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信

2017-11-06 00:32肖复兴
特别健康 2017年9期
关键词:小奇肖复兴老红军

◎肖复兴

父亲和信

◎肖复兴

朦胧的情愫

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父亲走进来,轻轻地把我叫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望着父亲,不知有什么事情。父亲只是很平淡地说了句:外面有人找你。

我读中学以后,父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他知道我不怎么爱听,和我讲话越来越少,我和父亲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其实,原因很简单,父亲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初三那一年,我正在积极地争取入团,和他更是注意划清界限。父亲显然感觉得出来,因此,他和我讲话时显得十分犹豫,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索性少说,或者不说。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学,竟然是小奇。我们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我们考入不同的中学。初中三年,再也没有见过面。突然间,她出现在我家门前,这让我感到奇怪,也让我惊喜。她明显长高了许多,亭亭玉立的,是少女时最漂亮的样子。

她来我们大院找她的一个同学,没有找到,忽然想起我也住在这个院子里,便来找我。那一夜,我们聊得很愉快。坐在我家旁边的老槐树下,她谈兴甚浓。当时距离现在五十多年,谈的什么记不得了,唯独记得的是,她说暑假跟她妈妈一起回了一趟南京,看到了流星雨。我当时连流星雨这个词都没有听说过,很好奇地问她什么是流星雨。她很得意地向我描述流星雨的壮观。那一夜,月亮很好,我望着夜空,想象着她描述的壮观的流星雨,有些发呆,对她刮目相看。

从那个夜晚开始,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会到我家找我。我们坐在我家外屋那张破旧的方桌前聊天,海阔天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到黄昏时分,她才会起身告别。我送她走出家门,因为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一路要逶迤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几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会趴有人影子,他们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人。我和她都会低着头,把脚步加快。我害怕那样的时刻,又渴望那样的时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开。

不可逾越的鸿沟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由于她的到来变得格外美好,让我期待。那个时候,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感梦幻中,忽略了周围的世界。所有这一切,父亲是看在眼里的,他当然明白自己的儿子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以他过来人的眼光看,他当然知道应该在这个时候提醒我一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小奇的家就住在我们同一条街上,和我们大院相距不远,也是一个很深的大院。但是,那个大院是拉花水泥墙,红漆木大门,门的上方,有一个大大的浮雕五角星。居住在那个大院里的人,全部都是解放北京之后进城的解放军军官,或复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在父亲的眼里,这样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

有一天,弟弟忽然问我:小奇的爸爸是老红军,真的吗?那时,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事实。我觉得老红军在电影《万水千山》里,在小说《七根火柴》里,从没有想过老红军就在自己的身边。弟弟的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问他从哪儿听说的?他说是父亲和母亲说话时听到的。后来,在我长大以后,我清楚了,我和小奇越走越近的时候,父亲的忧虑也越来越重。特别是在北大荒插队的时候,生产队的头头在整我的时候,当着全队人叫道: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肖复兴是咱们大兴岛第一个打着白旗迎接蒋介石的人,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国民党!

后来,我问过小奇这个问题。她说是,但是,她并没有觉得父亲老红军的身份对自己是多么大的荣耀。她只是说,当时父亲在江西老家,十几岁,没有饭吃,饿得不行了,路过的红军给了他一块红苕吃,他就跟着人家参加了红军。她那样轻描淡写。在当时所谓高干子女中,她极其平易,对我一直十分友好,充满温暖的友情。即使在以后文化大革命格外讲究出身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有些干部子女的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她对我的欣赏,给我的鼓励,表露于我的友谊和感情,伴随我度过青春期。

门后的父亲

说心里话,我对小奇一直充满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纯真而美好的感情。每个星期天她的到来,成为我最欢乐的日子;每个星期见不到她的日子,我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盼着她的来信,盼着她的到来,让一个星期的日子里充满期待。整整高中三年,我们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们夹在日记本里,胀得日记本快要撑破了肚子。父亲看到了这一切,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其中的任何一封信。

寒暑假的时候,小奇来我家找我的次数会多些。有时候,我们会聊到很晚。送她走出我们大院的大门了,我们站在大门口外的街头,还接着聊,恋恋不舍,谁也不肯说再见。一直到不得不分手,望着她向她家住的大院里走去,背影消失在夜雾中。我回身迈上台阶要回我们大院的时候,才蓦然心惊,忽然想到,大门这时候要关上了。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人负责关上大门。想叫开大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得在大门外站一宿了。

我走到大门前,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试一试,兴许没有关上。没有想到,刚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我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走进大门,更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就站在大门后面的阴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阵感动。但是,我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我跟在父亲背后,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只听见我和父亲咚咚的脚步声。月光把父亲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

很多个夜晚,我和小奇在街头聊到很晚,回来时,生怕大院的大门被关闭的时候,总能够轻轻地就把大门推开,看见父亲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无言的感动

在我也当上了父亲之后,我曾经想,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做到这样的。其实,对于我和小奇的交往,父亲从内心是担忧的,甚至是不赞成的。年轻的我吃凉不管酸,父亲却已是老眼看尽南北人。只是,他不说什么,任我任性地往前走。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说了也不起什么作用。在那些个深夜,为我等门守候在院门后面的父亲,当时,我不会明白他这样复杂曲折的心理。只有我现在到了比父亲当时年龄还要大的时候,才会在蓦然回首中,看清一些父亲对孩子疼爱有加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波动的涟漪。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个清晨,父亲在前门楼子前的小花园里练太极拳,一个跟头倒地,再也没起来,他因脑溢血去世。我从北大荒赶回家来奔丧。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其实,父亲没有什么遗物,只是在他的床铺褥子底下,压着几张报纸和一本儿童画报。那时,我已经开始发表文章,这几张报纸上有我发表在当地的散文,那本画报上有我写的一首儿童诗,配了十几幅图。这或许是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我家有个黄色的小牛皮箱子,家里的粮票等重要的东西,父亲的退休工资,都放在箱子里。父亲在时,我曾经开玩笑对他说,这是咱家的百宝箱呢!打开箱子,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开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没有带走的小奇写给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写给我的所有的信。

望着这一切,我无言以对,眼前泪水如雾,一片模糊。

激扬文字摘自《解放日报》图/傅树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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