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游记》中重复修辞的运用

2017-11-06 14:00谭威红
卷宗 2017年29期
关键词:重复底本语言特点

摘 要:《西游记》是一部在说话、话本、杂剧的基础上,经过作家再创造而成的通俗小说,而其作为话本的痕迹主要表现在语言方面,其中,巧妙地运用重复修辞,使重复成为最有力的表达手段,是其最深刻的表现。以吴承恩百回本为研究底本,从保留“说话”的语言特点切入,探讨《西游记》中重复修辞的运用及其审美效果。

关键词:《西游记》;重复修辞;重复;“说话”底本;语言特点

“说话”表示一种说唱伎艺,而“话本”即是“说话伎艺中所说的一篇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1]105沈承庆先生在论述通俗小说的发展历程中以《西游记》为案例论证了“话本文学的发展是循着‘底本、‘话本小说、‘文学本小说的次第出现。”[1]109而且,他强调“文学本小说最后完成于一位编写人的大笔。因故事情节出于‘话本,新作只能在原有的范围内小有通变……并最大限度的保留和运用说话人生动风趣的俗语方言……可见,文学本小说是说话人与编写者婚配所生。”[1]108于《西游记》而言,重复修辞的运用恰恰反应了吴承恩在对《西游记》进行集大成创作的时候抓住其作为说话底本的一些重要特点并加以润饰,当然,这当中所产生的审美效果也体现了他个人的本事。“重复最早是作为一种修辞术语,从修辞学角度来说,是指依靠重复某一词语或句子来达到特定的效果的修辞方法。”[2] 纵观古今中外,重复修辞在文学作品中被广泛应用,目前也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西游记》所运用的重复修辞,具有规律性,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起到解释说明、补充说明的作用,使小说中的话语内容有章可循、形象生动、通俗易懂,便于理解、便于记忆、便于口传,体现了“说话”底本的艺术特色。

关于《西游记》重复修辞的相关研究,从收集到的材料中尚未发现相关的专著,而对于这个问题的分析也只是散见于相关的“词汇研究”、“韵文研究”等论文中。如,黄键在《<西游记>词汇研究》中主要从名词、形容词、拟声词等词性角度来分析叠词,分析其重叠式结构的语言特色;张彦红的《<西游记>韵文叙事研究》强调了回首诗、回末诗故事重叙现象,但对其重叙功能只放在“可避免去翻阅前面的故事,且不用再费笔墨去结尾”的经济角度上分析;同样的,王志玉的《<西游记>韵文探析》从重复的角度分析其中赋体文“四字句粘連对”的特征,也没有从“说话”语言特点的角度进行深入挖掘。可见,将《西游记》重复修辞的运用与“说话”特点相联系进行分析还有较大的研究空间。

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将重复归结为三大类:“(1)细小处的重复,如语词、修辞格、外观、内心情态等等;(2)一部作品中事件和场景的重复,规模上比(1)大;(3)一部作品与其他作品(同一位作家的不同作品或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在主题、动机、人物、事件上的重复。”[3]本文主要探讨前两类中的语句重复和事件重复,其中,前者包括对话中的词语重复和韵文中的词句重复。

1 对话中的词语重复

《西游记》中一问一答的对话大多简短,有的甚至只有一个字,而且,往往出现重复,比如:“好,好,好”[4]203、“强,强,强”[4]206、“难,难,难”[4]289等,立体感强,大大增强了语言的感染力、情节的生动性。对说书人而言,这是最利于带动现场气氛的地方,重复之处加以音量之别、语气之别,自然产生语境之别、情感之别,显然,这也是“说话”的一种语言技巧,正所谓“重复就是力量”。[5]73在《西游记》中,每个角色在对话时都会出现对话答语的重复,其普遍性说明这不是为塑造某个人物形象而设定的,而是作者在对话上惯用的重复修辞。其中,重复的形式有三种,大部分是两字一词组重复两次,如,第十八回回:“莫忙,莫忙”[4]231、“容易,容易”[4]236、“睡着,睡着”[4]238;其次是单个字重复三次,如,第十七回:“妙,妙,妙”[4]216、“有,有,有”[4]219;也还有少量的三字或四字一词组重复两次,如,第二十四回:“这里来,这里来”[4]314、“我晓得,我晓得”[4]315、“果然罕见,果然罕见”[4]316。

《西游记》中大多数的对话答语都脱口而出,至于人物回答时的心理活动,作者极少描述,而词语的重复足以透露相关信息。如,第五十九回有这样一段描述:“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尽,径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那师父爬上马,与八戒、沙僧复东来有二十余里,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丢下扇子道:‘不停当!不停当!”[4]796这段对话以孙悟空误用了假的芭蕉扇导致火势恶化为背景,对于孙悟空当时的心理活动、情绪状态,作者并没有用任何修饰词加以形容,但孙悟空的惊讶与紧张已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成功之处就在于重复修辞的运用。“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这样重复的叫喊体现了孙悟空面对突发情况的紧急心情,还有“不停当!不停当!”更是突显了孙悟空当时疑惑又清楚、紧张又冷静的心理状态,这比赤裸裸地加上修饰词更形象且耐人寻味。对于说话底本来说,对话相当于一种动态描写,文字修饰好比静态描写,在营造说话气氛、吸引观众的作用方面显然更上一筹,而且,对话词语的重复更有利于说唱者创造更好的现场效果。同一句答语的重复,后者往往是前者语气情感的延伸和深化,在“说话”者口头相传时,这样的重复产生了强烈的画面感,给听众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有助于激发听众的兴趣。

对话中的词语重复还有一种情况,即在同一回故事内不同的人先后用了同样的答语,加强了表达效果。如,第五十五回,孙悟空被妖怪用兵器扎了一下头后疼痛难忍,说了“疼、疼、疼;利害、利害;了不得,了不得”[4]738等重复话语,等到猪八戒被妖怪用同样的兵器扎了嘴巴之后,重复说了以上相同的话语。这样的重复展现了兵器神奇的特性,有助于加深听众对此兵器的印象,吸引听众。相对于其他长篇小说而言,《西游记》中这样的重复显得很特别,没有丝毫的重复累赘之感,恰恰表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善于抓住听众的心理需求。endprint

重复修辞的运用充分发挥了对话在省略限制性词语、省略辅助性词语方面的功能,收到了用极少的语言充分表露情感的效果。可以说,《西游记》中的重复修辞的运用既得当又巧妙。

2 韵文中的词句重复

与“四大名著”之其他三部比较而言,《西游记》的韵文数量较多,种类多样,有诗、词、赋、书信、奏章、表文等,而且,韵文中重复修辞的运用亦是《西游记》比较独特的一点,体现其雅俗共赏的“说话”语言特色。按重复修辞的分类,《西游记》韵文中的重复大多属于“间断的重复”,即“间隔反复”,“间隔反复”是指“词语或句子间隔地反复出现,中间有其他的词语或句子隔开”。[6]运用“间隔反复”能突出重心,增强节奏感。

《西游记》的开篇就是一篇充分运用重复修辞的韵文,文中“再去五千四百岁”与“又(经)五千四百岁”、“故曰”与“至(到)此”循环反复地出现,[4]3而且两者相互交替,将篇幅较长的文章驾驭得相当巧妙,作为开场白,这样的表达形式既能实现完整的表达,又能让听众容易接受。再有,“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歷二十四气”。[4]4显然,在这段短文中,重复修辞的运用起到补充说明的作用,强调说明“三丈六尺”、“二丈四尺”的由来,好比详细的解说词,重复却不累赘,有着明显的口头说话痕迹。

诗、词、赋属于雅文学范畴,词句优雅精辟、含蓄凝练,然而,结构形式类似于“势镇汪洋,威灵瑶海。势镇汪洋,潮湧银山鱼入穴;威灵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的词句大量存在于《西游记》的韵文中。显然,这其中运用了重复修辞,相对于传统的诗、词、赋体裁而言,这是《西游记》词赋独有的特点。笔者认为这是文学雅俗共存的表现,在表达效果上不亚于才子佳人小说中传统的诗词歌赋。比如,第一回的一篇词赋中有句:“丹崖怪石,削壁奇峯。丹崖上彩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峯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4]4“丹崖”、“削壁”、“峯”、“石”的间断重复,明显是在补充说明这些崖壁峯石上有什么景物景色,而且,“上”、“前”、“听”、“观”等方位词、感官词明显是说书人提醒听众留心注意“上有什么、前面又怎样”的提示语,这样有助于阅读水平一般的读者或听众更容易理解。在当时,小说的创作为了得到文人的欣赏与肯定,往往大篇幅地加入诗词歌赋等韵文。但重复修辞的运用,使得《西游记》中诗词赋的出现没有让普通百姓“望洋兴叹”,而且,重复修辞的运用又相当灵活,没有语病、词穷之嫌,这既加强了小说的文学性,又兼顾了不同程度的读者的感受。可以说,重复修辞的运用保留了《西游记》原有的“说话”特点,是这部著作产生广泛、深远影响的一个关键因素。

韵文中的重复还体现在描写战斗场面时,常用的“一个、一个”、“这一个、那一个”等词组、句式的反复使用,如,第五十八回:“两条棒,二猴精,这场相敌不非轻……一个是混元一气齐天圣,一个是久炼千灵缩地精。这个是如意金箍棒,那个是随心铁焊兵”,[4]775这样的重复有助于听众对人物有更加清楚的把握,也便于“说话”者口头相传。在《西游记》中凡是涉及两个人物交锋场面的,不管是战斗场面还是其他一般场面,只要有可比性的,都往往运用重复修辞加以详写,产生强烈的对比效果,在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的同时,也使得文章在表达上朗朗上口、在内容上通俗易懂,增强了文本的话语性。

3 内容中的事件重复

从分类学角度划分,内容中的重复属于“大处叙事方式的重复”,[5]《西游记》内容上的重复主要表现在对前情的回顾,比如,对孙悟空的生平事迹不惜笔墨地重复多次,而且,每次重复叙述又有新的内容加入,可谓重复而不雷同。对前事的回顾,是说唱者为了给听众回顾前面的故事、梳理故事脉络的,放到元曲的楔子上分析,则是下一段故事的开场白,这体现了《西游记》对元曲创作手法的继承与发展。在《西游记》演变发展的过程中,出现“金人院本《唐三藏》,元杂剧有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7]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吴承恩在借用原有题材的情况下对元杂剧底本的行文结构形式有所保留,当然也经过了他本人某些删减编排,而内容的重复是他对原材料最真诚的运用。然而,在渐变成案头文学的过程中,这一点也就被覆盖了,很难被发现。将对孙悟空事迹的回顾放在《西游记》“早期的集体创作、个人写定的创作阶段和后期的作家个人完成的创作阶段”的角度上分析,[8]可以推测回顾事迹的前后文本是出自两个不同的作者,后一位创作者在延续故事之前,先回顾前人所创作的内容,而这些,吴承恩在收集材料、进行完整创作时有意无意地穿插在正文当中,也就暴露了相关信息。

在《西游记》中,孙悟空的“铁头”事件被重复多次,而且,每次的措辞都有所不同,有删改,也有增加。如,第十九回,猪八戒第一次出场,孙悟空向他介绍“好头”的来历,“你是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窃了御酒,被小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锯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不会损动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到第五十五回,孙悟空将“铁头”事件重复了一遍,“我这头自从修炼成真,盗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闹天宫时,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宫外处斩,那些神将使刀斧锯剑,雷打火烧;及老子把我安在八卦炉,锻炼四十九日,俱未伤损。”前后两处的描写,内容大致一样,但是,后者的措辞明显比前者简洁,显然又是一次再概括。这段内容的重复出现,于故事本身而言,是孙悟空向新出场的角色进行身份说明,但于整部章回小说创作过程而言,则是后来创作者对前者创作内容的回放,以便顺利地铺展新的故事内容。

另外,内容的重复现象还表现在孙悟空与妖怪之间斗智斗勇的前后经过都往往向第三者重复一遍。其实,关于这些内容,作者完全可以以一句“孙悟空将前事说了一遍”等类似话语一笔带过的,但是,作者选择花大量的笔墨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遍,这也深受了说唱文学的语言特点的影响。说唱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给听众梳理一遍,以便听众更加清楚故事内容。但是,对于孙悟空与妖魔周旋的经过,作者是有选择性地加以重复叙述的,如,在第五十五回中,孙悟空第二次进去妖洞探察的所见所闻与唐僧的对话等前后经过,作者只以一句简短的话语概括,并不像描述孙悟空与妖怪战斗的场面那般详细,这与说唱者意图带动现场气氛的动机有关。可见,《西游记》对前情的重复回顾是区别对待的,重复修辞的运用亦是谨慎又恰当。endprint

《西游记》重复修辞的运用,还有顶针、排比、叠字叠词等常见的修辞手法。另外,命名中的重复、情节重复亦是有意思的重复现象。说到情节重复,主要体现在每回每个故事的架构上,比如,妖魔出现的前后、孙悟空除魔的前后经过等。妖魔出现之前,师徒四人被山挡住、唐僧害怕、八戒挑唆、悟空大义凛然等套路,而且,每种套路都是连续出现的,套路的重复与不同,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佐证《西游记》作为世代累积型作品,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故事模式,在有轨迹可循的前提下,民间发揮想象力添加新的内容。作为“说话”底本,这样的重复既起到提示作用,提醒听众不要错过精彩内容,也让新来的听众迅速了解故事情节。在四大名著当中,《西游记》情节的重复是最多的,既是世代累积型作品的特点,也是游记文学本身的独特之处。吴承恩作为《西游记》的集成者,留下重复的情节,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对保留《西游记》作为“说话”底本的本色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学文本。

综上所述,以“说话”底本为切入点,分析《西游记》中“对话中的词语重复”、“韵文中的词句重复”、“内容中的事件重复”等重复现象,从而,进一步探讨重复修辞的运用所体现的容易理解、容易记忆、容易口传的“说话”语言特色。可以说,《西游记》中重复修辞的运用是一种力量的再造,重复中蕴含着丰富的语符环境、多样的情感形态,足以能代替相关的叙述描写。

参考文献

[1]沈承庆.话说吴承恩[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105、108、109页。

[2]张金莲.简洁与重复——海明威小说的对话艺术[D.]云南:云南大学,2010年:第6页。

[3](美)希利斯·米勒著;王宏图译.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页。

[4](明)吴承恩.西游记:李卓吾评本[M].陈先行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第3、4、12、205、206、216、219、231、236、238、289、315、316、738、775、796页。

[5]王杰泓.有好的措辞,才有好的艺术——当代中国观念艺术的修辞语言论[J].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08年,第6卷第2期:第73页。

[6]马景仑.汉语通论[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87页。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161页。

[8]蔡铁鹰.《西游记》成书研究[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第8页。

作者简介

谭威红(1991-),女,广东湛江,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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