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文”不闲 平儿难“平”

2017-11-03 15:25张威
青年时代 2017年27期
关键词:宝玉红楼梦

张威

摘 要:《红楼梦》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写到怡红院里仆妇婢女间发生的琐碎而多重的矛盾,一般被认为它远离宝钗黛的故事中心,是“闲文”。而实际上这回内容关乎曹雪芹对贾府“盛衰”主题的书写,于塑造平儿的形象上也作用很大。回目中将平儿与宝玉对写,重点叙写了平儿行使她管理奴婢的权力,平息事态、平衡各方关系,其性格中的平顺与善良亦在行权中得到了凸显。

关键词:红楼梦;平儿;宝玉

一、前言

《红楼梦》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与前两回(第五十九“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被评点家视为笔墨落在奴才处的“闲文”,所谓“于事则琐屑,于文亦成一小片段”[1]。这成其片段的三回书,情节繁复,结构精巧,关涉的人物众多(宝钗的莺儿,蕊官,黛玉的藕官,宝玉的春燕,春燕的姑,春燕的娘,怡红院大丫头袭人麝月,平儿,凤姐、宝玉、芳官、贾环、赵姨娘、藕官干娘夏婆子、探春、探春的丫头翠墨及蝉姐儿——夏婆子外孙女、厨房的柳嫂子、柳五儿、柳嫂子娘家哥侄、莲花儿、司棋、林之孝家的、玉钏、彩云、秦显的女人——司棋的婶娘,婆子们、小厮们——赵姨娘的内亲钱槐等),所涉矛盾亦多重(主子与奴才之间的、长房与二房之间的,房头不同形成的山头,嫡庶的,承包带来的利益不同者的,婆子与丫头、丫头之间的),绝非可有可无的闲文。

第六十一回对宝玉的仆妇婢女及贾府半主半奴等小人物形象的塑造,可圈可点,其中最突出最耀眼的形象当属平儿,可以说,这回书是平儿的重头戏。回目中将平儿与宝玉对着写,故事情节中宝玉居次,平儿为主。整回书重点叙写了作为管家奶奶王熙凤助手的平儿行使她管理家下奴婢的权力,平息事态、平衡各方关系的做法,其性格中的平顺与善良亦在行权中得到了凸显。

二、宝玉和平儿“捉对”出现

宝玉是《红楼梦》的中心人物,平儿是《红楼梦》的重要人物,其名字被四次写入回目: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我们知道,《红楼梦》的回目为八言的上下两句,内容大致对应本回情节,可概括本回的内容。形式是两句的字数对等,字词对仗,平仄对立。平儿和宝玉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回目中的共有两回:第二十一回,两人各归各屋,没有交集,两人没有故事;第六十一回,两人是同道,联手平息了玫瑰露和茯苓霜引发的柳五儿被冤的案子。其他两回,回目中虽未出现宝玉的名字,但平儿都与宝玉发生了交集:第四十四回,为平儿理妆而喜出望外的正是贾宝玉;第五十二回,平儿怕晴雯火炭性子嚷出事来,而暗中告诉麝月坠儿偷镯事,叮嘱她留心,为的是保全怡红院的体面。平儿想的是“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宝玉听了,很是感念平儿的体贴。也是在这一回,晴雯因为平儿鬼鬼祟祟地叫出麝月去说话,怀疑平儿“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分析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宝玉果然是深知平儿为人的,他去窗根下偷听到的,正是平儿跟麝月说的那段“情掩”的话。宝玉能说出“乖觉取和”是人之常情的话,是因为他善于体察人情,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乖人,在第六十一回中他主动为平息偷盗事件而瞒赃,就是其“乖觉取和”的最切近的注释。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主角,但在这第六十一回中,其名字虽然出现在回目中,却只是平儿的配角,主角是平儿。

三、“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春燕的娘在怡红院当着宝玉的面要打女儿,袭人、麝月等都劝不住,麝月要小丫头去叫平儿,众婆子说情,春燕的娘不知平儿是谁,说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说你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平儿是贾琏妻子王熙凤的陪房丫头。其主子凤姐是荣府的管家奶奶,平儿是她奶奶的“总钥匙”(第三十九回李纨语)。平儿又是凤姐为栓住爷的心而让贾琏收了房的“通房大丫头”。可见,平儿的身份与威权都来自“二奶奶屋里”。

平儿在凤姐处学得管家执事,她因为平和稳妥,自比他人思虑周全,平儿因为深得凤姐倚重,所以有机会劝解她主子“放手”。这一回的行权,让读者看到了平儿的干练。正如清代评点家护花主人所评:“柳五儿事,若李纨办理,必不能明白。若探春究问,又多有干碍,非平儿不可”。慧眼,这是就办事能力和行事风格而言的。为使平儿能够做主,曹雪芹技法细腻,“故借凤姐已睡,吩咐发落,五儿才得跪诉冤枉,平儿始访问袭人,宝玉方肯代认”[2]。

《红楼梦》的读者看到的平儿,处在“贾琏之俗”与“凤姐之威”中间讨生活,难能可贵的是,她给读者的整体印象是平和、安静的。这种平和是其性格秉性中的,更是其行事作风带来的。本回的“判冤决狱”就是她心地善良、聪慧练达,行事周全体贴的最好注脚。

四、平儿不平

王熙凤是当家奶奶,被老太太戏称作凤辣子,曹雪芹给她的助手取名作“平儿”,这一“平”字,用心良苦。

我们知道,“平”字的主要字义有:(1)不倾斜,无凹凸;(2)均等;(3)與别的东西高度相同,不相上下;(4)安定、安静;(5)治理,镇压;(6)抑止(怒气);(7)和好;(8)一般的,普通的;(9)往常,一向。endprint

曹雪芹为平儿取名“平”,人设是性格安定、平和。平儿为人乖觉,周到体贴,虽也干过一些让读者失望的事儿,如得知琏二爷偷娶尤二姐,第一时间就告诉二奶奶,至于尤二姐被凤姐算计惨死;凤姐放高利贷,平儿明知不好却不去劝阻反去协助,最后贾府被抄家,放高利贷就是其一大罪状。然而,这样行事,在凤姐奴才平儿的认知中,实是其责无旁贷的份内事。

平儿若不向着二奶奶,是对主子不忠,是为不义,但她看到主子不仁,又很难过自责。如第六十九回,平儿见主子奶奶迫害“苦尤娘”,看不过去,偷偷给予照顾,被秋桐告密遭到凤姐“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的责骂。因见尤二姐性命堪忧,平儿不禁滴泪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悔恨、懊恼而外,也道出了她作为“二奶奶屋里人”被家庭伦理所胁迫着的不得已。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捉奸,凤姐不打丈夫,却去打平儿,贾琏见受屈的平儿被迫打鲍二家的,便踢骂平儿,平儿羞怒之下找刀子寻死,凤姐见平儿怕贾琏又去拿头撞夫。这样子,平儿夹在俗而好淫的贾琏和威而泼辣的凤姐这么二主之间受尽了羞辱。在老太太的说和之下,琏凤两口子没事儿了,平儿却是跪下来给凤姐请罪的。希求平顺安静的平儿,在宗法制下,身为通房大丫头,即便在大家庭中有时有脸,有时有些威权,凭着她的善良和周到,她可能会得到一时的安全,但实际上是求不到平常、安定的生活境遇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雪芹以平儿写得实是不平。

五、由盛而衰的转折处

第六十一回,连同之前的两回,正处在整部小说的中间段,乃写“衰”的开始。

这三回的鏡头聚焦于贾府奴字辈的各种吵闹与倾扎,借各房下奴才之间的明争暗斗以暴露贾府家政的失范与失德。而这中间的激烈冲突,有婆子与丫鬟之间天然隔阂之外的争妒,更有探春实行承包责任制后带来的利益与人情的冲突。公开的大争斗则不是有赵姨娘出头挑起的,就是由贾环在不经意间引发的,都带累着探春为难又难为。迎春(大房)的丫头司棋们不满柳嫂子的轻慢起而打砸,背后隐藏的是失势的大房与掌权的二房之间的矛盾,而赵姨娘母子的事业似乎就是嫡庶争斗。赵姨娘不肯安分,其半主半奴的身份更显其尴尬,其子贾环则是作者曹雪芹笔下少有的坏坯子。

周汝昌先生认为,《红楼梦》“原书是‘十二乘九为结构法,就是以每九回书构成一个‘单元,到第十二个九回完毕,即一百零八回时,全书收煞告终。这一百零八回书,共分两半,每半是五十四回。从开卷到第五十四回过年过节,是为写‘盛的一半;从第五十五回到百十回,全书结束,是为写‘衰的一半。”[3]这种对原书回次的推测未必准确,但他对小说由盛到衰转折点的判断是准确的。

曹雪芹写衰,是从荣府家下小人群的层层涟漪中荡漾开来去书写的。从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到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是一个主题统一的大段落。这一段正处在整部小说的中间段,从前半部大写乐、写热的盛景,腔调为之一变,转而书写吵闹与矛盾冲突。

于小说设计上的用心,前贤多所领悟。在第六十回回末,清代评点家护花主人曾评道:“此回同下回,就平儿所说‘三四日内出了八九件事中补叙两三件,因与赵姨、探春、平儿、司棋、彩云等俱有干系,是以摘出补写。”[4]大某山民在第六十一回回末评曰:“连上一回,其形容柳嫂子势利处,真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5]不仅这两回书,连同第五十九回,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在第六十一回回末中指出:“以上三回,皆闲文也。于事则琐屑,于文亦成一小片段,委曲入情,正是不恶”[6]。

著名作家王蒙评点《红楼梦》时,曾指出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所写“除了老婆子与女孩子之争妒以外,这里还有一个利益承包与人情的矛盾。从人情上说,莺、燕掐枝条编篮,说说笑笑,本极可爱,婆子们一管,就觉可厌。但如一味讲这些,就搞不成园子的承包与管理了。”[7]因上头都不在家,下面一干人趁机作耗,之前淤积的矛盾来了个总爆发,揭示的正是贾府的礼法不彰。实际上,王蒙说到的矛盾爆发,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到第六十一回,矛盾爆发更其多点,描写一样琐屑,只是变柳叶渚边的嗔与咤为厨房里的打与砸,为了点子玫瑰露和茯苓霜,至于造出往死里整人的冤假错案来。

《红楼梦》是什么书?一般的回答是:(1)四大家族的衰亡史;(2)宝黛爱情之绝唱;(3)宣扬色空观念的哲理小说;(4)自叙传或他叙传性质的世情小说。就这些对《红楼梦》主题的认识而言,不在宝黛钗故事主线里的、包括第六十一回在内的这几回“闲文”,实在不闲,以平儿之“平”代表的理想诉求亦实在难“平”。《红楼梦》的深刻正在这里。

参考文献:

[1][6]陈其泰,评.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189.189.

[2][4][5]冯其庸,校订.八家评批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1496.1476.1497.

[3]周汝昌.红楼小讲[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76.

[7]王蒙.评点《红楼梦》[M].丽江:漓江出版社,1994.855.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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