那里的生活。毕业之后他开了一家工作室,归功于他的管理手腕和谨慎大胆的作风,不久之后就签下了一位体面的客户。他的妻子是一位典型的金发女郎,优雅却极其傲慢。老人和哥哥在初次见面的瞬间就讨厌上了这个女人,因为这一点,桑德罗回老家探亲的次数渐渐减少。在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之后,可以说他和这个叔叔已经毫无交集了。endprint

福尼用只有桑德罗能听见的声音评论着老人。

“在这儿呢,这个老疯子。”

桑德罗对这句简洁而轻率的评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他可一点也不疯,虽然他看事情的角度和我们不同,但你最好不要小瞧他。在这个年纪还这么思路清晰的人已经不多了,他就像恶魔一样狡猾。”

福尼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烟圈,他做出了决定。

“不能让他毁了这一切。那个工程牵涉到几百万欧元,我可不想看着它从我掌心里溜走。”

福尼有不少非法的勾当,桑德罗那边也不少,两人认识之后,不可避免地一起做起了生意。尽管遇到许多麻烦,他们还是成功地把大片农田收归己用。城市正在飞速扩张,如今二人的打算是建一座被田野包围的卫星城,一块安静的住宅区,同时具备所有生活设施。计划中涉及的土地和房产已经选定了,有时他们甚至会给出超过实际价值的收购价。

老人是唯一不肯出让土地的产权人。拿不到那一小块位于正中央的地皮,他们就无法破土动工。老人的哥哥临死之前在遗嘱中留下了附加条款,要求所有和土地有关的决定都必须得到全家人的同意。也就是说,土地的所有权是不可分割的,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法律就是法律。

老人和他的狗来到了那两个人面前,他握住了福尼伸过来的手。

“晚上好,达法拉先生。”

“晚上好,福尼博士。”

这位年迈的农民对“博士”这个词稍做强调,如同在自己和实业家之间建起了一堵墙。他向他的侄子点头致意,后者四处张望,目光游离。

“你好,叔叔。”桑德罗回答了他。

老人背靠那棵弯曲的大树坐了下来。他取出了烟叶和一叠卷烟纸,用熟练的手法慢吞吞地卷了起来。猎犬好奇地贴着车胎的橡胶闻了一会儿,然后决定放弃这个大家伙,并开始扑咬一些更常见的灌木。

福尼插嘴打断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努力想让自己显得轻松自在。

“那么,您考虑过我的提议了吗?”

燃烧后的灰烬从烟卷前头掉到了地上,老人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直视着福尼的脸孔。他蓝色的眼睛仿佛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把它称作您个人的提议是没有意义的,我很清楚桑德罗也有份。这没什么可吃惊的,每只脚都能找到属于他的鞋,早晚罢了。”

听到他这么形容自己和桑德罗的合作关系,福尼皱起了眉头。老人转向他的侄子。

“让我惊讶的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想跟我谈这种事。”

桑德罗的脸微微发红。

“叔叔,这事儿没什么不好,一切都光明正大。我们买下那些土地,有时候甚至还做了亏本买卖。很多人会因此找到工作,就在这里,这块什么东西都没有也从来没长出过任何东西的地上。”

他张开双臂,好似想要拥抱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老人跟随着他的动作,视线在宛如火星表面的地面上游走。荒地的边界生长着一片灌木丛,仿佛一条分明的界线,在内侧的只是造物的意外,而另一侧又回归了生机盎然的本相。

最后他又看着他的侄子,桑德罗的表情再次变得难以分辨。老人的声调中饱含遗憾,甚至透出一丝怜悯。

“土地是很神奇的,桑德罗。假如你曾经试着去了解它,很多事情就容易理解得多了。”

桑德罗猛地背过身去,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似乎也不想再和老人进行任何沟通了。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福尼用和事佬的口气插入了这场叔侄对话中。

“别总是这么顽固,达法拉先生,我们说的可是一大笔钱,而且立等可取。”

“那当然是一大笔钱,我还没有神志不清到弄不清楚这一点的程度。可是……”

实业家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可是?”

“福尼博士,在这个问题上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缝着钱袋的死人棺材还没被发明出来。我了无牵挂,现在就可以躺到地下去,可多大的一笔钱都不能让我返老还童。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最后剩下的这些日子,我都想待在自己的家里。我很抱歉,但这块地不卖。”

“这是您的最后决定吗?”

老人点了点头。“没错。而对于我来说,最后意味着不可更改。”

“您實在不是个理智的人,达法拉先生。”

老人那双蓝色的眼睛,像回忆一样被埋藏在他浓密的深色眉毛下方,其中有一道闪光倏地越过。

“福尼博士,我只是个普通人,如此而已。我向您重申,这么多年的人生已经足够我弄清楚,我想死在我出生的地方。”

老人看着自己的狗。它摇着尾巴,眼神在自己的主人和路口之间交替移动。老人站了起来,用行动向两人表示对话已经结束,同时告诉他的朋友该回去了。猎犬吠叫着冲向了山下。

“晚安,福尼先生。再见桑德罗,替我向你的妻子问好。”

在最后用“先生”代替“博士”,对于福尼来说,这一举动所表达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白了。而桑德罗也很清楚,他的叔叔根本无所谓自己会不会向妻子转达致意。

两人沉默地看着老人离去,直到山路折向左侧,他的身影被一片巨大的灌木挡住,从视野里消失。

福尼发怒了。“该死的蠢货。”

桑德罗保持着沉默,但从他脸上的神色来看,此刻他脑内所想不会和他的伙伴相差太多。

“你了解他。在你看来,他可能被说服吗?”

桑德罗摇了摇头。“没门。他就像我的爸爸,和石头一样顽固。要是他决定死在这儿,那意味着他就会在这儿待到死的那一天。考虑到他很健康……”

这句话断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位置。福尼望着周围的田野。太阳已经落到了山丘的背面,黑暗缓慢地向上爬行,山谷渐渐为其笼罩,脚下的土地则完全落入了它的掌控之中。

“除非……”

桑德罗扬起眉毛看着福尼。“除非?”endprint

实业家耸了耸肩,一只手模糊地比画着。他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一点。

“唔,你知道那些老家伙们,就算看起来头脑清醒,实际上却总是心不在焉。总会有意外发生,天知道,也许是在过马路的时候,或者是摆弄猎枪的时候?你是唯一的继承人,不是吗?”

在回答之前,桑德罗犹豫了片刻。

他观察着山野的轮廓,就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但他并不想看到福尼的脸,尤其是那种毒蛇一样的神色,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脸上也刻着相同的表情。忽然他想起了自己冥顽不灵的叔叔和那带着怜悯的态度和自负的声调。一股强烈的愤怒在桑德罗体内游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和法官的裁决一样冷漠。

“是,我是唯一的继承人。”

眼角的余光告诉他,福尼几乎难以察觉地放松了身体。在寂静中,他们聆听着黑暗降临山谷,并遮蔽了他们的内心。

桑德罗先回到了现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我得走了,晚上请了人吃饭。”

他们停在对方面前,互相看着。同样的脸,同一类人。

“好的。这事不用你操心,让我来解决。我只需要你的同意。有事我会当面告诉你,不要打电话。”

“我同意。”

在两人握手的时候,从黄昏静止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被割裂的咝咝声,一扇车窗随之破裂,就像有人凭空开了一枪,打破了原本的平静。两人慌忙转身看着车子。

“这他妈什么……”

福尼那辆奔驰的挡风玻璃已经变成了碎片。他小心靠近自己的车,车内散落着玻璃的碎片。驾驶座上有一块浅棕色的大石头。

“是哪个混蛋干的?”

他困惑地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至少在附近没有。荒地宛如一片沙漠,很难想象有人能够藏身在这窄小地界的灌木丛里,同时扔出那么大一块石头。

又是咝咝声响起,这次是桑德罗的车,车窗玻璃随着爆裂声炸开。片刻沉默之后有人警醒地发问,可答案却使他们更加恐慌。

“你看到有谁在了吗?”

“没有。”

他们一起走到宝马车边上。副驾驶座前方的地面上躺着玻璃的残片,还有一块与之前差不多大小的石頭。两人上身前倾窥测着驾驶室的动静,与此同时,从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响动,桑德罗左侧的玻璃应声而碎。石块弹在后座的靠背上,接着滚到地下,和之前的那两块一样静止不动了。

他们猛地跳开,都被吓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桑德罗?”

恐惧暴露了福尼的南方农村口音。桑德罗看着四周,像是被追逐的野兽,捕猎者则是人类最深的恐惧——无法理解的未知。他试着开口回答,从胃袋里涌上来的气泡在他喉咙里炸开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们默不作声,时间仿佛永无止境,而本应静止的黑暗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

福尼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看那儿,桑德罗。”

他回过头,首先看到的是福尼惊恐的双眼。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移动视线,在十米开外的前方,一块石头像活物一样自行移动着,它有一部分还陷在地下。石块不断抖动,两侧挤压着地面,扬起了红色的尘沙。

那种景象,活像是一个人被埋在齐腰深的泥土中,正用尽全力挣脱束缚他的囚牢。

突然,石头窜了出来,发出了他们熟悉的咝咝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弹弓将它发射出去,并打中了福尼的左肩,直接击碎了他的骨头。这个男人大叫一声,受伤的一侧摇晃着向前倒去。他撞到了自己的车,随后跌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有一瞬间桑德罗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随后他在旁边的地上发现了砸中福尼的那块石头。

“哦,耶稣,耶稣,伟大的耶稣……”

他退后几步,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恐惧的支配下,他突然转过身去,朝着老人消失的方向狂奔。

福尼仍然瘫在地上,他大喊着:“等等,桑德罗!帮帮我。”

对同伴的呼救无动于衷,桑德罗只顾着继续逃命。

桑德罗经过老树的枝干,福尼看见他即将跑上山道,此刻另一件事情发生了。他被吓得动弹不得,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冰窖里:那棵树的枝干忽然动了起来,以蛇一样迅捷而流畅的动作,如同触手一般抓住了桑德罗的双腿,将他固定在原地。桑德罗倒在地上,而福尼则奋力想要站起来。恐惧战胜了断裂的肩胛骨给他带来的痛楚。他用完好的手臂扶着受伤的手臂,小跑着往山道的方向逃走。因为疼痛,他的上半身弯曲着,同时还要竭力和那棵树保持距离。两人都在努力靠近荒地的边缘,也许他们认为有植被和灌木的那一侧就是安全的庇护所,尽管这种想法并没有可靠的依据。

咝咝声更强烈了,桑德罗甚至能感觉到它从自己左侧的面颊飞过。这一次,石头击中了福尼的鬓角,撞击时的力量残暴得无法想象。就像被一颗大口径的子弹击中了一样,实业家的脑袋确确实实地炸开了,鲜血和脑组织把它变成了一团红色的阴影。目睹这一切,桑德罗浑身战栗。而福尼的身体转了一圈,后脑磕在了地上,他的双腿踢动了几下,直到死亡不可逆转地截断了神经传导。

桑德罗口齿不清地说着胡话,身体像热病患者一样抽搐着。终于,他把自己的双腿从粗糙的枝条当中解救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伴随着又一次响声,一阵剧痛击中了他的后背,令他无法呼吸。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他的上半身紧靠着树干,就像老人不久之前坐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疼痛从伤口处一直钻进脑内。奇怪的是,他的两条腿像被打了麻醉一样毫无知觉。他绝望地意识到,那块石头可能打断了他的脊椎。泪水充满了双眼,用手臂抱住胸口,像筛糠一样,桑德罗的身体抖动着。

唾液混合着血沫从他半张着的嘴里淌出来,一串串地落到地上,又和泥土凝结成块,皱巴巴的夹克沾满了他的眼泪。不理会移动带来的疼痛,他滑到了一边,身体向右侧躺着。有爬行的树枝缠上了他的腰,它们逐渐包裹住这具人类的躯壳,仿佛要将他和那年迈干枯的树干融为一体。endprint

在他前方,一块粗大的石头抖动着从地上升起。艰难地转动被枝叶束缚的头颅,桑德罗尽可能追随着那块石头的移动。他看着它爬到自己上方,再向更高的地方爬去。它在视线中缩小,最后悬浮在他的头顶,犹豫着,似乎永远地犹豫着。

他听到咝咝声,然后漆黑的夜色砸了下来。

老人望着救护车的灯光在黑夜中远去,直到这辆车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从马内拉家回来的吉安卡洛经过荒地,发现了两人的尸体倒在地上,接到通知的警察很快赶到了现场。经过调查之后,警察在尸体上罩了一块布,放在拖拉机上运到了村里。在这里,他们又被装进了两个长长的黑色尼龙袋,用拉链封了起来。在这之前,老人只在电影里见过相似的场面。

“我很抱歉,达法拉先生。”

老人回过神来。眼前的警长似乎真诚地为他感到悲痛。

“再次感谢您,情况实在太离奇了。”

“恐怕之后我还是不得不来打扰您,我需要您的帮助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愿意效劳。”

“晚安,达法拉先生。”

“晚安,警长。”

警长也走远了,马上有一大群记者跟上去围住了他。福尼是个有影响力的名人,他的死,或者说他被谋杀这件事,引发了报刊和电视的广泛关注。整个村的人都来到了街上,迫切地想听到些新闻。

在剩下的几盏闪光灯下,老人见到吉安卡洛粗暴地推开一个正在给他递话筒的记者,然后消失在好奇的人流里。

老人也背过身去,决定离开了。在昏暗的黑夜里,他只走了几步就到了家门口。打开栅栏门再锁上,他穿过被门廊的灯光照亮的庭院,再跨上门前的台阶,进到了屋内。

从厨房的窗子可以看到正在开走的警车。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他们一边评论着发生的事情,不情愿地往回走。表演已经结束了,村庄正逐渐回到之前那一成不变的模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还有很多话可说。

每个人都会讲述他所知道的故事,每个人都会在讲述的过程中添油加醋。慢慢地,事情的真相被遗忘,被记住的将只会是旁人一厢情愿的幻想。

老人一直望著窗外,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村庄的边界隐约有光线照来。他想起他的侄子桑德罗,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看着他日渐一日地远离这个家,远离他的父母,最后却死在这片他无法生活的土地上。

如果桑德罗不是这样一个人,自己和哥哥本都可以告诉他的,就像他们的父亲当初所做的那样。判断兄弟俩能够理解,或者是能够不问理由地接受这件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那个时候,父亲向他们讲述了这个故事。老人仍然记得那天,那个突如其来的春日,他和哥哥在庭院里晒着太阳,安静地看着桑德罗红色的汽车在柏油路上爬升,一直行驶到距离村庄六七公里的地方,然后在宽敞的公路上消失了。

“你准备告诉他吗?”

哥哥看了他一眼。他比老人要矮一些,也比他更结实,但他晒黑了的脸上,也有着家族标志式的蓝色眼睛。

“你觉得我该告诉他?”

“他的年纪到了。”

他的哥哥叹了口气。这样的叹气声总是意味着希望的破灭。

“不用绕圈子了。你很清楚桑德罗和我们不一样。从他走路说话的方式就能看出来,他不属于这里,这个家也不是他的家,只能算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无论他将来做什么,都会离这里远远的。”

“可他还是你的儿子。”

“这一点改变不了什么。植物生长的规则对人类可不适用,有其父未必就有其子。”

接着桑德罗的车开进了庭院。他们的对话结束了。他的哥哥到底没有和儿子说起这件事,那时没有,到死都没有。他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而直到现在,老人才明白,这样的沉默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

他离开了窗前。椅背上挂着他的帆布包,老人把它放到了桌上,从里面取出了那些羊肚菌,小心翼翼地摆放好,并在灯光底下查看。它们没有被压坏。

老人从来没有结过婚。也许他本来可以,曾经村里有一个姑娘……

但老人没能使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或许是她不愿意等到那个时候。无论如何,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机会。而他也一度满足于哥哥的家庭,满足于一个就像他亲生儿子一样的侄子。直到桑德罗下定决心,认为比起拥有两个父亲,自己也许一个都不需要。现在这个侄子死在了荒地,脑袋被砸碎了。在临死的时候,他才知道荒地可能会杀人,但除此之外,对于这片土地,这块属于他们家族的土地,他仍然一无所知。

而老人成了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他坐下来,看着桌子上的羊肚菌。他本打算明天做宽面条。他会像母亲那样和面,不加水,只用鸡蛋,人们通常会在节日的时候这么做。他会用擀面杖按压面团,直到它变成薄薄的一片。他会在上面撒上面粉,再将它卷成一根巨大的雪茄。然后他会把它切开,所有手工制作的宽面条都有着不规则的形状。他会用那些羊肚菌制作调味的酱料,在刚刚熔化的黄油里面将那些蘑菇煎成微褐色,这样它们本身的味道不会流失,却也能融入汤汁里去。

他会给吉安卡洛一个电话,邀请他来品尝这份面条。

他很喜欢那个小伙子。

如果他有一个儿子,他会希望是吉安卡洛那样的。

他思考着这两个人之间的不同。吉安卡洛生活在农村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却仍然是一个农民,而即便桑德罗在这里住上一千年,他也不会变成一个农民。

老人摇了摇头。

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给那个小伙子打电话。他开着拖拉机,却把它当成一辆豪华轿车,他说话的时候会看着自己的眼睛。坐在厨房里,桌上摆着一份做好的宽面条和一杯好喝的红酒,也许他会听自己讲那个关于荒地的故事。

也许吉安卡洛不会理解,但他仍然会接受……

晚些时候,老人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转向一侧,几乎马上就睡着了,并像年轻人一样一夜安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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