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街(小说连载)

2017-11-07 13:30范小青
翠苑 2017年5期
关键词:书记老师

范小青

十五 小吃街

从前进出丽都花园的大门,都是联吉氏公司的车接送,林又红和门卫几乎不打照面。最近一段时间,她不坐车了,进进出出多了,发现门卫好像个个都认得她,都主动和她打招呼。这会儿看到她过来,当值的那个门卫不仅朝她笑,还很感激地对她说:“谢谢你啊——”

林又红十分奇怪,门卫谢她,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几个意思,她可搞不懂。搞不懂的事情,她是必须要弄清楚的,这是她的性格,也是她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她决不会把不清不楚的东西咽下去、吞下去,所以直接问那门卫:“你谢我什么?”

那门卫说:“我们都听说了,你正在搞小吃一条街——总算有人出头来管了。我一定要谢谢你的——不瞒你说,我老婆一家几口,都在那里混饭吃。那里不太平,我老婆就不太平;我老婆不太平,我就不太平。说起来,他们都是追着我到南州来的,结果日子过得不好,他们都怪我。其实又不是我叫他们来的,但是人家既然都来了,总得有口安稳饭吃,我一直为他们操心,都烦死人了。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总算你——”

林又红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问道:“谁告诉你我在搞小吃一条街?”

那门卫说:“他们都在议论,大家都知道,主要有一个姓辛的吧,老辛,人家从前是做老师的,有水平的,后来不知怎么也成了小摊贩,反正他说的话,别人都相信。”

林又红一急之下,返身又走了出去,她得去找老辛说话,桂香街这地方的人,怎么都一个毛病,就像居委会那些人,似乎是有意让大家误以为她是蒋主任,现在这些居民们,又让大家以为她会把小吃一条街搞好,开什么玩笑,他们以为她是谁啊?

林又红站在十字路口想了一想,她不能直接到小吃一条街去,那地方的人,跟他们说不清事理。但她又不能退回去,退回去的话,谣言仍然在发酵,也不知会发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在这两种选择之外,林又红还必须选择第三条路。

走了没多远,迎面看到余老师、潘师傅和小陈陪着几个人过来了,听到余老师在对街边的居民说:“今天区里卫生检查,街道领导先来看一遍,你们都注意一点、自觉一点啊——”

余老师和小陳看到林又红,刚想张口喊她,林又红脸一冷,他们两个立刻住了嘴。林又红赶紧偏开,往旁边一条巷子穿过去。

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脚步声了,回头一看,余老师和小陈追上来了,林又红冷冷地道:“不陪领导检查了?”

小陈说:“又不是什么人物,都是街道的临时工,潘师傅陪就足够了——”冲着林又红谄媚地笑道:“我们要陪我们自己的领导呢。”

林又红不理睬小陈,只管找余老师说话:“我自己也住在桂香街社区,没想到这里的居民素质如此之差,到处瞎说八道——”

余老师还在揣摩林又红生的什么气,小陈已经抢先说了:“林主任,是不是小吃一条街的人又在编排什么了?”

林又红气道:“你明知故问。”

余老师这才说:“林主任,小吃一条街那边,大多数是外来人口,他们本来都是农民,或者外地小镇上的人,没有什么文化,对城市的规矩既不了解,也不遵守。”

林又红才不能同意她们的说法,板着脸驳斥说:“外来人口怎么啦?外来人口就可以随便造谣,无中生有?”

余老师还假惺惺地劝慰她说:“林主任,你千万别生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也不是存心要造你的谣,他们也只是想有个稳定的买卖,不要天天被追来赶去——”

林又红没好气地说:“他们想稳定,就应该好好做生意,难道非要非法经营才有意思?”停顿一下,又说:“他们就不能像齐三有那样,找个地方,正经把证办齐了,把店好好开起来?”

余老师说:“齐三有是本地人,他是用自己的房子做的店面。可他们这些人不行,桂香街小吃一条街,是寸土寸金的,哪有那么多的店面提供给他们?潘师傅家有个亲戚,在小吃街旁边那条街上有一个50平方米的店面,分割成了5块出租,每一块就狭长的一条,称为一线天,卖童装的、卖保健品的、卖文具的,还有小五金,还有修理摩托车的,你看看,50平方米,就齐全了——”

小陈说:“那可是发大了,有5个一线天,一家人就坐吃了。”

余老师批评小陈说:“你能不能不要插嘴,你一插嘴,就要走题——”一边继续给林又红介绍说:“当然,桂香街小吃街店面紧张,这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个——”

小陈实在是改不了插嘴的毛病,又抢着说:“就算有店面空着,他们进得去吗——余老师,我不走题,我围绕主题——这都是些什么人呀?全是空着两只手来的,最多有个蛇皮袋,一家子就都来了,老婆孩子小姨子大舅子亲戚朋友一大堆,多少张嘴就靠着这两只空手——”

余老师也补充说明:“他们是租不起店面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成本——”

小陈的脸色十分不以为然,撇着嘴说:“没有成本却想着无本万利,心思都歪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要出事?”

林又红当然无话可说,除了摇头、叹气,还能怎样。

十六 林又红的梦

林又红到了小桂菱塘角的家里,房间套型小得人进去都转不了身,小桂却满脸喜色,十分满意地说:“林主任,你看,你看,这就是我家——”

林又红朝里边望去,看到宋立明也在,林又红奇怪地说:“咦,你怎么来这里?”

宋立明却上前推她说:“你快看看,有人在楼下喊‘蒋主任,什么意思?”

林又红被宋立明一推,醒了,原来是做了个梦。

朝窗外一看,天已开始亮了,再一听,果然楼下隐约有人在喊“蒋主任”。

林又红有点懵,没有反应过来。

宋立明说:“会不会是喊你的?”

林又红说:“我姓蒋吗?你让我去答应他吗?”

宋立明说:“你不是说,他们有人把你当成蒋主任的吗?”

林又红只好起来,推开窗户朝下一看,看到有个男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仍然在喊蒋主任。小区的两个保安过来了,阻止他说:“你不要高声喊,时间还早,好多人家还没有起来呢,你吵醒人家了。”endprint

林又红已经认出来了,这人正是上次夏老三打架事件中的那个动手打人的丁大强,拘留了几天放出来了。这可是个蛮不讲理的人,果然就听他更加抬高了嗓门,大声道:“我就是喊了,就是大声喊了,就是吵醒人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打人犯法,喊人也犯法吗?喊人也要拘留吗?”

两个保安知道碰上刺头了,但他们也是不好惹的,他们也一样是刺头,当然要和他对着干,呵斥说:“你在外面任何地方喊,那是你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你到了我们小区,就不允许你大声喊!”

丁大强完全不把保安当回事,只是搂紧了孩子,继续大声喊:“蒋主任!蒋主任——你出来!”

两个保安又不能捂他的嘴,想要动手拉他吧,他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不好随便动,正手足无措,一个保安突然想到问题了,说:“你喊谁呢?蒋主任?你找错地方了,这幢楼里,没有姓‘蒋的。”

丁大强这倒愣了一下,但是随即摆一副“你们别想蒙我”的嘴脸,继续说:“怎么没有,你们怎么知道这楼里没有姓蒋的,蒋主任就在这幢楼里,我只是不知道在几楼,只好在下面喊,喊到她出来为止!”

保安没法子对付他,只好问:“你找的蒋主任,是哪里的蒋主任?”

丁大强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居委会的蒋主任!”

保安笑了起来,说:“哎哟,你小孩生病,你得找医院的主任,找居委会干什么?”

另一个说:“你找自己单位去吧,别在这里闹了。”

丁大强说:“我没有单位,我是小吃街上的摊贩,谁给我单位?”

两保安相视一眼,一个说:“那你找政府去,不要到小区里来闹。”

丁大强口气强硬地说:“政府就在这里,所以我就来这里。”

保安奇怪地说:“这里谁是政府?”

丁大强说:“蒋主任,蒋主任就是政府,居委会的蒋主任就是——”

两个保安同声大笑起来,一个说:“哦呵呵,原来居委会就是政府啊——”

另一个说:“那你找的蒋主任是不是等于蒋市长哟?”

一个又说:“笑话了,不找政府找居委会,居委会能管你个屁事——”

丁大强火冒三丈,气得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也不管孩子跌倒在地,扯起衣袖,似乎是要和保安干仗了。因为吵闹声越来越大,开窗看热闹的邻居越来越多,林又红实在躲不下去了,赶紧下楼。

林又红一从楼道里出来,丁大强一眼看到她,也不打架了,立即抱起孩子冲过来说:“蒋主任,蒋主任,我就知道会找到你!”

那两保安疑惑不解地看着林又红。

林又红赶紧说:“你搞错了,我不姓蒋,我姓林。”

保安对丁大强说:“你看看,你自己搞错了吧?她明明姓林。”

丁大强不理睬他们,只对着林又红说:“你不姓蒋?你姓林——那就是林主任——林主任,你得给我想办法,我女儿昨天晚上吃了隔壁摊上的酱牛肉,拉了一晚上,你看看,你看看,眼睛都凹塘了,手指头,你看看,都瘪罗沙了——”

林又红一急,说:“你明知那些东西吃不得,你怎么能让孩子吃?”

丁大强急得说:“我没有给她吃,她自己拿了钱到隔壁摊上去买的,我忙着做生意,哪里看得住她——”

正扯皮,忽然看到小陈远远地奔过来了,到这边站定后先喘气,说:“哎哟,哎哟,奔死我了,奔死我了,哎哟——丁大强,你来这里干什么?”

丁大强看到小陈,脸色顿时有些变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看不出是不想来和小陈说,还是怕和小陈说,可是以他的这般气势,怎么会惧怕小陈呢?

林又红也奇怪,问小陈:“你奔得这么急干什么?”

小陈朝林又红一眨眼,没等喘定了就冲丁大强说:“你找林主任干什么,谁让你找林主任的?”

丁大强说:“我不找林主任找谁,找你吗?”

小陈说:“你找我也比找林主任强哪,林主任还没正式上班呢——”

丁大强立刻说:“我管她上班没上班,我只管找她,我才不找你——”

他们又开始扯皮,那孩子起先一直在哼哼,看起来十分难受,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林又红实在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轻重不分,孩子病了不要緊,争个高低最要紧?她打断他们说:“你们先别争了,先到医院给孩子看病,别的等会再说。”

小陈还不肯停息,指责丁大强说:“你这么大个人,也算在外面混日子的,孩子病了,都不知道找医生,找居委会有什么用,居委会主任也不会看病。”

丁大强气道:“我这么大个人,难道我不知道看病找医生?可我没有钱找医生。”

林又红见他们又要扯开去,赶紧说:“先到社区医院看一下。”

大家赶紧到了社区医院,晚班医生还没有下班,被从床上喊起来,睡意蒙胧地看了看林又红,问:“你是谁?”

林又红说:“我姓林。”

医生马上说:“哦,是桂香街的林主任吧?”

真奇了怪,林又红还没算正式上班呢,林主任的名号倒已经天下遍知了。林又红回头瞥了小陈一眼,小陈又朝她吐下舌头,就算林又红知道是她们放的风,她也拿她没办法,直接就问她:“小陈,你怎么赶过来的,你知道丁大强要来找我?”

小陈说:“余老师叫我来的。”

林又红心里一紧,这余老师还真蛮阴险、蛮有城府的,明明知道她有麻烦,自己不来,却叫个不能成事的小陈来,算是高度信任她呢,还算是给她个下马威呢?林又红真不知道,总之一想到自己就要和这些人物们一起工作,心里不免有点发怵,当时的一丈豪情,一下子已退去八尺了。

那社区医生给孩子检查了一下,初步诊断是食物中毒,建议最好转儿童医院,丁大强急得说:“我也想去儿童医院,我一早上就想直接去儿童医院,可是——”

小陈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别说了啦,你不知道三遍抵粪臭?你没钱去医院,可居委会又不是取款机啊,你找错对象啦——”endprint

丁大强强横地说:“居委会不是取款机,可是居委会是为居民解决困难的,所以我才来找林主任,不找林主任,我是死路一条——”他回头盯住林又红说:“林主任,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见死不救,这已经是几天来林又红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她忍不住说:“桂香街社区的居民日子就真过得这么难吗?一碰就是‘死,居委会干部天天得见‘死,天天要救命——”

那个社区医生“嘿嘿”地笑了一下,看起来早已见怪不怪。

等到小女孩被医生安顿好,挂上了水,丁大强的毛躁才渐渐平息了一些。他惦记着摊上的生意,打电话叫老婆过来,没等老婆到,他自己就急急地走了,他就料定林又红或者小陈会在这里陪护他的女儿。他老婆不到,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他就是这样想的。

当然,事实也就是这样的,小陈先走了,留下林又红等着。过了一会,上白班的医生、护士都到了,林又红看到护士小何进来,赶紧过去和她打招呼,请她关心一下丁大强的女儿。小何护士一边应答着,但不知为什么,林又红觉得她似乎心里有事,眼睛虚虚的,不敢直视林又红的眼睛,林又红愣了一会,补充说:“那天晚上去电视台,麻烦你了,谢谢啊,也替我谢谢你先生啊!”

小何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林又红见她有些怪怪的,又说:“还有,去年我妈住在你们医院,真要谢谢你的照顾,我妈到现在还一直在念叨你呢。”

小何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是又轻又弱:“应该的,应该——”话没说完,人已经急急地避开了。

林又红有些恍惚,也有些尴尬,这是那个热情周到的何护士?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奇怪?心里正疑虑,丁大强的老婆赶来了,林又红这才从社区医院出来。

走出不远的路,有个年輕人从林又红身后赶了上来,问林又红:“请问桂香街居委会是在前边吗?”

林又红说:“在前边,不远了。”一边朝他看看,琢磨着这么个大小伙子,到居委会办什么事呢?多管闲事的臭毛病又要冒出来了,正想开口问他“你到居委会干什么?”但最后还是自己压住了。

小伙子却显得有些激动,主动说:“我是到居委会去报到的。”

报到?报什么到?林又红脱口说:“难道你一个大小伙子,也去当居委会干部吗?”

小伙子立刻红了脸,说:“还不能算干部吧,我们还有实习期的,实习三个月,期满了,就叫居委会干事。”

林又红真服了他,又忍不住问:“你是大学生?”

小伙子说:“是,去年毕业的,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今年考到桂香街居委会了。”

林又红更加惊讶:“大学生到居委会工作,还要考吗?”

小伙子说:“当然要考的,想进来的人也蛮多的。”

林又红说:“那你们考进来的,有正式编制吗?”

小伙子摇了摇头:“没有的,考编制哪有那么容易!”

林又红又问:“那你们算什么呢,合同工吗?”

小伙子说:“可能也不算合同工。”

林又红惊讶得愣了半天,才说:“那就是说,连什么身份都没有?也没有单位和你们签什么约?”

小伙子说:“可能会签一个吧,协议之类。”

林又红想不通,说:“那和谁签呢,劳务市场?人才中心?”

小伙子说:“是和居委会主任签吧。”

林又红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真是奇闻,和居委会主任签合同,受谁保护呢?受居委会主任保护,可是按照他们的说法,居委会可不是政府机构,它只是最基层的一个群众自治组织,自己保自己还保不准,还能和大学生签合同?林又红不知道这种规定、这种程式算是什么意思,所以笑过之后,心里不免有些酸楚。现在大学生找工作真的很难,但是再难再难,也总比——

林又红忍不住问小伙子:“你好好一个大学生,为什么到居委会工作?”

小伙子似乎对她的问题有点不明白,想了想说:“没有为什么呀,如果一定要说为什么,就是为了工作呀。”

他们边说话,边穿过小吃一条街,又碰上了一起事件。几个外地的顾客,围着一个烤肉摊嚷嚷起来,林又红上前一看,真是现世报应,这卖烤肉的,正是丁大强。

双方嚷嚷几声,话音未落,已经开打,摊子掀翻在地,乱踩乱砸,周围的小贩又过来帮那个丁大强,现场乱成一团。

那小伙子迅速从林又红身边赶到事发的中心,试图劝阻他们,但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他就将自己的身体横在双方中间,搏打的双方,一时倒不能对着一个陌生人动手,暂时停了下来,有人问他:“你什么人?”

小伙子说:“我是桂香街居委会的。”

外地顾客顿时哄闹起来:“居委会算什么,滚,滚开!”

另一个说:“你好好一年轻人,冒充什么不好,你冒充居委会吓人啊,你把自己那脸往哪里搁?”

小伙子委屈地说:“我没有冒充,我是居委会的,我今天就是来报到,第一天上班——”

那几个外地顾客把小伙子扒拉到一边,说:“走走走,没你的事,居委会又不是城管,又不是卫生局,管个屁事——”

小吃街的小摊贩知道居委会,虽然他们并不认得这新来的小伙子,却纷纷转向他求助,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的原因。原来是几个外地的顾客,坐在这里喝啤酒、吃烤肉,每人吃了十几串,最后让他们结账时,他们说吃了肚子不舒服,肉是臭的,摊主多加辣、多加胡椒掩盖臭味,硬是不肯付钱。

那些还没烤的生肉就搁在那里,臭不臭闻一闻就知道,但双方一吵闹,就失去理智,只顾打嘴仗。林又红过去闻了闻那些生肉,才发现自己想得简单了,那些肉虽然是生的,但已经滚上了过多的味料,它原本的味道已经闻不出来了。

林又红这一上前,被大家认出来了,丁大强立刻喊道:“林主任,桂香街的林主任来了!”

另一个说:“有人给我们做主了。”

小贩们立刻神气起来,好像后台老板来了似的,挺直了腰板。endprint

林又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外地顾客一看这情形,以为冤有头债有主,现在债主送上门来了,立刻围到林又红身边,开始围攻说:“什么主任,狗屁主任,一看就知道和他们是连裆码子,穿一条裤子——”

林又红一听火气就上来了,打断他们道:“你们说话要负责任,你们人生地不熟,对我们桂香街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开口就胡说八道?”

那顾客道:“我们对桂香街小吃一条街早就有所耳闻,今天来试试运气,果然中招。你是主任,还不赶紧捂着脸逃走,还敢跳出来,想包庇,还是想怎样?”

另一个也骂道:“你主任?就在你眼皮底下,这些混蛋坑蒙拐骗,用毒油、毒盐、毒肉害死人,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主任?!”

臭豆腐K佬和另几个小贩也过来了,他们见那些人围着林又红咒骂,急了,把林又红往旁边一拉,袖子一卷,上前就要打。

天哪,这可是桂香街小吃一条街上的打货,连城管都打不过他们,几个外地顾客,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真要打开了,保不准出大事,林又红赶紧喝住说:“住手,你们真不想在小吃街混了?!”

其实,本来她无辜被骂,心里够窝火,换作任何另外的场合,林又红必定会和他们对骂,她一张嘴,从来不是吃素的。但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冷静,如果这时候她也跳出来和外地顾客对立,岂不是真给那些为非作歹的小贩们撑了腰?

奇怪的是,如狼似虎的小贩们还真被林又红喝住了,不止停住不动手,连嘴巴也停下了,林又红知道,他们是等她作决断呢。

天哪,这是要考验我的什么呢?

胆量吗?

智商吗?

无赖精神吗?

林又红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没有琢磨出到底该怎么办,只得先来以理服人的一套,抬高嗓门大声说:“丁大强,顾客在你的摊位上,吃了你们的东西,有意见,完全可以提,提出来,大家讲实事求是——”

小贩们和顾客异口同声说:“我们就是要讲实事求是,可是什么才是实事求是,谁来判断?”

林又红说:“什么实事求是,就看他家的肉,到底是新鲜的,还是臭的?”

大家又异口同声道:“怎么看?”

林又红说:“送去专门检验罢。”

大家接受了林又红的建议,双方各派两人,那还没到任的小伙子也自告奋勇一起,到菜市场的检验处,把滚上味料的肉洗清、洗干净,再作检验,结果肉是正常的、新鲜的。

检验报告拿过来大家一看,几个顾客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没事最好,我们不是不想付钱,我们也不是吃霸王餐的人,我们是怕中招,中了招上医院的医药费用,是吃你几串肉的几十倍都不止的。”

另一个说:“既然质量没有问题,我们也放心了,肚子不舒服,可能是我们吃太多了,说实在的,你这烤肉,还真美味。”

于是一边爽快地付了钱,另一边也客气地免了零头。

那些外地人最后离开的时候,说:“也不像他们传说的那样,桂香街小吃一条街,也有好东西嘛。”

小贩们见事态平息了,而且皆大欢喜,都朝林又红看着。林又红可不想要他们感谢她,那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心下一紧,拔腿就走,刚走出几步,迎面来了个中年男人,朝林又红笑着,伸出手要和她握手。林又红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他握着林又红的手说:“林主任,我是凤凰街道的周书记,本来今天说好要到桂香街给你开欢迎会的,因为临时有事,参加不了,我给余主任打电话,她说你上午一直没去,我不太放心,特意赶过来看看,结果在这里碰上了,我就放心了。”

林又红一时语塞,以他的口气,好像在这里碰到她,她就已经上任了?

不等林又红解释什么,那周书记又说:“刚才我都看到了,你处理得很好,我就更放心了。”

林又红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那周书记拿出一张名片遞给她说:“林主任,你也知道的,桂香街是个非常复杂的社区,下面要辛苦你了,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当然,我们街道党委一班人,都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的——好了,我得走了,那边有个会还等着我讲话呢,我是从会上溜出来的。”

林又红看他的名片时,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他们摊贩都是准备两份的——”

林又红没听清楚,说:“什么两份?”

周书记说:“小吃一条街上每天都会有人找麻烦,有人检查,所以他们搞出手段来了,一般都会准备一份经得起检验的搁在一边,没人举报最好,万一有人举报,便拿出好的那一份送检——”

林又红一听,脑袋里“轰”的一声,赶紧说:“你是说,刚才送检的——”

周书记说:“我不一定是指今天这件事,我说的是平时的常态,现在你到位了,你会慢慢了解这里的,你会——”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出去好远。

留下林又红一个人,手里捏着他的名片,站在那里发呆。

十七 新来的“将军”

到居委会门口的时候,林又红只听到小陈一声尖叫:“来了来了——”

里边的人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傻呆呆地站成一排,个个小心翼翼地朝林又红看着,不知道要干什么,似乎想拍手,又不知道拍手好不好,似乎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气氛十分古怪。

其实,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林又红也还是可以转身就走的。她又没有和谁签订生死之约,连普通合同也没有、口头约定也没有,她更没有对谁承诺过任何事情,现在即便一走了之,既不违规违纪,更不犯法。

她可以走。

但是大家早就看透她了。

她不会走了。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林又红把小伙子推到前面,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大学生,大家欢迎一下吧。”

大伙儿一下子不尴尬了,集中在林又红身上的注意力转到了小伙子身上,小伙子被闹了个大红脸,支吾着说:“我,我——”endprint

小陈来劲了,上前朝他肩膀一拍,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說:“我叫姜军。”

小陈“扑哧”一笑,说:“就你?你将军?瞧你个小身板,当个士兵也未见得有人要。”

那姜军憨厚地笑道:“你别看我瘦,我皮实的,筋骨好的。”

小陈说:“丝瓜筋还谈得上筋骨哈。”

姜军似乎有点紧张,不知是否怕大家一开始就不信任他,赶紧说:“我真的身体很好的,我今天早晨,是跑步来上班的,不信,不信——”

小陈说:“不信你也找不到证人给你作证呀。”

林又红见他满脸尴尬,为他打个圆场说:“小姜,你住哪里?”

小姜说:“我住荷花塘。”

众人立刻“哄哄”起来,荷花塘在南州的西郊,离市中心的桂香街少说也有几十里地,他从荷花塘跑步来上班,这牛皮真是吹豁掉了。

小姜大概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说话没有说圆满,又赶紧解释说:“我是先坐地铁2号线,再转了地铁3号线,然后公交58路——下车的地方离这里还有3里地,我一看时间来不及了,我就跑步了。”

这线路听得大家一头雾水、一头汗水,林又红不免有些替他着急:“你住那么远,这天天上班怎么办?”

小姜着急说:“林主任,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迟到的,今天走了一趟,我有把握了,明天再早一点出门,保证不迟到。”见大家都疑惑地盯着他,小姜又赶紧解释说:“我是租的房子,那边城乡结合部,从前农民的房子,现在他们都迁到小区住了,他们自己的房子空出来了,房租比较便宜,我是和几个人合租的,分摊下来,租金可以接受。”

大家都停顿下来了,过了一会余老师疑惑地说:“现在居委会干部都要求属地化,你这属地,是属于哪里呢?这么远,他们怎么会安排你到桂香街——”

小姜的脸顿时通红,支支吾吾道:“是我自己、自己要求,要求的——”

小陈不客气地说:“你是骗来的吧,你没有向组织说明你住在哪里吧,快坦白吧,你为什么要到桂香街居委会来?”

小姜老老实实地说:“我在区里培训的时候,听到大家都说桂香街居委会,原来有老书记,现在有新主任,都是——”

林又红赶紧说:“你别扯上我,我不算。”

小陈得意地“呵呵”起来,说:“林主任,你厉害,你还没上班呢,名声都传出去了——”她见林又红脸色不好看,才住了嘴,转向小姜说:“你既然到桂香街居委会工作,你就不能换个近一点的地方租房?你该向我学习学习,我就是冲着桂香街居委会离我家近,我才来这里上班的,你倒好,穿过半个城市到居委会来上班,少见——”

小姜“嘿嘿“一笑说:“没事,我本来就起得早,也正好锻炼身体。”

小陈说:“你傻了吧,我告诉你啊,你这样不行的,居委会工作,时间是没个准点的,不是死板的朝九晚五,说有事就有事,喊你你马上就得赶紧到,你住那么远,怎么能够好好工作?”

这一说,小姜有点慌了,喃喃道:“可是,可是——其实我也了解过桂香街附近的房子,房租实在、实在,太那个——”

明显是小陈在欺生,只不过这是他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林又红和余老师都没太往心上去。

余老师朝小陈丢了个眼色,小陈很快就丢开了小姜,回头拍林又红马屁说:“林主任,你到位了,桂香街居委会的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了——”

余老师也拍,说:“那是,居委会的工作,对林主任来说,那肯定是小菜一碟——”

潘师傅向来憨厚,也不太会说话,这会儿竟也说出“有林主任坐镇,桂香街居委会就怎么怎么了”这样的话来了。

连刚刚来的小姜也加入了马屁行列,说:“林主任,我们参加培训的时候,都听说你了——”

这些马屁拍得也太没水平、太直露,害得林又红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可他们就这境界,你想让他们拍出点水平来也不可能。林又红被他们拍得心里有点毛躁,但是再想一想,他们也不过是想让她安心当主任罢了,也不能跟他们真生气,所有的事情,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心太软,不,不是心太软,而是气太盛,太自我感觉良好,太自以为是,太把自己当人物,太想显示自己的能力,太什么什么,总之最后是亲手把自己摁到了这个岗位上。

不多说了,说也晚了,开始吧。

余老师把林又红领到“主任办公室”,指了指说:“林主任,这是你的办公桌,另外一张是我的,我们条件有限,你多担待。”

林又红借机说:“我几次来,都看到小陈坐这里,我以为是她的办公室呢。”

余老师说:“小陈是干事,干事都在外面服务窗口那儿办公。”

小陈也挤了进来,在林又红身后嚷起来:“林主任,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来的时候,封我是主任助理的,后来才有了干事这一说,我就降成干事了。”

林又红说:“有区别吗?”

小陈无赖地说:“怎么没有区别?干事就是要干事的,助理么,只要助一下就行了,等于一个是自己挑担,另一个是帮别人搭把手。”

林又红横了她一眼说:“那你来了两年,搭了多少把手?”

小陈装蒜说:“我想想啊——”一边还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头说:“一件,两件——”

在外面窗口办公的干事小金喊了起来:“陈菲,陈菲,你来搭把手吧,这里都排了长队了。”

林又红朝外一张望,果然,不知不觉中,外面到窗口排队办事的居民多了起来,小金一个人忙着,速度比较慢,有几个居民急躁起来,说:“怎么搞的,这么多人围在主任办公室,有时间磨嘴皮扯闲话,不过来办公,什么服务态度?”

小陈一听,就跳了出去,说:“怎么啦怎么啦,我们主任今天刚刚到任,我们不要向她介绍情况吗?”

那居民说:“我是来找你们办事的,你们主任什么时候来不来,不关我事,我来了,你就得快点给我办。”

小陈才不服,回嘴说:“急什么急,买个什么东西还要排队呢,你办这么麻烦的事,一来就想——”看起来还滔滔不绝有说头呢,小金赶紧打断她说:“哎哟,陈菲,你有时间说这么多废话,还是坐下来办吧,你又不像我,我一个高中生,本来对网络、电脑之类也惧怕的,我这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倒在拼命做,你做起来动作又快、准确度又高,你倒有时间说废话。”endprint

小陈被小金这么一说,倒没再回嘴,就坐到窗口位置的电脑前,立刻,那支隊伍的人中有一大半,移到小陈这边来了。

小陈一看,又恼了,挥着手嚷嚷说:“干什么,干什么,都过来干什么,队伍分分开,匀一匀——”

并没有人听她的话,虽然小陈嘴巴凶,大家却都愿意排在她这支队伍,也搞不清怎么回事,这小陈又懒又赖,这么多人缠着她,也真是该应。

好容易窗口那边安静了一点,余老师又给林又红介绍说:“现在的居委会工作,都要跟上时代,都更新换代了,所有办理事项,全部都要联网,我们桂香街因为人员老化,搞得比较迟了,去年才刚刚搞定,但是懂这个的人手还是太少,现在好了,一下子你和小姜来了。”

小姜赶紧说:“我已经培训过了,我知道怎么操作,我现在就开始上班吧。”

余老师把他领到窗口一排座位小陈旁边的那一个位子,说:“那就太好了,你慢慢来,先试试,不懂的问小陈吧。”

小陈立刻翻白眼说:“别问我,我忙不过来。”

小姜赶紧说:“我自己学,我自己学。”

明明又多了一个窗口,可是那些排队的居民,只是朝这边张望张望,一个也不肯排过来。

小姜有些着急,大声说:“你们过来排吧,我就是学这个的。”

仍然是观望,没有人动弹。小陈得意地笑着说:“喂,将军,你嚷嚷吧,他们又不是你的士兵,不会听你的,不要说你是学‘这个的,就算你是学‘那个的,也一样没有人气。”

大家都笑了起来,至少有几个人性急的,跑到小姜那儿去了。

办公室里余老师继续对林又红说:“现在就我和潘师傅落伍了,跟不上了,我在这里占了居委会工作人员的名额,却抵不上一个人用,只能算半个人——半个也算不上,算小半个人,潘师傅比我还不行,就成了修理工,我呢,只会动动嘴皮子,劝劝架,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人。”

余老师带着林又红在四周看了一看,桂香街居委会办公条件很差,外面是一条狭长的地方是窗口,办理各种手续、出各种证明、盖各种章,林又红注意地看了看墙上贴着的窗口服务内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光光盖章项目的就有几十项:

流动人员子女需要社区出具当事人居住一年以上的证明;

申请最低生活保障、医疗救助、临时救助、自然灾害救助等居民基本情况证明;

申请高龄津贴资格核实证明;

居民申请法律援助的家庭生活困难证明;

矫正对象在社区服务情况证明;

法律援助案件中子女赡养老人的情况证明;

初婚未育和再生育资格核实证明;

学生申请学龄前杂费减免、助学金补助的家庭生活困难情况证明;

市区企业退休人员社会化管理属地接受证明;

学生寒暑假参加社区活动情况证明;

......

林又红看得眼花缭乱,余老师在一旁说:“林主任,以后慢慢看吧,不是一下子记得住的——”

林又红眼睛又往两间办公室的上方一看,我的妈,这里的内容也不少,那间“主任室”的门框上方,至少挂了10多块牌子:

书记主任室

副主任室

妇联工作室

社区工联会

社区关委会

共建委员会

在职党员联系站

党员先锋驿站

社区党群之家

少数民族之家

民族宗教工作室

......

另一间的上方,更多:

淑琴调解室

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室

阳光网络教室

青少年电子阅览室

未成年人网络教室

阳光宝宝亲子室

妈咪悄悄话语屋

家用电子免费维修室

......

这一间屋里则比主任办公室那一间更加杂乱,里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电器、小杂物,像手电筒、电饭煲、收音机、闹钟、电水壶等等。

余老师又介绍说:“这一间,既是调解室,又是潘师傅的修理室。不过潘师傅也不仅是在这里维修,他还上门服务,都是免费的,比如哪个小区楼道灯坏了,比如——”

林又红说:“我知道,潘师傅去过我家服务过,但是我觉得很奇怪,不能理解,像这样的事,小区楼道灯坏了、家里燃气灶的问题,都要叫居委会修理?”

余老师说:“如果小区的物业比较好,那他们不会来喊居委会,可是我们桂香街有许多老小区,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造的那种,根本没有物业,也无人管理,有许多原单位都早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合并到别的单位去了,没人管了,肯定要来找居委会的。”

林又红又看了看“淑琴调解室”,余老师在一旁说:“淑琴就是我们老书记李淑琴,她人都不在了,我们前几天也商量,要不要换名字——”

前面林又红虽然来过几次,但从来没有留心、当然也不必留心这里的办公情况,现在她不免有些发愣,桂香街居委会的办公条件这么差,却承担了这许多的工作,其中还有许多事情完全是义工性质的,并没有人规定一定要居委会做,但是既然居民找上门来了,居委会也是推不掉的。

一点点地方很快就转完了,最后余老师指了指栏杆外的一个大平台说:“这里有个大平台,一下雨,水就沿着平台倒灌进来,我们只好沿着这个墙角边,用石灰、水泥堵,雨大的话,还是堵不住,到时候居委会里就水漫金山啦。”

林又红探头看了看,外面这个平台确实很大,整个面积超过现在居委会的办公面积,平台上乱七八糟,堆放着许多杂物,看起来根本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林又红问余老师:“这个平台是干什么的,怎么没有利用起来?”

余老师说:“唉,老书记在的时候,已经筹划很长时间了,想把它用起来,改成办公用地,如果真的能够做成,我们就宽松多了,图纸都请人画好了,可是跑了多少次,一直跑不下来。”endprint

林又红说:“是房管规划跑不下来吗?”

余老师摇头说:“何止是规划,没有一处能跑下来的。”

林又红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要把话说出来:“能不能再试试,要是能把平台用起来,办公条件就改善多了。”

林又红正等着听余老师的态度,忽然听到楼梯上“噔噔噔噔”有人冲上来了,抬头一看,是那个曾经抱着孩子到林又红家楼下喊“蒋主任”的丁大强,手里捏着一叠纸,冲着林又红一边扬,一边喊:“蒋主任,蒋主任,我孩子的医药费,到哪里报销?”

余老师赶紧纠正他:“不是蒋主任,是林主任!”

丁大强的手仍然挥舞着:“我管你什么主任,总之你是主任,我孩子看病的钱——”

余老师打断他说:“丁大强,你昨天已经来过,我已经和你说过有关政策和规定了,居委会真的不能帮你办,你想想,如果是能帮你办的事,居委会怎么会不办呢?”

丁大强气愤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吗?政府是什么?政府就是说话不算数,明明我们都符合低保,为什么不能报销医药费,你让我们拿吃饭的钱给孩子看病,病没看好,人都饿死,这就是你们政府给我们的政策和规定?”

小陈正在埋头给居民办理手续,已经忍了一会,忍不下去,又跳了起来,和丁大强对骂说:“你骂政府,你找政府去,这里不是政府,这里是居民自治组织,居民自己管自己,你来这里无理取闹,影响我们办公,我们就不办公——”

说着把手里的活一砸,“叭”地一下,居然关了电脑。正在办理手续的那个居民急了,她不怪小陈,倒去怪丁大强,斥责他说:“你还好意思跑到桂香街居委会来闹,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你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另一个等着办事的居民也接着说:“都怪你们这些外地人,把我们桂香街搞臭了,我们桂香街,原本可是有名气的地段,什么叫桂香街,就是桂花香十里,从前多远的人都能闻到香味,赶过来,现在呢,你们这些外地人一来,桂香街可以改名叫桂臭街了——”

丁大强不光不能报销孩子的医药费,还被大家攻击,气得拍桌子、打板凳,吼道:“臭味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吗?我一个人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用在这里像个叫花子样的跟你们乞讨——”

林又红感觉耳朵都要被他们吵炸了,一边赶紧对小陈说:“打开电脑——”一边把丁大强请进办公室,给他倒一杯水,让他平静一下。

丁大强不喝水,只是把手里的那叠病历卡和医药费用单塞给林又红,余老师想阻挡,说:“你不用给林主任,给林主任她也不能——”

但林又红还是接了过来,看了一下,才知道丁大强孩子情况不是太好,已经看了好几家医院,赶紧问丁大强:“你自己到底搞没搞清楚,你孩子是吃了哪家的东西、吃的是什么东西?”

丁大强说:“怎么不清楚?就是隔壁摊上的酱牛肉——”他从林又红手里又拿回病历卡,翻开来给林又红看:“蒋主任,林主任,主任,你看,你看,医生这么写的——”

医生的龙飞凤舞实在看不清,林又红仔细辨认了一会,勉强看到什么“杆菌”几个字,林又红说:“如果真的有证据,可以告他的,让他赔偿医药费用。”

丁大强冷笑一声,开口又戗林又红说:“主任,你肯定是有钱人,你叫我打官司,我要是有钱打官司,我还不如给孩子看病呢。”

林又红说:“我们有法律顾问,是义务的,帮你打官司不收钱——”

丁大强一听,又嚷道:“什么玩意儿,义务的?不花钱的?不花钱能有什么好货?现在花钱都请不到好律师,你们不舍得花钱,还想打赢官司?”

林又红一边瞪了丁大强一眼,一边问余老师:“桂香街社区居委会这么大的范围,怎么只有一个义工律师,没有专门聘一位律师?”

余老师摇头说:“我们聘不起的,林主任,有些情况正好向你汇报一下,我们居委会6个干部,全社区人口超一万人,一个月的工作经费,街道给我们两千元。”

林又红吃了一惊,一瞬间似乎完全没有了金钱的概念,脱口就问:“两千元,什么意思,两千元是干什么的?”

余老师说:“哎嘿,什么都得干,那事可多啦,我说也说不尽——”

小陈就没有好好安心做事,一直在外面侧耳倾听里边的动静,这会儿她又来劲了,跳起来在外面大声说:“我记得,我说得清——”就开始报起来:“宣传墙报月月换,要钱吧;文艺活动排练修理乐器、统一服装,要钱吧;修理电器小配件,要钱吧;请老师讲座要杯茶吧;老年食堂伙食要补贴吧;放学后代管小孩要给点吃的哄一哄吧;改造厕所,吃喝拉撒——”

别说是林又红,连那个丁大强也听得目瞪口呆了,暂时都忘记了自己的强烈诉求。

小陈还在继续念经:“水费、电费、网络费,车库、路灯、下水道——”

余老师说:“好了啦,好了啦,过瘾了吧。”

小陈说:“过什么瘾,你不把情况跟林主任说清楚,她还以为她掉进蜜罐子里了呢,哈哈哈——”

这妖精,当初哄林又红进来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嘴脸,现在把人哄进来了,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林又紅不由得想,看起来,我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丁大强只得退了一步,勉强说:“义工就义工吧,总比没有律师强一点,他人在哪里?”

林又红回头问余老师:“刘律师是在赵园子事务所吧?”

余老师摇摇头说:“刘律师不在律师事务所上班,他是退休律师——”

丁大强重新冒起来的一点希望,被“退休律师”几个字又打下去了,立刻又毛躁起来:“我说呢,谁肯来给你们当义工律师?原来退休了,他们弄个老头来哄哄你们,你们再哄哄我,政府就是靠哄人吃饭过日子啰。”

明明是来求人的,还瞪鼻子竖眼,林又红已经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丁大强,靠你骂人就能把事情骂解决了?”

丁大强说:“我想骂人吗?我不想骂人,可是我不骂人行吗?你换到我的处境你来试试,看你骂不骂人!”endprint

小陈又横戳进来说:“喔哟,真的好可怜哪!”

丁大强说:“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

小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我可怜你?我是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想想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因果报应——”

丁大强虽然人高马大,气势强盛,但嘴巴说不过小陈,怒道:“你对居民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

小陈得理不饶人:“你投呀,你投呀,你投了我正好走人——我早就总结出来了,什么鬼地方,有房、有钱不找你,有吃、有穿不靠你,各项义务不理你,有了问题缠死你,解决不好骂死你——”

眼看着他们又互掐起来,林又红气得说:“怎么,居委会是相声剧场吗?你们没完了?”

林又红一板脸,大家暂时都闭了嘴,林又红又说:“废话没用,无论怎样,我们得请教律师。”

一看到余老师要打电话,丁大强忽然心虚起来,支吾着说:“其实,其实,非要找律师吗?律师和城管、公安都是连裆的吧——”

小陈立刻戳穿他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暴露了吧,你还告人家?人家没告你,你就上上大吉了吧,自己做的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噢。”

丁大强说:“我暴露什么,我没什么可暴露的,我是不想白费力气,就算你们找到律师,就算律师说可以打官司,就算我真的有证据证明我小孩是吃了他家的东西生的病,就算最后法院判下来,我是必胜——”

林又红说:“那不就是你要的这个结果吗?”

丁大强说:“这哪里是什么结果?这个结果没有用的,他不会承认的,就算他承认了,他拿什么赔我?他和我一样——就算警察把他抓进去,就算法律把他关进去,他也赔不了我——”

小陈说:“你其实想得蛮清楚嘛,很懂道理嘛,怎么一到居委会你就不讲理了呢?”

丁大强突然愣住了,过了片刻,又突然呼天抢地起来:“天哪,我不找你们找谁呀,我到哪里去评理呀,我无处可去呀——”

排队办理各种手续的那些居民也是各色人等,一时忘记了自己来居委会要办的事情,参与起讨论来了,七嘴八舌说:“就是,居委会就是代表政府的,有事不找居委会,找谁?找政府?”

有人立刻接嘴说:“找政府?你找得着吗?大门你都进不了。”

再有一个说:“政府门口倒是有个信访室,排队进去,你说什么,他记什么,蛮有耐心的,态度也很好,然后告诉你,你回去等消息吧——”

大家气着气着又哄笑起来,一个说:“回去等呀等呀,等得头发都白了,政府的消息还没有来。”

最后终于又归结到居委会,说:“还是居委会好找一点,每次来,总有个说法。”

却也有人不同意,说:“好什么好,我们莲花巷地段地下管道的堵塞问题,我都来了多少次了,解决个屁,你们去看看齐三有的面店,成臭豆腐店啦。”

小陈不高兴了,反驳他说:“你该把责任分清楚,下水道的事情,是居委会管的吗?”

那人说:“居委会至少要负责传递居民的意见给上面嘛——”

小陈不客气地说:“你知道我们传递了没有呢?”

那人不吭声了,旁人说:“那倒是,凭良心,老书记在的时候,没少给我们跑,可是——”

丁大强见他们瞬间就把话题扯远了,着了急,说:“你们扯下水道干什么,我孩子的医药费还没着落呢——”说话间手机上来短信了,他低头一看,一着急,把那一堆病历和药费单往林又红的办公桌上一扔,说:“我得做生意了,这事情我不管,我就给你了,过两天我来拿钱。”转身就走。

其他人又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林又红问余老师:“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余老师说:“只有替他申请医疗救助——”

林又红立刻眼睛一亮,说:“能够申请到吗?”

余老师十分为难,停了一会才说:“林主任,你可以到街道去了解一下,能解决多少是多少,解决一个是一个吧——”她稍一停顿,又补充说:“本来我可以去的,但是圆通巷那儿的违章问题,我得去看一下,不能让他们强行建起来,建起来了,就麻烦了,再拆就很难了——”

林又红点了点头说:“我去,正好熟悉一下情况。”

时间快到中午了,外面窗口排的队伍也越来越短,只剩一两个人了,听说林又红要去街道了解情况想办法,小姜赶紧自告奋勇说:“林主任,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尽快熟悉起来——”

小陈“哼哼”了两声,说:“将军,你倒蛮积极啊。”

小姜憨厚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呀!”

小陈被小姜的憨厚闷了一下,随即又攻击小姜说:“你积极有屁用,连个合同工都不如,交了五金,都不到两千块——”

小姜说:“我知道,但是现在外面工作难找,我也试过好几个单位——”

小陈说:“你以为这里就能留住你,我们前面也有个男的,帅哥,肯定比你能干,干了两年,谈了5个女朋友,全走了,最后他也走了——你还是识相一点,早点想办法撤吧。”

小姜有點担心地看看林又红,又看看余老师,小心地说:“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她说的——”

林又红起身往外走了,小姜也赶紧跟上,奇怪的是,小陈也站了起来,说:“我这儿完工了,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

林又红有些奇怪,不过没等她发问,余老师就阴阳怪气地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陈说:“那也难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凭什么太阳就得天天从东边升起呢?”

小姜大概没有领教过这样的歪理,但又不敢笑话小陈,憨憨一笑,随着林又红走了出来,小陈已经到了前边,面向他们,倒着走路,边走边说:“嘿,将军,你还蛮会拍马屁啊,一来就拍上主任,是很想进步的节奏啊。”

小姜脸通红,结结巴巴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想早一点了解情况,早一点熟悉工作,没有,没有那个意思——”endprint

小陈乐得“哈哈”大笑,说:“没有‘那个意思,‘那个到底是‘哪个意思?是没拍马屁的意思,还是没想进步的意思啊?”

林又红看着他们,心中十分感慨,经济条件相差如此之大的两个年轻人,却共同在一个居委会工作,她无法想象他们的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差别。

当然,她也不会去想象他们的未来,她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十八 桂香街的未来

居委会帮助丁大强补偿了到一部分医药费,林又红和小姜一起送到丁大强家去。

丁大强和小吃街上的大部分外来人员一样,租住在那个破旧不堪的菱塘角小区,一个30多平方米的两室户,合住着三家人家,两家各占一室,另一家就住在中间的门厅,另两家人进进出出,都要经过门厅,住门厅的这一家,等于是住在大庭广众之下,完全没有一点隐私。林又红推了推门,发现门没关,推开门进去,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黑咕隆咚的门厅里,一对青年男女正抱在一起,林又红正进退两难,那对男女却完全不在意,那男的还挺客气:“没事没事,你找谁?”

说话时两人仍然搂抱在一起,没有分开的意思。

丁大强那屋的门也开着,他在里边看到林又红他们了,不知为何却想避开不見,不肯出来。林又红和小姜根本踏不进里屋去,里边各种杂物,简直就是个破烂王国,根本站不了人。林又红赶紧在外面说:“丁大强,你报销的医药费我们给你送来了,你出来拿一下吧。”

丁大强不肯出面,他老婆却从里边横了出来,一把接过钱去,数了数,生气说:“怎么只有这一点——”

丁大强立刻把他老婆一扒拉,推到一边,骂道:“死婆子,不知道说声‘谢谢,还嫌多嫌少,除了主任,谁会到我家来给我们送钱?”

那老婆说:“我不是不想谢谢,我实在,实在——这点钱,还欠债都不够呀,我——”

丁大强又骂老婆说:“就你穷命,你还想要多少——”

林又红和小姜走出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丁大强的住处,叹息了一声说:“唉,这条件确实太差了。”

出了丁大强的家,迎面他们就看到夏老三开着城管执法的摩托车过来了,林又红见夏老三又穿上了城管服,奇怪说:“夏必全,你不是被停职了吗?”

夏老三说:“停是停了,可是又复了——”他见林又红脸色疑惑,赶紧又解释说:“不过不是我要复的,实在是我们城管人手太少,我们领导一定要叫我复,我又来自讨苦吃了。”

夏老三一出现在小吃街,大家立刻哄起来,冷嘲热讽的,当面指责的,开口就骂的,一片嚷嚷,火药味又浓起来了。

“夏老三,你这么快就又官复原职啦?”

“真不要脸,装模作样,还停职,还处分,到头来,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换汤?哪里换了,汤也没换,不还是他吗?”

夏老三说:“天地良心,我冤枉哪,我算什么官复原职,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官——”

立刻有人打断他说:“怎么不算,吃官饭的就是官!”

夏老三说:“哎哟,吃什么官饭呀,吃官司还差不多。”

大家哄堂大笑,气氛和谐得像兄弟姐妹似的,林又红有点懵,早知道这地方的人,个个都是变脸王、变色龙,但仍然是十分的不适应。

天忽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小摊贩四散的四散,躲雨的躲雨,也有带着伞的,赶紧打开伞,护着摊上的吃食,一个小贩身上淋了个透湿,却在那里喊:“哎呀呀,哎呀呀,我的面饼呀,我的面饼呀——”

夏老三连忙把林又红拉到路边的警务室躲雨,林又红看着在雨中狼狈不堪的小贩们,看着冒着雨还在购买吃食的顾客,不由得说:“夏必全,真的就那么难吗?这么大一座城市,桂香街这么大的社区,给他们找一点经营场所,就真的没有吗?”

夏老三犹豫了一下,说:“场所倒是有的,但不可能是给他们的,也不是给我们的。”

林又红眼睛一亮,赶紧问:“桂香街这一带真有合适的场所?为什么不能做做工作,努力一下——”

夏老三摇了摇头,叹息说:“那可不是我们这些下里巴人能够说上话的,区政府和街道都动过脑筋,都沟通过,但是根本没门,人家好端端的大楼,是要做大项目的,怎么会理睬小吃摊贩,怎么可能给小贩开小吃店?”稍一停顿又说:“再想得美一点,就算人家有这个想法,愿意给小摊贩提供店面,可是这些摊贩们,哪来的钱付房租,除非要人家同意先做后付——”说着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这张嘴,抹了蜜,呵呵,做梦吧!”

林又红却还在追问:“夏老三,你说的,到底是哪个楼?”

夏老三又摇头,不肯说,但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朝着某个方向张望。

林又红顺着夏老三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明白过来了。

金吉大厦!

林又红一下子激动起来,豪情立刻升了起来,脱口而出:“金吉是准备开酒店的,地下一层,还有,地面一层、两层,肯定是要做餐饮的——”话音未落,刚刚升起来的豪情,立刻又熄灭下去了。

夏老三观察着林又红的脸色,她心里一凉,夏老三就感觉出来了,夏老三心里也凉了,见雨小了一点,摊贩们又纷纷出来了,他又赶紧出去尽职了,站在街上嚷嚷:“收吧收吧,马上还要下更大的雨,不骗你们,天气预报报的——”

小贩们又和他耗上了,说:“夏老三,你心好黑,你恨不得天天下雨——”

“天天下雨,他恨不得天天下冰雹吧?饿不死我们,也要砸死我们——”

夏老三又和他们嚷成一片,林又红听着这些嘈杂的声音,慢慢地离开了小吃街,声音渐渐地远去,但是“金吉”两个字,却已经固执地占据了她的内心。

林又红犹豫了半天,终究拗不住追究到底的脾性,给赵镜子打个电话,说:“江重阳是不是真的接手金吉了?”

赵镜子一听,“啪”地就挂断了电话。

林又红知道,江重阳真的到金吉去了。

同时她也知道,夏老三的想法、她的想法,都无法实现了。endprint

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去求助于江重阳。

林又红心情灰暗低落,复杂中又夹杂着一些怀疑,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在拉扯她,或者是在推动她,这种似是而非的力量,是来自于江重阳吗?

林又红不想再往深处想,但是她的思绪却不可控制地要往深处去想。

街道周书记给她发了个短信,问她有没有空,想约她去街道谈工作。林又红如遇救兵,匆匆往街道办事处去,只有有了新的任务和工作,才能强行阻断那些不该去想,却又抛弃不开的念头。

林又红走进周书记的办公室,一下子愣住了,赫然坐在周书记办公室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嬉笑着的,正是江重阳。

因为沙发比较低矮,要跷二郎腿,身子就倾斜着了,看起来像是半躺在沙发里,好不恣意。

周书记坐在办公桌前,看到林又红进来,赶紧站起来。江重阳却不动弹,周书记抱歉地朝林又红笑了笑,似乎是在请她谅解。林又红一边转身离开,一边说:“周书记,你有客人,我下次再来吧。”

周书记赶紧说:“林主任,你和江总,都是我的客人。”

林又红瞥见江重阳嘲笑的样子,心里来气,对周书记也不客气了,冷戗戗地说:“周书记,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部下。”

说得周书记脸上有点不自在了,江重阳这才放下二郎腿,坐正了身子,对周书记解释说:“没事没事,我和林又红——不不不,是林主任,可是,我怎么觉得喊林主任怪怪的,得了,还是林又红吧。周书记,我和林又红老熟人了,太随意了,她的态度不是针对你的,她是对我有意见——”

周书记仍然笑了笑,说:“在金吉的问题上,你们不是谈得很投机吗,怎么会有意见呢?”

林又红一听“金吉”两个字,心里一紧,却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听周书记的口气,似乎她和江重阳在金吉有什么交易要做似的。可她却被蒙在鼓里,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就听江重阳抢先说了:“喂,林又红,你就别假装无辜了——”

周书记也附和着说:“是呀,林主任,你工作抓得很紧啊,刚来几天,就让人接触江总了,而且一接触就差不多有眉目了,我很吃醋啊,我都接触江总多长时间了,江总可没给这面子——”

林又红虽觉十分意外,但也不难猜到,桂香街居委会已经有人瞒着她和江重阳接触过了。林又红顿时脸色铁青,冷冷地说:“周书记,江总,你们谈的事情,我完全不知情——”

周书记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江重阳却不吃她这一套,嘲笑道:“林又红,你向来可是个敢说敢当的人物,为什么碰到和我接触的事情,就要耍赖呢?你明明派了桂香街居委会的人来找我,转达了你的意思,怎么见了我的面,你又不承认了呢?”

林又红的脸色由青转红,有些气急败坏了:“无论居委会有什么人去找你,只要不是我本人找你,他们都没有资格代表我,更不可能转达我的意思——”说了几句,感觉自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开始反守为攻:“江总,我相信我们居委会的人,不会瞒着我去找你,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耍了?”

江重阳笑道:“林又红,你还是真那个钢铁女侠,宁折不弯啊,明明要求人办事,却还不肯低下你那颗高贵的头颅!”

周书记早已经嗅出两人之间的异常的气味,但又搞不太清其中的来龙去脉,有些尴尬,说:“唉哟,两位,怎么你们说的话,我听都听不懂,你们到底来自哪个星球?别吓我啊,我胆小。”

江重阳说:“林又红来自水星或者金星吧,温度总是这么高,火气总是这么大,哈哈——”

周书记也打了个“哈哈”,但他分明不想参与江重阳和林又红的游戏,也不想窥探他们的秘密,他有自己着急上火的事情,哈了一哈后就赶紧说:“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林主任,你们桂香街居委会向江总提出的建议,江总十分重视,关于金吉大厦负一层和一层的使用开发,江总今天想谈一谈他的想法——”

林又红心气高傲,面对着对她冷嘲热讽的江重阳,她恨不得想转身就走,可是“金吉”两个字,却牢牢地拴住了她,让她无法动弹。

江重阳当然是不肯饶过她的,嘴上说:“林又红,明明有求于我,连‘江总都不称喊一声,你记仇记得这么厉害,不符合你的人物个性啊——”

周书记见江重阳又把话头扯回去了,只好直截了当地抢过话题对林又红说:“林主任,江总表示了,愿意把金吉的一层和负一层拿出来,安置小吃一条街的摊贩,他有信心在金吉重新打造南州名品小吃特色街。”

林又红心里猛地一烫,热浪在全身扩展开来,她飞快地瞄了一眼江重阳,江重阳却是一副小人得志、非我莫属的腔调,林又红顿时又七窍生烟,怒从心头起,脱口说:“不可能,金吉不是慈善公司,不可能给小贩们提供店面!”

江重阳得意扬扬地重新跷起了二郎腿,周书记倒真着急了,问:“林主任,你为什么这么说,明明江总已经——”

林又红轻蔑地说:“他是商人,商人的特点就是唯利是图——”

江重阳笑道:“林又红,没想到你的观念这么落后,你对商人的看法,还停留在旧社会哈,无商不奸?无商不奸?再说了,你原来也是商人嘛,何况还是外国商人的——”

他似乎是想说“走狗”之类,虽然没有说出来,林又红岂能听不出来,反唇相讥说:“谁不是走狗,你不是,你巴结的那个浦总,决不会比美国商人更高尚,更何况——”

江重阳说:“更何况,他还是我前妻的前夫,哈哈哈——”

周书记一听,头都大了,见他们越扯越过分,他脸色也有点变了,着急说:“林主任,即便是唯利是图,我们也都理解的,對不对,只要是对双方有利,对大家都有利,就可以考虑——”他实在是怕了江重阳和林又红,赶紧又接着说:“现在小吃街的形势,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了,我们还是收起个人恩怨——”

江重阳立刻说:“周书记,你搞错了,我们没有个人恩怨,我们只有个人恩情,哈哈——”

林又红也不客气地对周书记说:“周书记,你是不是完全不了解小吃街摊贩的情况?他们根本付不起金吉的房租——”话到此,她索性再次发起进攻,但是她并不朝着江重阳,却是朝着周书记说:“难道他金吉愿意免房租,哼哼?”endprint

周书记一听,感觉林又红在搅事情,本来已经看到希望的事情,恐怕要被她搅黄了:“林主任,免房租,开什么玩笑——”

林又红说:“一边不能免房租,一边交不起房租,周书记,你觉得这种合作很可行吗,很有前途吗?”

周书记事先分明没有做足功课,这会儿被林又红一搅,很快就已经山穷水尽了。本来他是抱着十足的信心找来这两个人的,现在眼看着他们一直纠缠在过去的什么狗屁事情中,不肯出来,把小吃一条街的难题,完全不放在心上,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周书记也有点来气了,脸上也不再堆着谄笑了,正色地说:“二位,如果你们没有心思谈小吃街的事情,那你们就谈你们的恩怨情仇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江重阳立刻又正经起来说:“周书记,你别放弃呀,你再忍耐一会,再坚持一会,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林又红的脾气,不在嘴上赢了我,她是不肯言归正传的——”他见周书记皱眉,又赶紧说:“好了好了,为了让正经事能够尽快落实,我就认输吧——”

江重阳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份材料,交到周书记手里,说:“周书记,这是我的想法,你们看看。”

周书记接过去,刚刚翻看了一眼,立刻惊喜地说:“先做后付?从实际利润中按比例扣除?”马上把材料交给林又红看,林又红本想拒绝,但是看到周书记喜出望外的眼神,她还是接了过去,才看清楚是一份关于金吉大厦和小吃街店面的计划书,在“先做后付、30%、70%”等内容下面,用红色的杠杠标出来,十分醒目,林又红心里一下子又滚烫滚烫的了。

江重阳得意扬扬说:“怎么样,林又红,还是我和你心有灵犀吧,你不也正在考虑着这样的方案吗?”

周书记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出去听了,江重阳说:“电灯泡,终于知趣走开了,我们赶紧说点悄悄话吧——”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林又红泪水涌了上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只有片刻,周书记已经进来了,看到林又红竟然在流眼泪了,有些惊愕,但只作不看见,笑呵呵地说:“不好意思啊,一个小小的街道,事情多得要命,那边还等着我——”

江重阳可不在乎周书记在场不在场,照样说:“林又红,你可是有名的钢铁女战士,头可断血可流,眼泪不能淌的,怎么一见了我,钢铁就融化成泪水了,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爱着我吗?”

江重阳当着周书记的面乱说,周书记只是笑,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有多复杂的背景,周书记要的只是桂香小吃街的明天,现在,这个明天,已经在这两个人的哭哭笑笑中开始展现了,周书记已无他求,朝他们俩作了个揖:“拜托了!全指望你们了!”转身走了出去。

林又红夺门而出,泪水止不住地再一次涌了出来。

到门外一看,手里紧紧地攥着江重阳的那份计划书。

十九 扩建居委会

从江重阳那儿回来,林又红脸色不好,她进去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没人说话,连小陈也收敛了平时的嚣张,嗓音压得低低的。有个妇女来窗口办什么手续,刚一开口,小金赶紧“嘘”了她一声,那妇女立刻收了声,朝林又红办公室看看,低声说:“主任身体不好吗?”

小金的声音更轻了,门开着,林又红也没听见她说什么,接下去两个人就再也不说话了。

林又红进办公室坐下后,怎么也平静不了自己,把小陈喊进来,劈头就问:“你和余老师,你们两个,谁去找过金吉大厦的江总?”

小陈一改快人快语的风格,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林又红突然火从头顶冒了出来:“你?又是你?你到底——”

小陈横了一条心,双手一举:“我坦白,我是去了,可是不止我一个人,余老师也去的,还有,还有潘师傅——”

林又红只觉得莫名其妙:“潘师傅?你又一张口就说谎,潘师傅怎么会去?”

小陈说:“林主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确实是我们商量好了去找江总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只有江总的金吉,有可能解决小吃街的难题。而且,我们还知道,江总和你熟、熟——”

林又红气得说:“你们不仅瞒着我,竟然还顶着我的名义,说是我让你们去的,简直、简直——”

小陈赶紧给林又红倒了杯水,小心地遞过来:“林主任,别生气,别生气,我们瞒着你,我们先斩后奏是我们不对,但我们主要是怕你事先知道了不许我们去,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林又红说:“你们凭什么要假借我的名义,你们有什么资格?”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又追问说:“连潘师傅也去了,他去干什么?”

小陈说:“我和余老师都不认得江总,攀不上他,可潘师傅认得江总——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听说,前几年金宏宾馆出什么牛肉中毒事件,那时候潘师傅就在金宏宾馆餐饮上的——”

林又红一听,顿觉头皮发麻,先顾不得追究潘师傅的来龙去脉,继续追问小陈:“你们三个,谁的主意?”

小陈小心地看着林又红的脸色,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是真生气,还是装装样子的,可是就算她平时机灵过人,这会儿却也看不出来了,只好支吾着说:“就算,就算是我吧——”

林又红说:“你出的主意?不可能,你懂什么——”

小陈说:“其实也不是我,是我们三个,三个一起,一起商量的——”正想蒙混过关,听到外面有声音响起来,顿时脸色一喜,说:“林主任,老辛他们来了。”

林又红奇怪说:“你怎么知道?”

小陈说:“是余老师让他们来找你的——”话音未落,果然老辛和臭豆腐K佬还有丁大强三人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小小的办公室,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气氛顿时紧迫起来,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臭豆腐K佬和丁大强变知趣了,主动往外面退了几步,站到门口。

老辛拿出几张纸交给林又红说:“林主任,我们已经听说了,金吉大厦的江总,愿意把负一层和一层拿出来做小吃街的店面,而且同意让我们先做后付——”endprint

林又红没有接老辛手里的东西,看着眼前这几个人的模样,想着他们平时的作为,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万一你挣钱了,却扣不到你的房租怎么办?”

臭豆腐K佬一急,又挤进门来说:“不可能,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

林又红心想,不是我把你们想成什么,你们本来就是什么。

老辛毫不犹豫地说:“这肯定是要签订协议合同的,按合同办事,不可能扣不到,扣不到,除非他不想干了?”一边指了指交到林又红手里的几张纸,说:“林主任,你先看看再说吧。”

林又红粗粗看了一眼,一张纸是小贩们七歪八扭的签名,另一张是他们做的一个计算,每一个小贩的成本和经营收入,目的十分明确,情况也十分明确,他们也许是有能力付房租的,只是不能在先交房租的压力下过日子。

虽然这只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头,但却和江重阳的正规的计划书一样,在最关键的地方,是用红色字体标出来的,那就是“20%和80%”。

尽管他们的账算得很细,林又红却是不能相信他们的,这里边真实程度到底有多大,她完全是外行。

林又红沉着脸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臭豆腐K佬和丁大强同时跳了起来,臭豆腐K佬说:“这有什么复杂的,既然双方都同意这个方案,我们找江总签协议就是了。”

林又红瞥见小陈在一边坏笑,立刻气得说:“是呀,你们双方都达成统一的意见了,那你们直接去签协议就是了,不必再多此一举通过居委会,居委会本来就与此无关!”

臭豆腐K佬和丁大强还没反应过来,小陈已经急了,说:“林主任,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离开你,这事情做不成的,你,你等于是红娘哎——”

林又红冷冷地说:“红什么娘,人家你情我愿,都已经入洞房了——”

小陈“扑哧”一笑,朝老辛他们说:“你看看你们,你看看你们——”

那三个小贩也笑起来,丁大强居然也会检讨说:“是我们不对,我们这是新娘入洞房,媒人扔过墙,是我们不对——”

老辛毕竟比他们见多识广一点,对林又红说:“我们的这笔账,只是我们单方面算的,林主任需要核实,金吉需要认可,我们可以等,我们有的是耐心,我们和城管捉迷藏都捉了这么多年,我们不怕等。”说罢,带着那两个一起走了。

林又红见小陈脸一嘻,又要和她说话,赶紧把脸一沉,起身走了出去,小陈在背后讪讪地说:“林主任,要不要我陪你去——”

林又红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又红向来就是一触即发的,想到什么立刻就兴奋起来,看了看时间,还不算太晚,抓起电话打给街道周书记,周书记一听是她,没容得林又红说话,他就抢先说了:“林主任,太好了,我正要找你呢,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的进展很顺利,你功不可没呵,我们已经报告区委,区委也非常重视,近两天正要开会,打算由区政府来全盘接管处理——”

林又红一听,顿时头皮发麻,赶紧说:“周书记,事情我们都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可以不麻烦上级领导。”

周书记一听林又红口气这么急,笑了起来,说:“林主任,街道和区委可不是要抢你的生意呵,因为小吃一条街的情况复杂,江重阳的情况也比较复杂,要掌控这双方,有些事情不是居委会力所能及的,区委是希望把好事做好,做到位,盡快落实,具体的个体的人的工作,还是由你们做的嘛——”

林又红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把要求扩建办公室的想法说了,周书记还没听完,立刻不客气地否定了:“林主任,你这个想法,李书记生前早就提出过,提了还不止一次,可是行不通。”

林又红顿时急了,说:“为什么行不通?”

周书记耐心地解释说:“林主任,这个事情涉及规划,不是街道能够做主的,即使区规划部门能够网开一面,还需要市规划局的审批,街道也不是没有为你们努力过,但是到了区里就打回票了,更不要说到市里了,他们早就说过,这种情况,不可能审批的,还是别做无用功了。”见林又红不吭声了,又安慰她说:“林主任,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桂香街居委会的办公条件,也不算是最差的,好歹你还有个主任室,现在我们街道范围,还有好些居委会,大概一半以上吧,主任连专门的办公室都没有,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混在一间里办公呢。”

林又红有点泄气,但也有点不服气,说:“不是我个人嫌条件差,桂香街是个大社区,人口多,情况复杂,居委会的工作千头万绪——”说到一半,她吸了口气,停住了,哪个居委会的工作不是千头万绪呢?作为一个街道书记,每个居委会,每个社区,手心手背,她凭什么要求他特殊照顾?再说了,周书记已经明确不能解决,她不该再说什么了。

挂了电话后,又闷坐了一会,虽然碰了强硬的钉子,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扩建居委会办公场所的事情,在她心里不会就这么轻易退去的。

到了周末,总算可以享个清闲了,可是心里乱糟糟的东西太多,完全无处排泄。俞晓来电话了,林又红一听俞晓的声音,就没打算和她多啰唆,想挂掉电话,俞晓却赶紧说:“不说工作的事,不说工作的事,你都已经去了居委会,当了林主任了,我们也没得什么可说的了,没有共同语言了,今天约你去做个面膜,这个是共同的吧?”

林又红完全没有情绪,打不起一点精神,回绝说:“不去,我有事。”

俞晓才不会放过她,了如指掌地说:“你没有事,我知道今天你没有事。”

林又红说:“没有事我也不想去。”

俞晓说:“我也约了赵镜子,她也去。”

林又红仍然硬戗戗地说:“她去关我什么事——”她已经听出电话那头俞晓旁边好像还有一个人,估计就是赵镜子,果然,俞晓说了:“来吧,来吧,说不定我们这儿,尤其是赵镜子这儿,有你需要的东西呢。”

林又红不服地说:“在你们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俞晓也不和她客气,反问说:“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吗?那你是怎么样的人呢?”

林又红没好气道:“随你说,我今天没精神和你顶真。”endprint

俞晓又勾引她说:“你今天真的不来吗?你不是心里有事吗?难道真不想把心事解决了吗?”

林又红觉得她话中有话,但一时琢磨不出到底暗藏的是什么意思,越是琢磨不透越是要琢磨,林又红立刻精神焕发了:“走走走,马上出发,美容店见。”

俞晓在电话中“咯咯咯地”笑起来,林又红才不去理会她的笑,心想,你笑吧笑吧,你嘲笑也好,傻笑也好,真笑也好,假笑也好,只要对我有利,对我有用,我不会在意的。

林又红没有要宋立明开车送她,自己走出小区,走上大街,正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出租车,就听到路边一辆车在按喇叭,回头一看,果然是俞晓,她早就料定林又红会答应她的,早就守在这里了。

唉,我这个人,什么东西被人看得透透的,料得死死的。

上了车,林又红直接说:“说吧,什么事?”

俞晓无辜地摇了摇头,一副可怜相,朝赵镜子努了努嘴。

林又红看了看赵镜子,说:“怎么,你们两个一搭一档,准备把我卖了?”

赵镜子温和地笑了笑说:“我们准备陪你到赵园子那里去一趟。”

林又红十分惊讶道:“找你姐?干什么?你姐那里有什么?”

赵镜子还没说话,俞晓插上来了,笑道:“你看看,你看看,一下子就暴露无遗了吧,有什么,必定是有你想要的东西罢——而且,是你迫不及待想要的东西哦。”

虽然赵镜子和俞晓给林又红来个措手不及,好在林又红脑子向来管用,转得飞快,立刻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居委会扩建工程——小陈——赵镜子——赵园子——赵园子的老公、小陈的父亲老陈,市政府分管城建规划的副秘书长!

原来她两个鬼鬼祟祟绕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帮助她?

事情不搞清楚她是不会罢休的,也不会听别人指挥的:“找你姐,陈菲自己为什么不能去?那可是她亲妈!”

赵镜子说:“她们之间的关系,还像亲生母女吗?都快成仇敌了,小丫头作天作地,把我姐作得——”

林又红听不过去,打断她反问说:“陈菲作什么啦,她到居委会工作就是作吗?”

赵镜子说:“我没有这么说。”

俞晓也说:“我也没这么想。”

林又红“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们怎么看我。”

赵镜子说:“我们怎么看你无所谓啦,关键是我姐的心病就是陈菲啦,所以陈菲不敢找她妈——”

林又红冷笑说:“嗬,我胆大,我敢找——”她注意了一下车行的方向,还是有点奇怪:“找赵园子,不到她家去吗?”

赵镜子说:“和你一样,赵园子是不着家的——”

俞晓果然和赵镜子一弹一唱,互相配合,补充说:“嘿嘿,哪里有工作哪里就有你林又红,一样适用赵园子。”

三人到了赵园子的办公室,赵园子虽然接待了她们,却很不高兴,也不上茶水,只是板着脸对赵镜子说:“跟你说今天我有事,叫你改天再来,你就这么自信,我一定会和你谈——更何况,你可没说要带别人来,你还一下子带两个,你什么意思,你以为赵园子改邪归正、改弦更张了?”教训过赵镜子,又回头瞪着林又红,对于俞晓,干脆正眼都不瞧一下。

一直到林又红被她瞪得心里发虚,赵园子才又回头对赵镜子说:“你們都商量好了,来算计我什么呢?”

赵镜子明显很惧怕赵园子,急着撇清自己:“姐,你不要‘你们你们的,是人家的事情,和我完全无关啊。”

赵园子说:“但人是你领来的,恐怕还是你主动请缨的吧,你算是自作多情,还是自找麻烦呢?”

林又红以为赵园子对自己妹妹耍态度,对她和俞晓这两个基本上属于陌生人的,总要稍微文明一点吧?可赵园子才不讲文明,也根本不给她一点面子,喷过赵镜子,回头就喷她说:“林又红,你也好意思跑到我这儿来,你真有脸!”

林又红一下子涨红了脸,还没来得及回应,赵园子又说:“林又红,别以为我女儿在你那里,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

她既不文明,林又红当然不会客气,本来她是来找她、求她的,结果却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地干了起来:“赵律师,是因为我的选择,破碎了你的母女深情,破碎了你的如意算盘——”

赵镜子怕她们呛起来收不了场,可是她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林又红已经“啪啪啪”地干上了:“我不仅不把你的女儿拉出桂香街居委会,我自己还一头扎进了居委会,你女儿也就更有理由赖在居委会不走了,你赵大律师,什么样的人物,有什么事情是你摆不平的,但这件事情你就偏偏不摆平,迁怒于我,哈,很正常,很应该——”

赵镜子十分尴尬,不知说什么了,俞晓赶紧提醒林又红:“林又红,嘴下留情啊,到头来终究还是要求人的,话说过头了,到时开不了口了。”

林又红又来气了,说:“无所谓开口不开口,现在这世界,全都疯了,根本不存在求人不求人的事,唯有‘利益两个字,如果我求你帮忙的事,对你自己也有利,那就算不得是我求你,算是互利,如果这事对你没有利,你是不会答应帮助我的。”

赵园子刻薄地说:“你看得很透很穿啊,那还在瞎忙乎什么呢?一个居委会干部,搞得跟哲学教授似的?”

林又红也尖刻地说:“居委会干部就是如此,要能上得了天堂,也要能下得了地狱,既要楼上楼,也要楼下搬砖头,还真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好的,我相信,首先赵大律师你就做不好,在这方面,你比你女儿差远去了!”

赵镜子见林又红一张刀子嘴攻击她姐越来越厉害,不知是真怕得罪她姐办不成事,还是怕她姐吃亏,赶紧出来阻挡林又红说:“林又红,不说多余的话行不行,扩建办公室就扩建办公室——”

赵园子立刻又说:“先说清楚了,这事情和陈菲完全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想扩建办公场所,也不是陈菲告诉我的——”

赵镜子赶紧坦白说:“是我告诉我姐的,你们可能真不信,我姐和陈菲,早已经发展到互不理睬的地步了——”

一个和自己女儿都这么计较的女人,什么人啊?endprint

所以林又红不客气地接过来说:“互不理睬算什么,早就听说要断绝母女关系,怎么一直没有断呢,今天该下决心断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知道说得有点重了,但是赵园子面不改色,甚至还微微点头说:“正是如此,我已经给她最后的期限了,如果一个月内,不从居委会滚出来,我就断绝母女关系。”

倒把赵镜子吓着了,赶紧劝说:“姐,有事好商量,断什么母女关系呢?”

林又红才不会生出同情心,她不仅幸灾乐祸,甚至还火上浇油:“断绝什么关系呀,还没见过真能断得了的,说给别人听听罢了。”

赵园子没发火,赵镜子却生了林又红的气,指着说:“林又红,你狼心狗肺烂肚肠,我好心带你来,为你居委会那些破事想办法,你却出口伤人,你疯了你?”

林又红说:“不是我疯了,是世界疯了,你放眼看看,现在还有几个正常人?我好好地在联吉氏做事,顺风顺水,就凭一个没有出事的所谓事故,就裁出来了。好吧,你们又暗中联手把我搞到居委会。好吧,到居委会就到居委会,我这个小才就只能小用,可我都死心塌地地小用了,你们还是不罢休,还在背后不停不息地算计我——”她越说越激动,完全停不下来:“到居委会工作,做一件,被骂一件,做一件,被骂一件,那些外来的小摊贩骂人,也就算了,他们本来在最底层的,生活艰苦,素质也差,不骂人就不会说话,我不和他们计较。可是本地的居民也一样,你帮他一次,他就觉得你欠他10次,更气人的,连居委会的同事,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后却乱嚼舌头、胡说八道。我给小吃一条街想办法,他们就批评我不肯改善居委会的办公条件,又是出风头,又是搞政绩,我真觉得好笑,都到了居委会了,还政绩,他们居然还知道‘政绩这两个字——”

赵镜子和俞晓都愣住了、闷住了,可赵园子才不吃她这一套,“哼哼”说:“你委屈大了,既然这么大的委屈,就不能甩手走人么,不就是居委会吗,又不是市委、市政府?就算是市委、市政府,也没人能挡着不许你走嘛。”

林又红说:“我气的就是这个,我明明受了很多委屈,却偏偏走不掉,不是别人不让我走,是我自己不能走,不想走,不肯走——”话说到此,忽然又想到当初进联吉氏面试的时候,自己嘲笑老马,让他改姓范的情形,不由脱口说:“好吧,我改姓范算了,改名叫个‘范小贱多好。”

赵园子“哈哈”大笑起来,赵镜子和俞晓面面相觑,林又红等赵园子笑够了,才说:“真有那么好笑么,我是在说我一个么?现在这世界上,谁的日子也不见得比谁好过——”

赵园子笑过以后,似乎不那么端着了,主动说:“行了行了,胡扯半天了,你们以为我很闲吗——”

赵镜子赶紧说:“是呀是呀,该说正题了。”

一听这话,赵园子立刻又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有什么正题可说的,居委会还能有个什么正经事?”

林又红赌气说:“我脾气真不好,一看你这嘴脸,我就不想说了。”

赵镜子为了林又红,只得委曲求全说:“姐,林又红他们那居委会的办公条件实在太差了——”她怕她姐再摆臭架子把林又红气走,所以想赶紧把话一口气说了:“不过他们有个现成的平台,面积很大,可以改造成办公室——”

赵园子并不让她一下子说完,打断她说:“那就改造罢,找我干什么,我手里有工程队吗?”

赵镜子说:“现在还不到找工程队的时候,规划上没有通过,其实,这个改造完全是符合规划要求的,扩建了也不影响周边邻居的采光,但是多年来一直没有人肯承担,怕居民有意见——”

赵园子古怪地一笑,扔开赵镜子,朝着林又红说:“居民有意见,你们居委会,不就是为居民做事、做好事的嘛?做了半天,想改造个办公室,居民还会有意见,可见你们的居委工作做得不怎么样嘛,怎么给我的感觉,你们都牛到天上去了呢?”

林又红气不过,回击她说:“那是你接触的人层次高,素质好,说话办事都讲道理——”

赵园子这下子抓住她的话柄了,说:“那就是说,你工作的对象,那些居民层次低、素质差,林又红,以你这样的想法,对自己的臣民抱这样的认识,你觉得你的工作能做好吗?”

赵镜子赶紧打圆场说:“姐,不说居委会的工作了吧,我们是来求你,姐夫不是在分管这块工作嘛,近水楼台嘛,能不能帮我们疏通疏通——”

林又红虽然对赵园子很气恼,但是对赵镜子又很奇怪,她不光对桂香街居委会的事情如数家珍,她居然还一口一个我们居委会,她算哪门子的“我们”。

林又红正在琢磨赵镜子,赵园子又来气她了,说:“你们把我神化了吧,我又不是规划局长,老陈是分管不假,但即便分管,也不能随便为你们开绿灯嘛,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一切要按规矩办事嘛。”

既然赵园子一口回绝,林又红拔腿就走,赵镜子和俞晓紧紧追了出来,赵镜子说:“林又红,你又发大小姐脾气,你以为我姐是我,能够容忍你这臭脾气?好了,完了,今天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林又红立刻反唇相讥:“你以为我是你?这种受气的事情,送我我也不要。”

赵镜子说:“可是要说受气,你在居委会工作不受气吗?你刚才还说,替他们做了那么多,永远没人满意,永远是抱怨,永远在给你气受,你反而能够受得了,为什么我姐的态度你就受不了?”

林又红冷笑一声,说:“那是我把你姐看得太高了,想得太美了,好歹也是个人物,竟然这么对待上門求助的人,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妹妹带去的,一点面子也不给。那些不知满足的居民,从人情道理上讲,都比她强十倍百倍——我能够理解他们,他们都是被生活所迫,解决了一个困难,又会有更多的困难,所以他们抱怨,我不抱怨,但是对赵园子这种人,我无法理解——”

赵镜子说:“你对我姐误解太深,其实你们两个人,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林又红说:“呸,我和她像?得了吧,我只是脾气急,可我心肠不狠。只要我的心肠有你姐1%的狠和硬,我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endprint

赵镜子说:“咦,下场?什么下场?”

俞晓对林又红和赵园子之间的恶仗,一直不敢插嘴,这会儿出了赵园子的办公室,总算有点胆子了,说:“林姐,什么下场不下场,只不过是赵园子耍一耍态度而已,怎么连你的人生都灰暗起来了?其实你很厉害的,你到居委会工作,才这么几天,就已经得心应手,连江重阳都——”

话音未落,三个人同时噤了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重阳”三个字的分量居然还是那么重,还是那么刻骨铭心。

二十 暴雨之前

周一早晨上班的路上,林又红被一个居民拉住了,告诉林又红,老母亲去世了,火化需要医院开的死亡证明,跑到医院,医院说,凡是死在家中的,必须由居委会先开死亡证明,因为老母亲去世的时候是休息日,所以没有来打扰居委会干部,如果今天再不办,就要耽误了,他要林又红跟他回家看一眼再到居委会开证明。

林又红心里多少有些发怵,犹豫着说:“还用看吗?”

那居民说:“要看的,要看的,以前老书记都上门看的,有几个孤老还是老书记一个人守着送终的呢。”

林又红说:“我们一起到居委会,给你开证明就是了。”

那居民奇怪地看看林又红:“你不看?你相信我?”

林又红也觉得奇怪:“相信?什么意思?难道——”

那居民说:“当然啦,主任你刚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家可刁钻啦,有过好几次假死冒领什么金的,所以后来规定了,家中去世的老人,如果要居委会开证明,一定要亲自上门看一眼的。”

林又紅没有退路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电话给余老师,请她去。但是拿了手机却没好意思拨打,正好小陈过来了,赶紧说:“小陈,你跟他去一下吧,家里有老人去世——”

小陈一愣,一向快人快语的,这会儿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林又红心里一动,不由有些内疚,又赶紧收回来:“算了算了,你上班去吧,我去。”

小陈也有些犹豫,眼看着林又红跟着那个居民转身走了,停顿了片刻,小陈追了上来,说:“一起去吧——”又朝那居民说:“你看我们主任和主任助理都去你家,对你们够重视的哦。”

那居民老老实实地感激道:“重视,重视,谢谢,谢谢——”

走到办丧事的人家,里边一片肃静,林又红怕手机吵起来,先调到静音,然后和小陈一起,到死者面前鞠了躬,听得死者的儿子对老母亲说:“妈,主任来看过你了,主任助理也来了,你放心走吧——”

林又红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等到上班的人凑齐了,余老师一直没回进来,林又红打她手机,还“正在通话”呢,等了好半天,余老师才进来,小心地看着林又红的脸色说:“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情,耽搁了。”

林又红干脆利索说:“好,今天我们开个会,是关于居委会办公房扩建的工作,区里的批文已经下来,大家都知道了,欢欣鼓舞啊,现在我们要确定一位同志具体负责,我就不一一征求大家意见了,我提名由陈菲负责。”

大家都觉十分意外,余老师更是变了脸色。

林又红赶紧抢在前面说:“陈菲年轻,脑子灵活,而且,她的可利用资源比我们任何人都多——包括她的病在床上的母亲——”

大家哄堂大笑,小陈也跟着咧嘴道:“嘿嘿,林主任,我就骗了你一次,你还真放不下了,天天回报我?”

大家正笑着,余老师一下子站了起来,当场就翻脸说:“林主任,我对你有意见,小陈在这里的表现,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有什么资格、她有什么能力负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要她负责这个项目,你是偏心眼,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林又红还没开口,小陈已经抢上来了:“余老师,我根本就不想干,但是我如果不干,就是你干,这事情能让你干吗?”

余老师说:“我为什么不能?”

小陈毫不客气地说:“你干,就是九和公司干,九和公司干,就是你干,你敢说不是?”

余老师脸色很不自然,嘴上还勉强挣扎抵抗着说:“不是谁说哪家干就哪家干的,林主任说过,反正是招标的,谁中标谁干。”

小陈说:“招标骗谁呀,现在外面哪家的招标是正大光明的,谁不是做给别人看看的?”

余老师开始以攻为守:“按你这么说,如果你负责,你找的任何装修队,也都是和你有利益关系的。”

小陈说:“有这种可能——不,事实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并没有答应林主任,林主任刚才的宣布,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林又红气得鼻孔冒烟,差一点要骂人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强压了下去,毕竟她面对的还不是小吃街的小贩,也不是不讲理的居民,而是自己的同事,好歹是居委会的干部,她努力平息了一下,但是口气仍然缓不下来:“陈菲,你不干拉倒,没有八抬大轿抬着你。”

小陈说:“嘿,抬着我我也不干的。”说着就双手一摊,嘴角一翘,还耸了耸肩,完全是一副无赖的样子,似乎在说:“我就这么着,你能拿我怎么办?”

林又红心里明明知道小陈不同意让余老师负责工程,并没有私心,或者只是一种防范,或者是先前知道余老师一些什么情况,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她这种腔调,心里就来火,就看不顺眼,一不顺眼,看什么都是不舒服的,顺手指了指她的头饰说:“你看看你自己,居委会干部,头上还扎个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小陈嘴硬说:“谁规定过居委会干部的穿着打扮啦,是法律规定,还是我们桂香街居委会特别规定?”

林又红也强硬地说:“就是桂香街居委会规定的,你到底遵不遵守?如果不遵守的话,你也可以离开居委会,可以另谋高就。”

余老师感觉到林又红在支持她了,立刻攻击小陈说:“我早就说了,你该走了,你都来混了两年了,镀金也镀得差不多了——”

小陈顿时“啊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镀金?我来你这儿镀金?你也太把居委会当回事儿了,你这儿有金吗?铜都没有一两,我镀个屁金,镀了一身晦气。”endprint

小金平时和小陈相处得并不好,小陈这样的女孩子,恐怕也很难和谁相处好,但这会儿小陈的话说到了小金的心坎上,小金也加入了战争,说:“居委会镀什么金呀,何况是我们桂香街居委会,老话说,叫花子命穷,拾到黄金也变铜——“

小陈一听有人支持她,来劲了,说:“我们原来就是金,到这里来了,就变成铜了,不,连铜也不如,就是一堆黄泥巴。”

小姜没见过居委会干部之间干架吵嘴的阵势,有些发懵,有些紧张。林又红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林又红心里竟有些内疚。小姜和小陈不同,小姜到居委会工作,可真是把它当成一份工作来做、来热爱的,这是他的生活,这是他的未来,甚至,这是他的全部,现在小陈他们却把居委会工作说得如此不堪,小伙子肯定很伤心、很难过。事情是林又红惹出来的,即使不为工作,为了小姜,她也得自己赶紧收场。但是让她向小陈这小妖精道歉,她还真做不到,气量没那么大,虽然她和小陈已经不属同一辈人,完全可以大人不计小人过,但这个小人实在太讨人嫌。

林又红正琢磨着怎么把气氛调节过来,小陈倒先开口了,自我检讨说:“林主任,我承认,我刚才说的话,是放屁。”

大家“哄”地又笑了起来,连余老师也跟着笑,林又红真搞不懂他们,怎么情绪转换这么快,这么简单,一个“屁”字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她自己心里的气还没有消尽呢,但是既然大家情绪已经被一个屁扭转了,她也没有必要再别扭、拧巴,想了一想,改变主意说:“工程的事,小陈确实担当不起来,就由余老师和小姜一起负责吧。”

小姜有些受寵若惊,喃喃说:“我,林主任,我——”

小陈尖嘴利舌道:“我什么我,林主任信任你,给你机会,你明明心里很想要,就不要假客气了——”

小姜赶紧点头。

余老师知道林又红不能完全信任她,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至少还是让她负责的,虽然有小姜在一旁合作,但小姜毕竟是个新手,基本还是余老师说了算的,情绪也就平息了。

大家似乎都如愿以偿,可是在招标的过程中,又出了问题,余老师想推荐的九和公司,连资质证书都没有,虽然余老师再三解释原来是有的,是正规的装修公司,后来出了点事故,资格被取消了。但是既然资格都被取消了,也就不可能参加竞标了,九和自动放弃,最后招中另外一家装修公司,签合同的时候,余老师左挑鼻子右挑眼,把人家的利润降到了最低点。

林又红知道,排除了九和公司,余老师心里不痛快,所以刁难人家,林又红真担心人家会拂袖而去,却不料,任凭余老师怎么刁难,怎么压价,那经理就是不走,最后竟十分爽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可见现在的活多么难接,水分又有多大。

林又红也算长了一点见识,多了一点积累。

这天晚上是小吃街试营业,林又红却早早地回家了,小吃街已经走上正途,她可以退出了,应该回去陪陪老宋、陪陪女儿了。

可是老宋晚上有应酬,林又红等到快10点,老宋才回来,看到林又红在家,似乎有些奇怪,或者有些意外,说:“咦,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林又红开玩笑说:“好哇,好你个宋立明,嫌我回来早?”

宋立明小心地朝林又红看看,似乎分辨不出她是玩笑还是认真的,神情立刻有些紧张,目光赶紧逃离,嘴上赶紧解释:“怎么会,怎么会,今天不是小吃街试营业吗,我想你晚上会在那里吧?”

林又红一说话,宋立明就紧张,林又红只觉得心里好笑,继续跟他逗着玩说:“本来是应该在那里的,可是不放心你,听说最近你经常很晚回来,我也得查查岗啦。”

宋立明更加不自在了,支吾着说:“说什么呢,查什么岗——”语气渐渐地坚定起来,又说:“我就是同事老张请我帮个忙,他要请人家吃饭,让我作个陪,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老张。”

见他如此当真,林又红都没了心情逗乐,说:“哎哟,开个玩笑都开不起,不开了不开了——”

宋立明还真当真了,顶真地说:“就是做医药广告的那个老张,你见过他,你不用怀疑的——”

林又红真怕了他,赶紧投降说:“好吧好吧,还是我向你报告我的事情吧——你刚才说,我今天晚上应该在小吃街?”

话题一回到林又红的工作上,宋立明立刻恢复自然状态了,认真地说:“这是你辛苦拼来的结果,当然应该去现场感受一下,现场肯定——”

林又红接着他的话头替他说:“呵呵,再听几句赞扬。”

宋立明说:“也许你对赞扬不是很在乎,但是毕竟自己付出努力了,这是事实嘛。”

林又红试探他说:“夜市还刚开始,要不,我现在过去,听赞扬去——”

宋立明又不知真假了,犹豫着说:“这么晚了,你还是要去,我送你?”

林又红一时竟然无语,心里琢磨了一下,怎么感觉最近一段时间,宋立明的理解能力越来越差,两个人默契越来越少,她说什么,他都当真,都急着解释,急着分辩,林又红看着他一脸的认真,实在捉摸不透他是怎么回事,难道提前“更”了,据说更年期的人,会犯轴,会焦虑。

看宋立明的架势,他还真等着林又红发话呢,如果这时候林又红真要去小吃街,他也不会劝她别去,因为许多年来,林又红想做的事情,宋立明是劝不动的,所以他只会积极主动地支持她,并不辞辛劳开车送她去,然后,无论多晚,他也会去接她回来。

林又红赶紧让他打消这个念头,说:“宋立明你真是死脑筋,这么晚了我还去?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要去听赞扬吧——其实我告诉你,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接到那边的电话了——”

宋立明哈着嘴,等着林又红继续报告,林又红说:“可不是什么赞扬,先数落一顿,批评我没有尽到责任,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落实好——”

宋立明恼了,问:“谁?是街道的领导吗?还是城管什么的,不像话,什么东西?”

林又红说:“既不是街道领导,也不是城管公安,就是小吃街上的摊贩——”endprint

宋立明更气了,着急说:“他们凭什么说你没尽责任,他们都不摸着良心想想,要是没有你——”

林又红打断他说:“算了算了,现在有谁知道别人的良心在哪里,连自己的良心在哪里都没人知道——要说良心,我都不知道谁是有良心的。”

宋立明愣了一下,小心地朝她看看,又小心地说:“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林又红说:“什么意思,没良心嘛。”

这下子宋立明反应特别快,脱口追问说:“你说谁?”

真是奇怪,她又没说他没良心,从她这个做妻子的角度看來,宋立明这样的丈夫,可是天下头一号良心人物,但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没良心”三个字会让他弹跳得这么高。再说了,明明他们是在谈论小吃街的事情,分明说的是那些翻脸不认人的小摊贩,宋立明怎么会搞得像要自动对号入座似的?

林又红理了理思路,稍微停顿了一下,试探他说:“你觉得我在说谁呢?”

宋立明的神情再一次表现出十分的不自然,不回答林又红的问题了,他强颜笑了一下:“嘿嘿,时间不早了,我先洗洗了。”一转身进了卫生间。

林又红一时竟有些发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心似乎有一种预感,但又不清楚预感的什么,反正宋立明的态度,宋立明的眼神,都是不对劲的,都是奇奇怪怪的。

而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林又红正瞎琢磨呢,听到宋立明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有短信来了,林又红有些奇怪,宋立明的社会交往都比较正常,这么晚了,谁还给宋立明发短信呢?

突然间,她的心就“怦怦”乱跳起来,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回事,难道潜意识里,已经对宋立明产生了某种怀疑?

鬼使神差,林又红的手就控制不住地伸到宋立明的包里,掏出手机,果然有一条信息,打开一看——

“到家了吗?想你。”

林又红的心差一点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又慌张又害怕,宋立明出轨了。

可是林又红此时的感觉,紧张、颤抖,却像是她自己的外遇被宋立明发现了。

这个发信人的名字,没存在宋立明的通讯录里,显示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机号码,林又红慌乱中还知道赶紧把这个电话号码抄下来,然后立刻删除了这条短信。手机刚刚放回包里,宋立明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身上的水滴都没擦干,一出来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盯着自己的包。

林又红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转移目标说:“这么快就洗好了?”

宋立明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但他控制不住,眼睛一直盯在包上,嘴上应付说:“今天没出什么汗,冲一下就行了。”

林又红赶紧扭过脸,她怕自己的想法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又硬逼着自己把声音调到基本正常,背对着宋立明说:“刚才小吃街的老辛打电话给我,说小吃街各店家的进货,可能有问题隐患——”

宋立明魂不守舍、文不对题地说:“我看看老张有没有到家——”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没有动静,放心了,回头看了林又红一眼。可是林又红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恰好盯着他手机呢,宋立明赶紧说:“老张喝了酒,请的代驾,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到家。”

林又红感觉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赶紧躲进卫生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先让心脏的狂跳平息一下。

感觉是飞来横祸,感觉是突降雷暴,毫无征兆、毫无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林又红手足无措、一片凌乱,怎么努力回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感觉不出事情是怎么发生、怎么开始的,她从来都认定宋立明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也会犯事情,但是老实人犯事情,多多少少、点点滴滴都会暴露出一点什么来,可是宋立明的出轨,哪像一个老实人出轨,简直就是一个老手,老奸巨猾的老手。

林又红如此精明敏感的人,事先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以林又红的脾气,知道了宋立明这样的事情,必定当场发飙。但是,这会儿林又红却一反常态,克制着自己,没露声色。

因为林又红知道,这不是常态,这是非常态,这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她的潜意识提醒了她。

片刻之间,她和她的家庭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只要往前跨一步,整个家就粉碎了。

林又红在马桶上坐了半天,想了半天,动了一个歪心思,她往记下的那个手机上打过去,压抑住狂乱的心跳,尽可能平静地说:“请问一下,你是哪一位,我的手机上有你的一个未接来电。”

那一头的声音十分柔软平静:“哦,我是何小娟,你哪位?”

何小娟?林又红的脑袋“轰”的一声,赶紧说:“喔哟,对不起,我打错了。”

掐断手机后,心“怦怦”乱跳,半天也平息不下来。

等林又红从卫生间出来,宋立明正在卧室里偷偷地接电话,林又红估计是何小娟接到她莫名其妙的电话,感觉到出问题了,两人正在紧急商量。

林又红只是探了一下头,没敢进去,没敢打断他们,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只感觉心脏衰弱,浑身无力。

过了一会,宋立明从卧室出来了,没敢走到林又红面前,只是站在她身后,也不说话,似乎连气也不喘了。

小西作业写完了,也出来转转,小丫头很敏感,一出来就感觉出父母亲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就来搅和他们说:“老宋,老妈,你们俩干什么呢,演哑剧吗?”

林又红脱口说:“我刚接到街道的电话,今天晚上有暴风雨,居委会要有人值夜班,我去。”

小西朝宋立明看看,说:“老宋,你们是为这事在生气吗?”

宋立明没吭声。

林又红出门的时候,听到小西奇怪地说:“老宋,你看天上月亮这么亮,今天晚上会有暴风雨吗?”

宋立明还是不吭声。

林又红回头说了一声:“暴风雨是说来就来的。”

宋立明始终耷拉着眉眼。

林又红从小西的眼神中,知道她已经断定父母之间出问题了。

唉,该来的就来吧,逃也逃不掉的。endprint

林又红一口气跑到居委会,开了门进去,看着熟悉的一切,竟然眼睛湿润了,林又红完全没想到,这地方竟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馨,竟然有家的感觉,竟然是一个人孤独时的安慰。

林又红闷闷地坐了一会,知道时间不早,正要把折叠床架起来,就听到有人敲门,过去一看,是宋立明,他来送被子了,眼睛仍然低垂着,不敢看林又红。

林又红尽量平静地说:“没必要的,居委会经常需要值班的,有现成的被子——”停了一下,她又补充说:“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拿出去晒的。”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后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把严肃的事情变得随意些?是想把重大的问题普通化一点?或者,她是想告诉宋立明,没什么大不了,日子照常過?

宋立明始终没说话,林又红也始终没有往那上面靠,虽然何小娟的名字,一直就在她的嘴边,多次想夺门而出,但硬是被她咽回去了,难道她想让这个名字闷死在肚子里?

她怎么可能被闷死呢,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好人,一个富有同情心、具有牺牲精神的好护士。

宋立明有些尴尬,抱着被子僵僵地站在那里,不知是走还是留,无法进退,林又红倒有点于心不忍,上前接过被子说:“既然抱来了,就留下罢,今后就搁居委会吧,方便我经常值班,也给你留方便。”

宋立明一听,脸涨红了,喃喃地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林又红冷冷地说:“我说什么你向来听不懂。”

宋立明见林又红的斗志开始起来了,赶紧撤退说:“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不等林又红发话,宋立明已经拔腿哧溜了,刚到门口,就撞上了夏老太,夏老太尖声嚷嚷:“你是谁,你敢来欺负我们蒋主任!”

宋立明赶紧说:“老太太,你搞错了,我是来给你们主任送被子的。”

夏老太却不买他的账,呵斥说:“哧,蒋主任的被子,轮得着你送吗,我告诉你,蒋主任盖的被子,我天天帮她洗,帮她晒,没你的份。”

宋立明急忙开溜,夏老太还在背后大声警告:“离我们蒋主任远一点,下次再看到你,小心我不客气!”

林又红心里憋闷着的气,一下子被夏老太放跑了,漏光了,她甚至差一点笑出声来。

林又红没关门,她以为宋立明走了,夏老太会进来再跟她唠叨几句,可夏老太并没有来打扰她,林又红见她没有动静,不由朝窗外看了一眼。

昏暗的灯光下,夏老太的白发依稀可见。

(未完待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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