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所往,不过良风年年

2017-10-12 13:51牧鸯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把子女儿爸爸

牧鸯

我要去青岛过年了。爸爸去送我,他拉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我背着包走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像极了小时候一起去竹山,他总走在前面,拿着镰刀开路,斩断灌木丛里的荆棘,那一刻,我感到安全。

我的爸爸,在世俗的标准里,他并不是一个成熟稳重、有事业心且成功的人,甚至很失败。过去很多年里,妈妈没办法欣赏他,不断在我和妹妹耳边说他的坏话,爸爸的形象像一盘散沙,从我心中流失。

直到这个冬天,与爸爸住在一起,他的一言一行浸润到日常生活里,一点一滴渗入到我的内心,爸爸的形象又聚沙成塔了。我这才发现,我长成了他的样子,也渐渐成为了他。

去车站的路上,阳光穿过冷冽的风,拍打着我的脸颊,我将脖子缩进衣领里,一双手抱在胸前,交叉插进衣袖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很像一只刺猬。

爸爸转过身来,他说:“冷就多穿衣服,要风度没温度。”他把戴在头上的鸭舌绒帽取下来,戴在我的头上。我问他,那你怎么办?他走在前头说:“这点小风,我应付得了。”我默默无声,走在他后面,跟着他,像小时候一样,感觉到安全。

从前,无论我去哪里,父母从未去送过我,亦不曾去接站。我常独来独往,单枪匹马,一个人战斗。来去悄无声息,离开时不曾有留恋,回来也不见有人掌灯,我早已习惯一个人行路了。

近两年,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我出远门,爸爸会问我出发日期和时间,他都会去送我。我不晓得人是不是到了一定年岁,特别珍惜为人父女的情分。

我去青岛,他还是要去送我。窗户外的风像梅超风一样癫狂,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天气寒冷,就不要去送了。以前,你不也没去送过,我早已历练得无坚不摧了。

“我不知道还能送你几次,要学会与你们告别。”

爸爸轻悄悄地说出这句话,我的心却一怔,他不知道何时,心变得那么深邃。他开始流露自己的情感,恐怕也已经感到人生无常的无奈。或许年老,能快速催熟一个人的心智。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爸爸已经不再是那个模糊得没有来路的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深邃灵魂的男人,并且他一直深爱着他的两个女儿。

他知道我要去青岛的那天,起来得很早,坐在门口等我起床。我起来的时候,他问,几点的车?我告诉他出发时间,他说,吃完饭再走吧。

他就去厨房做饭了。我在房间整理行李,听到厨房锅碗瓢盆碰撞得铛铛响。他把风干了半个冬天的“牛把子”(是我们老家的做法)拿出来,切成片。热油在锅里发出“呲呲呲”地声音,又听到拍蒜、切葱、切姜地声音,尤其是切姜丝,刀刀入微,案板“咚咚咚”作响,节奏快又准,力度均匀。还洗了一把香菜和几片干橘子皮,切好放在菜盘子里。

“牛把子”下锅后,只听到不断翻炒和颠勺的声音,当葱姜蒜下锅后,撒上老家带来的辣椒粉,再洒少量水,锅里的热气都是香的,一阵一阵香味随热气散发,扑鼻而来,浸入五官,空气里都弥漫着牛把子的味道,这味道太熟悉,是我孩提时的味道。

爸爸温了酒,我只喝了一小杯,因为还要坐车。吃饭的时候,爸爸突然说,小时候,你最喜欢吃“牛把子”了。以前家里经济拮据,你和妹妹跟着村里的男孩子们上山砍柴。你啊,最老实,总是尽最大力气砍更多的柴,“拌蛮”挑回家。

那时候,你妈妈会把家里藏了许久的“牛把子”拿出来,炒得香香辣辣的,几里开外也能闻到这独特的香味。那是对你和妹妹最高的嘉奖。你和妹妹总舍不得吃,一小块“牛把子”都能下一大碗米饭。

是啊,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是人的精神却很愉悦。在物质匮乏的年岁,生活上再穷,也充满仪式感。

突然就想起《黄昏的清卫兵》,我的爸爸真的很像黄昏先生啊。一生清洁,有热爱的事物和小追求,不麻烦别人,亦不想与人为难,没有争强好胜之心,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他们在人群中隐忍地活着,那种安宁质朴的迟钝,或者说是“拙”而不群的孤独,也变得小心翼翼。只是因为没有人懂他们,而更加沉默寡言。

电影里,有几个片段我印象深刻。黄昏先生与女儿坐在火炉前,一起背论语。女儿问父亲,读书有什么用?他想了想,认真说,读书能使人思考,不管在什么环境下,只要能思考,就能生活得下去,这一点男女通用。

黄昏先生的大伯父(舅舅)来帮他说提亲的事,大伯父说只要身体健康,好生养便行了。他一口回绝,之后便对女儿说,我们可不是在买牛买马,“身体健康便行了”这种话太无礼。

我想,黄昏先生不管在何种环境下,对感情是有向往或者说追求的,而不是凑合着过日子。

他问两个女儿,没有妈妈,你们觉得寂寞吗?

两个女儿摇摇头,只要爸爸在,不寂寞。

我看着眼前的爸爸,我问他,我去青岛过年,你在北京会不会无聊?

爸爸却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你的幸福永远比我的感受要重要得多。我和妈妈什么也给不了你,唯一能给的,是自由自在的爱。”

这种走心又催泪地话,我不知道他练习过多少次才说得出口呢。平时寡言少语,重要时刻,冷眼阅世之人,一旦认真起来,也是那么情深。

現在,我终于理解了爸爸的坚守,活在这个人世间,遵从本心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他以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爱孩子,爱家人。哪怕被欺压,被不公对待,只要能够守住自己的生活底限,那么都可以接受。

而我也明白了爸爸,为了这些底限,如果有所需要,他一样会在艰难地抉择之后去毅然决然地面对,哪怕舍弃自己的许多东西,也在所不惜。

爸爸其实是一个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那年岁,车辆很少,乡下人还在忙着干农活,他就学会了开车,买来一辆二手车,跑运输载客。那时,周围人都笑话他,其实我当时也不理解,总觉得他很怪,常做一些周围人不做的事情,也不随大流。

他还当过村里的组长,在当组长期间,动员组上的人家栽种椪柑,他一心只想为村里人做好事,可大家并不理解他,他们在那之前从未见过椪柑,不知道椪柑的优势,认为他多管闲事。事实上,爸爸眼光是正确的,椪柑就是比橘子好吃,且价格也贵。

说起来,爸爸前半生做过许多妈妈无法容忍的事情,承包山林,种树,养羊,养鸭等,可惜,常年得不到家里人支持,最终这些事情都没有坚持下来。

一个人常年得不到家里人的欣赏和支持,想必内心也很痛苦吧。妈妈除了希望爸爸追名逐利,赚更多的钱改善生活,却从未想过爸爸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两个价值观发生冲突的人,生活在一起,只会矛盾不断。

妈妈一生都在抱怨,爸爸一生都在沉默,不解释,不辩解,不发声。事实上,后来为了家人,他也不再争取。他牺牲了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成全了家人。唯有那颗清洁之心,是他的精神支柱。

有次我陪爸爸喝酒,言谈之间,爸爸笑说,你不要再找一个像我一样的男人。你妈妈过得太辛苦了。

虽然曾经多次,妈妈一再告诫我们,不要找一个像爸爸那样“没本事”的人。当这句话从爸爸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饱含太多复杂的情感,我眼窝变得温润,泪湿春衫袖。

或许爸爸只是调侃,可我却听出许多无奈。有爸爸的无奈,也有妈妈的无奈,还有对生活的无可奈何。其实,爸爸是很爱妈妈的,只不过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互相不懂得,不欣赏,拧巴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谁都不快乐。

我逐渐明白,一个人想要守住自己的生活理想和性情原则,就要付出代价。

我一直以来所向往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居有良田,食有黍稷;躬耕山间,优游人世;生之所往,不过良风年年。

这也是爸爸一直期待过得生活呀,我希望我懂他不算太迟。他希望过的生活,以后就由我去替他创造。现在,该是我成为他生活的基石了。我希望他能够尽情发挥全身的艺术细胞,去创造他想要的生活。

但愿爸爸,能够真真切切地去生活,抛却世俗的眼光,让我敬畏地“真”重新活过来。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生之所往,不过良风年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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