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相信(上)

2017-11-02 01:53杨少衡
决策 2017年10期
关键词:海防书记

■ 杨少衡

你可以相信(上)

■ 杨少衡

图/黄奇

迟可东感觉裤口袋里似有动静。掏出手机一看,不禁一怔。

手机短信显示:“李金明副县长之妻抢救无效,于上午十一时在县医院亡故。”

李金明的妻子到底没能救活,迟可东思忖片刻,起身走到一旁打电话,找市政府大院机关食堂的管理员。

“迟副市长有什么交代?”对方客气询问。迟可东问:“严海防书记在小厅吗?”对方回答说,严海防还没到。严的秘书曾打过电话,说中午严会到机关食堂吃饭,让管理员给留一碗炒米粉。“我也要一碗。”迟可东说。

当迟可东来到小厅,看见严海防已经端坐在他的位子上,谈笑风生。

食堂餐厅吃饭座位不像主席台或者宴会厅那么严格,却也相对固定,例如靠窗对着墙上一台电视机的那张餐桌,通常归严海防用,哪怕严没有到,位子轮空,其他领导一般也不把饭盘端到那里,侵占书记待遇。严海防号称“劳动模范”,吃饭时间也常被他拿来开会。

迟可东说明来意,提到何以让李金明为妻子办理后事,严海防看着迟可东说:“有些可疑啊。迟副恐怕有个什么目的?”严海防语带戏谑,却不全是开玩笑。迟可东也回以戏谑:“是啊,不可告人。”

李金明被市纪委调查,已经采取“双规”措施若干时间,外界传闻纷纷,都说案情重大,涉及鸿远公司的存货爆炸案和房产公司的受贿案。迟可东听到的传说,李承认了受贿,数额达一百万之多。传言李还交代出涉及迟可东本人的问题,以求立功减罪。

最后的谈话,以严海防的“我会考虑”结尾。

在市里,迟可东作为副手,一向很注意摆正位置,但是不会没有自己的看法和理念。严为人强势,喜欢身边人唯唯喏喏,就拿流域综合治理工作来说,也称“拆猪圈”,在挂职副市长没来之前,是迟可东的管辖内容。两人的分歧很快出现了,关键点是市里腾龙中心的拆除工作。

其实让迟可东去“拆猪圈,”是周宏副省长的意思。周宏在本市任市委书记期间,迟可东是他手下县委书记。周宏是流域综合治理工作的主管领导,本市进展缓慢,他意见很大。上一次调研,周宏直接点名,要严海防安排迟可东接手。迟可东第一次到省里参加治理会议,就给周宏带去一份关于腾龙中心的举报信,周宏当时态度明朗,认为必须处理。

严为政老道,公开表态必定高调,实际操作另有主张,养猪业是本市一大产业,腾龙中心是严全力扶持的企业,他偏爱有加。腾龙的总经理庄振平从一个高考落第生到民营农企老板,其中每一小段都有严海防的名字留在旁边。

但迟副坚持“让河水干净一点。”严海防是老大,不按他的意思办不行,按他的意思办又有违迟可东的心愿。也幸好,挂职副市长来了之后就接手了这项工作,二人的矛盾暂时冷却。当时的迟可东怎么也没有想到,腾龙中心居然会和李金明的案子有着密切关系。

过了几天,市委副秘书长秦健来到迟可东办公室,报告了一个最新情况:李妻的葬礼定于当天下午三点在县医院殡仪厅举行,按要求仪式从简。结束后李金明将立刻被送回归案。

秦健接着说,李金明受贿情况似乎相当复杂,据说李的立功交代很直接,但是办案人员感觉棘手,因为涉及市里重要领导的事情他们无权处理,需要请示上级。

迟可东心里明白,显然大家都认定“重要领导”就是他。秦健问:“迟副市长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迟可东可以让秦健悄悄安排一部车,赶去出现在李妻的葬礼上。那种场合未必能与李金明谈几句话,但是只要有若干交流,哪怕是一两个眼神,就能传递出很多消息,即使不能完全解开迟可东心里的疑问,至少能凸显出迟可东的存在,供李金明在打算拿哪一位领导深入立功时谨慎三思。如果这种接触显得冒失急切,那么也可以让秦健安排一个花圈,写上迟可东的名字,摆在葬礼显要位置,同样能显现存在。如果不想公开张扬,还可以委托某个可靠的人去葬礼上悄声代为致意,亦有同样效果。

但是迟可东只对秦健说了三个字:“不需要。”“这个,这个……”他又重复了一遍:“不需要。”

秦健报告了另一个情况,令迟可东大吃一惊:昨日,严海防签署了一份文件,以加强领导为由,确定调整本市流域综合治理领导小组,严海防以书记兼市长的身份亲任组长,迟可东为副组长。

迟可东没有吭声,下派副市长这么快就调回中央,是他没有料到的。流域综合治理的工作再次回到他的辖内,这表示着他与严书记的矛盾又一次将浮出水面。秦健报告的这份文件还未正式下发,如果迟可东立刻找严海防,坚辞不干,或许还有余地。

秦健离去后,迟可东立刻给严海防挂电话。电话尚未挂通,他的手机收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放心小心。”短信发自陌生手机。迟可东立刻想起百余里外那座县城,难道是李金明?

迟可东立刻把那条短信删除。他没再给严海防挂电话。

对于李金明的案子,迟可东最早的记忆,是追溯到那年的春天。迟可东回老家探亲,表弟受石清标之托来找迟可东。

石清标看中一块待开发的旧厂房,希望迟可东给予支持。那是在迟可东原先任职的县城东新区的通用机械厂的旧厂房。那块地他知道,但是现在县里的事他管不着了。如果他还在下边当县委书记,也不会为石清标说话。“他跟你不对付?”表弟问到,迟可东在县里时曾强行炸掉一条发现问题的水电站大坝,该水电站老板就是石清标。石清标号称省城一大公子,迟可东冒了很大风险。炸石清标那条水坝时,李金明是城关镇长,前线现场指挥,被石清标骂为“土匪镇长”,当时县里对石清标有所补偿,已经给了一块工业用地给予开发。“他不能得陇望蜀。”迟可东回答“我不会为他说。”

大约一个月后,李金明到市里开会,跑来见迟可东。他跟迟谈起城东新区建设的事情,迟可东想起石清标所求事项。“通用厂旧厂房那块地现在怎么样了?”他问。“还没出手,有几家在谈。”李金明问,“迟书记有什么交代吗?”迟可东说:“没有。”

不料只过了半个月,迟可东给李金明打了一个电话。“石清标也在竞争通用厂那块地吧?”他直截了当。“是。这家伙特别缠。”李金明打算把石清标踢出去,不让他来搅和。迟可东说:“算了,别计较以前那些事,还是公平竞争,一碗水端平吧。”“这可不行。”“为什么?”“这家伙财大气粗关系多,说不定就给他弄走了。”“只要合理合法,该谁就是谁嘛。”李金明说:“我明白了。”

迟可东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忽然要替石清标出面,李金明也不多问。两个月后,李金明向迟可东报告,称通用厂那块地有主了,新主人就是石清标。石清标对这块地志在必得,以高出竞争对手一大截的标价拿下。

“我们割了石老板一块肥肉。”李金明快活不已,“但这家伙一定有他的算盘。”“你们要留点神。”李金明说他注意着呢。那块地确实挺麻烦,关键时候一门横炮“轰隆”过来,几乎把事情打飞。迟可东问:“哪来的横炮?”李金明含糊其辞:“也没什么,我能对付。”

事后证明,石清标确有自己的算盘。他运用庞大的关系网将工业用地改为商住用地。改动对于县里亦属有利,县里提出让石清标负责相关区域道路配套即可,最终双方协力报批得以获准。

那个时候就有若干质询声音在传播,一直传到市政府会议室里。有一天市政府开办公会,讨论文化建设议题,与土地开发无关。会议间市长严海防突然问迟可东:“你那个老地盘有个什么通用厂?”迟可东告诉严海防,那个厂早在他去之前就倒了,他去时没有厂子,只剩遗体。“你们拿那遗体卖了个大价钱,是吗?”“我在的时候没卖成。听说现在他们弄成了。”“你没听说他们搞什么名堂吧?”迟可东问:“严市长听到什么情况了?”严海防称外界有反映,那块地号称卖了大价钱,实际是贱卖,给开发商占了大便宜。这里边是不是有猫腻?是谁干的?经得起查吗?

迟可东说:“反映这么严重,是不是查一查?”严海防说:“时到花便开。”

果然春天到了,树叶就长了出来。此刻李金明已经出事被查。如果外界所传无误,李已承认收受贿赂。对迟可东而言,问题在于这笔交易并非仅仅涉及李金明、石清标,与他本人也有关系。一旦李金明寻求减罪,当年迟可东给他打的那个电话足够可用。

迟可东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其原因是否也属“不可告人”?无论如何,此刻这个电话已经进入案件链条,迟可东无可逃避。

隔天迟可东来到市政府大楼时,有三位纪委干部在等着他。正如迟可东估计,三位干部是为李金明案而来。他们告诉迟可东,他们所办理的李金明索贿受贿案中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找迟可东核实一下。

迟可东点头:“说吧。”他们要了解李金明把通用厂那块地卖给石清标的过程,其间李可向迟可东汇报过。“如果是问汇报,他不需要向我汇报。”迟可东说。

迟可东已经不是县委书记,在市里也不分管这方面工作,因此李金明无须向迟可东汇报此事,这是常理。李金明在处置过程中,也确实没有具体汇报过该事细节。

“他从没向迟副市长谈过这件事吗?”迟可东说:“谈过。”他注意到那三位顿时警觉,如发现重大线索般下意识地握紧记录笔。迟可东告诉他们,石清标在县里搞工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年他在县里当书记,处理石清标旗下水电站问题大坝时,主要依托李金明冲锋陷阵。从那以后,涉及石清标的事情,李金明会向他谈及,他听到什么时也会向李了解。因此他知道石清标竞标通用厂那块地。在他的印象中,这块地的出让似乎是公正的,石清标的出价比竞争对手高出许多。至于李金明在其间如何索贿受贿,他没有听说。

根据纪委调查,那块地的竞标貌似公正,其实做了手脚,其间石、李二人曾多次接触,石之所以竞得那块地,得益于与李的私下交易。石清标拿到地后,设法通过关系改变用途,获得巨额利益,其间也存在巨大利益输送。李金明获取的仅是其中一部分。按照领导要求,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必须查明。李金明本人与石清标原有很大矛盾,为什么会帮助石清标拿地牟利,后边有什么因素,是否存在利益输送?需要一一弄清。

“迟副市长对李金明有过什么指示吗?”他们问。“李金明交代了哪些指示?”迟可东问。那三位均缄默。迟可东笑笑,称自己只是开个玩笑,他知道该情况不能随便透露。他需要说明,就这块地的具体处理,他不能对李金明做指示,因为没有那个权限。记得他确实给李金明打过一次电话,表示过态度,认为应当一碗水端平,不宜出于旧怨把石清标拒之门外。这个态度应属公正。他本人从头到尾与石清标没有直接接触,也没有任何利益输送,这个问题他得说清楚,请几位记录下来。

他们谈了半个来小时。迟可东毕竟是领导,并非调查对象,三位只能客气相询。从他们的问题看,李金明确实交代出迟可东,讲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其中的疑问显而易见:迟可东与石清标当年为那条电站水坝的交锋众所周知,为什么翻过脸却为石清标,真的没有人民币在其中润滑?除了人民币是不是还有其他?

当天还未深入到这一层,来者调查的是李金明,迟可东这一级别干部不在他们的办案范围。他们需要核实迟可东怎么跟李金明说,迟可东本身的为什么不由他们负责追索。他们做了笔录,走之前带队的那位把笔录交迟可东过目,迟可东浏览一下,写上“情况属实”四字,签上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严海防就找到迟可东。“听说你给他们签了字?”他问。“情况属实。”“他们说迟副很配合,提供了新线索,可以帮助突破案件。”迟可东吃惊:“我还为办案做贡献了?”“我看未必。”严海防说。“严书记觉得哪里有问题?”迟可东问。

严海防说,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需要拿眼睛看,用鼻子一嗅就知道对不对头。迟可东不是相信公正吗?那块地的事情如果确实公正,怎么会弄成一个案子?这里边的公正是不是很可疑?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很值得追究:迟可东这样一个优秀领导,怎么可能忽然跳出来替牛鬼蛇神石清标主持公道?这不是见鬼吗?

“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为什么不做说明?”严海防一针见血。迟可东笑笑:“严书记亲自办案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利不起早。是这回事吗?”“严书记说呢?”

严海防称,从当前现实情况看,类似现象通常是因为有足够的钱在发挥作用。如果在这个地方居然看不到一点钱的影子,那么肯定另有因素在作怪。“严书记觉得那是什么?”迟可东问。严海防认为此事有意思,可以拿来竞猜。他判断事情的后边还藏着一个人,对不对?迟可东听从了这个人。这个人是谁?他干什么的?他拿了多少?迟可东知道吗?

“听起来严书记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可东说:“这就好办了。可以让纪委的同志过来找书记,因为您全都知道。”严海防不禁恼火:“开什么玩笑!”迟可东笑笑:“调侃。”

严海防接着说,李金明上次回家为妻子办丧,居然暗中通过他人,偷偷向外发出一条信息,涉嫌通风报信,破坏办案调查,性质非常严重。

迟可东立刻想起那四个字:“放心小心。”严海防问:“迟副想起什么了?”迟可东说:“感觉很惊讶。”“迟副是不是刚好收到什么很特别的短信?”迟可东称,时下电信诈骗高发,他不时会收到一些从陌生号码发出的来电、短信,相信严海防本人也会有些经历。他一向掌握一条,对陌生号码高度警惕,原则上不予理睬。来电不接,短信删除,这样省事。

严海防说:“它已经被记录在案。那天我说迟副很可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说错了吗?”迟可东回答:“真是错了。除了建议严书记关心死者,确实没有其他打算。”彼此没再多说,迟可东起身走开。

他心里颇受震动。迟可东就曾怀疑短信与李金明有关,现在得到证实。李金明当然清楚一旦败露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为什么还要那么干?他发出的那四个字可以说没有任何内容,却又内涵丰富。如果外界传闻准确,李案已经突破且李在寻求立功,何须有这条短信?难道这个案子还另有玄机?

(本文原载于《清明》第4期)

猜你喜欢
海防书记
大山里的“背包书记”
读书记
集书记
海军官兵守卫在海防一线
大书记讲给小书记的为政之道
看书记
又见雷书记
沈葆桢近代海防思想探讨
周恩来与新中国海防建设
中法海防三·六事件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