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在肺里的弹片

2017-10-30 00:46刘立云
江南诗 2017年5期
关键词:弹片诗刊编辑部

热爱这枝枪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道堑壕

一座环形高地

一个随身携带和移动的堡垒

一个士兵有一千种理由

热爱这枝枪

就像一个婴儿有一千种理由

咿咿呀呀,热爱他每天含着的奶嘴

或者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恋人

想象成继承你天性的孩子

每天搂着它,抱着它

枕着它入眠

与它形影不离,相亲相爱

我们知道枪都有枪号

却没有档案(虽然我们认为它应该有

但确实没有)这就使一枝枪

变得陌生和神秘起来

变得有点来历不明

比如你是否知道:在你接过它之前

有谁曾佩带过它?

在战场、靶场或发案现场

有谁使用过它?

从这枝枪的枪膛里飞出去的子弹

曾杀过人吗?杀死过几个人?

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如此一想,一枝枪握在你手里

你就会忍不住颤抖一下

这枝枪就会变得

沉重,悬疑,不怒而自威

枪都是有灵性的。用过枪的人

或与枪打交道的人

都这么说,而且在说这话时

脸上都浮现出对枪的迷恋、偏爱和敬畏

因此你必须不断地擦拭它

摩挲它,用你手中和怀里的体温

像湿润一块玉那样

悉心地抚摸它,温润它,

如果有可能,还可以把它含在嘴里

让它和你一道思想和呼吸

一道潜入意志的岩层

那时,它便会对你开口说话

对你吐出它深藏的奥秘

你摸得出一支枪的心跳吗?

听得见它偶尔的咳嗽

它在失意的时候

或落寞的时候,对着无边的寂静

独自低语和呻吟吗?

一枝枪交到你手里

你如果不像孩子般地抱紧它

呵护它,与它患难与共

肌肤相亲,当危险来临的时候

当你四面楚歌的时候

它凭什么伸出钢铁的手臂

死死抱紧你?凭什么像条猎犬

那样,呼的一声窜出去

帮助你怒吼,厮咬

让你死而生,在绝地展开反击?

我至今还记得我用过的那枝枪

记得它是:中国制造

五六式,仿苏AK-47

单兵装备五个弹夹,150发子弹

既可单射和连射

也可慢射和速射

枪号:19541205307406

而我记住这枝枪,是因为它在陪伴我的

那些日子里

我用它陪伴着我的祖国

岁岁平安,从未用它杀过人

十二枚钉子

阳光砸在我头顶上。阳光它响亮地

砸在我头顶上。我们十二个人

在八月的太阳下,站成十二棵树

阳光响亮地砸,响亮地砸!它要把我们

砸彎,砸扁,把我们深深地

砸进泥土中去,砸进岩石中去

我们目视前方。我们不动。我们

十二个人。十二个患难兄弟。十二团

日夜抱紧的血肉,在八月的太阳下

站成十二棵树。十二根木桩。十二道

雪白的栅栏。我们惟一要做的,就是

把自己的影子,狠狠地砸进泥土

我们来自十二个方向。十二条道路

十二滴黏稠的血。又被十二道

耀眼的光芒,删繁就简,千锤百炼

但我们不动,就是不动!直到让阳光

的瀑布,打落病中的叶子,直到让

年轻的骨架,回响金属的声音

八月的太阳多么酷烈!八月的烈火

穿过我们的十指,在熊熊燃烧

八月的阳光在我们的头顶上响亮地砸

响亮地砸!它要把我们砸成十二道

墙。十二道关。十二枚亮晶晶的钉子

钉下去,便再也拔不出来!

养在肺里的弹片

见过一棵大树用它裸露的根,活活吞掉

一块石头,一面汉代或唐代的碑吗?

那种过程持久而猛烈

比河流改道还慢,比阳光洗白一个少年满头的青丝

还慢,如同我看见过的一个老兵

用他的肺,活活吞掉一块弹片

我是在澡堂里,在南方一座军队大院的

公共浴室,看见这个秘密的

那时候党风纯洁啊

一个将军和一个抄抄写写的干事

只隔着一道干净的布帘

而他就在布帘的那边

指名道姓,唤我去帮他搓洗

为此竟大声吆喝,动用了他小小的特权

澡堂里白雾弥漫,两个男人赤裸相对

这情景至今让我难忘

我发现无论你是国王,还是乞丐

只要退去衣饰,彼此呈现

你就不再人模狗样了

你就拥有同样的自尊,或同样的自疚

将军他矮。胖。黑。圆圆滚滚的

像个随时能弹跳起来的皮球

他双手撑在墙壁上

把身体交给我,就像把他美丽的女儿交给我

让我从背后搓,从身旁搓

然后又面对着我,让我搓他的脖子endprint

他辽阔而肥厚的胸膛

这时我就看见了他身上那个肉坑

比我们的拇指还大,又像

地漏那样凹下去(实话说有些丑陋)

“是个弹坑!”将军,或者我的前岳父

看出我的羞涩和惊愕

骄傲地对我说:害怕吗小子?

那可是狗日的日本人干的

他说那年他才十八岁,在战场上像只无头

苍蝇,只顾抱着枪疯跑

突然听见轰的一声,又噗的一声

那块弹片便折断他一根

肋骨,像一粒豆钻进他的肺叶

他说,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他能活下来

就像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战争带来

毁灭,但也能创造奇迹

你说那时哪有医生

哪有什么麻药啊!就只能扔在草席上

等待他流尽最后一滴血

然后在乱葬岗上随便挖个坑,把他埋了

说到这里,我的前岳父哈哈大笑

好像他幸存下来

是在战争中捡了个大便宜

就像他把用这样的一副身体制造的女儿

嫁给我,让我也捡了个大便宜

但我怎么笑得出来?

我知道他从此把那块弹片吞在肺里

养在肺里,与它终生

相伴,如同他长出了另一页肺

我的前岳父,这个将军级老兵

是在他八十歲那年无疾

而终的(真遗憾,没有人通知我去参加葬礼)

但凭着从他骨灰里扒出的那块

弹片,那块在他肺里养了

六十年的生铁

我要对着他的亡灵说:恩怨几何

但我是爱你的,且深深的爱

作者简介:刘立云,1954年生于江西省井冈山市。1972年入伍。1978年考入江西大学(现南昌大学)哲学系。1984年调北京总政解放军文艺社《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历任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解放军出版社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现为《诗刊》主编助理(特邀)。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等刊物发表大量诗作,出版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烤蓝》等七部,长篇纪实小说《瞳人》,长篇纪实文学《血满弓刀》《莫斯科落日》等十余部。曾获《诗刊》“2008年度全国十大优秀诗人”奖、《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十月》年度诗歌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全军新作品特殊贡献奖。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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