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驹的诗

2017-11-07 21:38
参花(上) 2017年11期
关键词:戈壁人间母亲

神奇的泥土

在泥土中加入蹄印、汗水、吆喝

得到的是麦穗和谷粒

在泥土中加入疼痛,加入喘息,加入血

会有贵金属被析出,土地闪耀金光

在泥土中加入爱情,或者植入灵魂

每一颗坷垃都有了体温

每一个生命都是神

在泥土中加入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阴柔

种子,以洪荒之力,把大地托举到天空

想念敌手

织密纱窗,蚊蝇无从进入

蝇拍、喷雾剂,在一个角落蒙尘

有时候,拿起来擦擦、拭拭,就像战士

擦亮一杆钢枪

总是渴望天下太平,偶尔也会暗暗地

想念战事,想念敌手

正如眼前这两样兵器,坚守着

疏而不漏的原则,和一招毙命的杀气

此刻,也在想念一只嚣张的蚊蝇

底肥

爬到半山腰,有鸟鸣,有野兔奔逃

这个山包

每年绿一场,黄一场,白一场

像极了山下的人间

那人间,喜一场,悲一场,梦一场

炊烟,经幡一样挂在树梢

敲击猪食槽的回声,循着木鱼的节奏

不能再往上爬了,高处,有一座小庙

还有一块洼地

土改那年,分给了过世的先人

从此,只有那块洼地,是最肥沃的土地

草,有足够的底肥,一长再长

经文一样绵长

突然

有时候,突然听到长长的“吱吱”声

不知是蝉鸣,还是耳鸣

有时候,突然感到孤独和失望

不知是空虚,还是抑郁

有时候,突然泪流满面

不知是悲,还是喜

生命,黄河水一样

在不经意间陡起波澜

走夜路的人,不经意间,猛然回头

流泪和下雨,都是天大的事

至少证明,心,尚且柔软

上天,仍然眷顾着千疮百孔的人间

掸灰

跟着母亲走三十里山路看姥姥

整洁的小院里,姥姥

挥动着糜子穗儿的笤帚,为母亲

掸掉身上的一层尘土

母亲平举着两只胳膊在原地转圈圈

衣服一点点露出了本色

姥姥用这种办法,把她的女儿

从尘土中取了出来

母亲接过扫帚,用同样的办法

把她的儿子取了出来

我在想,两位母亲此刻的喜悦

在分娩的时候,肯定有过

任何生命,都有躺着死亡的权利

人,也不例外

森林中的树木,树上的知了,它们

死了,却保持站立的姿势

戈壁深处的胡杨,三千年不倒

火山早已心死,而身体肃穆地站着

烈士倒下了,有一块花岗岩

替他们站着

木质是生命最好归宿

我从岁月中取出老相

取出缓慢,取出固执和忧伤,取出疼

我欣慰,属于我的,一样不少

悉数供我支取和消费

这些保存在时空深处的密码,注定

有激活的一天

说这话时,小孙女困惑于一个小问题

——爷爷为什么会老啊

我告诉她,爷爷丢失了童年和青年

现在,只剩下这些了

我的眼里,有一只蜗牛在爬树

高温下,体液一点点地汽化

它也显出了老态

眼睛里的火焰行将熄灭

我珍爱红木手串,和一切木质的老家具

它们都有极深极亮的包浆

我始终认为,木质,是许多生命

最好的归宿

你是一道漏光的裂痕

天空如此深邃,你只是一粒弱小的星

黑暗如此严密,而你是一道

漏光的裂痕

人间静下来时,一粒星的光亮

让天幕更加荒凉

在这个无月的冬夜,一道裂痕

泄露出生活的崎岖

有些角落,会让你拥有一份

望见深空的闲暇

密不透风的繁华,因为有你的疏离

才不至于陷入休克,和

危险的失重

开在暗夜的花

你是我喂養的一个伤口

我不在乎你的形状和纹理,只在乎

那一丝丝隐痛,在暗夜里

释放着微弱的张力

我可以轻易地关闭星光、月光

却不能关闭心中的圣光

有些美丽,需要血液的浸润

有些开花,叫做疼

你的妖艳,是一个悖论

你的绽放,使平滑的人间失去光泽

夜,裹挟着泥沙,洪流般远去

落在暗夜的浮尘,被时间之手轻轻拂去

和小麦换个位置

他耕种的一亩三分山坡地,春小麦

放射着黄金的哑光

乡亲们先把三分地角收割,为他

挖一个坑,圈一个小院

剩下的小麦又黄了一些

在风中窃窃私语

似乎风传着什么

他的两间小房空了出来

过几天,将要推平,可垦三分耕地

第一年,种一茬苜蓿endprint

让发达的根须养肥地力,然后

适合种春小麦

就这样,他和小麦换了个位置

接着活

逃犯一样押解回乡

告别一眼深井、一座草房、一茬乡亲

告别十七年的甘苦

告别满山满山的雪,和雪地的咳嗽

把母亲用碎花布缝制的沙包丢给黑夜

家乡也被丢下,陈旧为故乡

随身带走的,只有黄土揉搓出来的方言

四十多年后,逃犯一样,乡愁

把我押解回来

现场,踪迹模糊

已经指认不出年少时的懵懂

刺蓬子、苍耳草,这些孤傲的穷骨头

亲昵着鞋带和裤脚

它们察觉了我没有后鼻音的土话

玛瑙沟、糜地湾,天不荒,地不老

不用方言招呼,它们不应

祖宗的坟堆,略高了一些

依然是长者风范

膝盖,是方言之外,请安问好的

第二种语言

又是一张寻人启事,又是这个公交车站

这是十趟公交的换乘站

这里人流如潮,这里岔路很多

去年的一天,你贴启示寻我

说我在这里走失,说我有轻度失忆

这个事实你宁愿贴在大街

也从未对我提起

这一次,有人寻一个四岁男孩

这个孩子重度自闭

他把自己关到世界之外

而世界,给他一段懵懂的漂泊

我们被反复寻找的,是人生缺失的部分

寻不着,亲情会陷入永久的缺憾

世界,会有一次轻微的失重

夕阳下的虚无

斜阳下,蚂蚁拖着庞大的影子

我的影子延展到地平线

孩子的快乐,在影子中放大

身后,太阳挂在树枝

树枝再弯一弯,就可以弹出去了

这个黄昏,无限趋向于无

黑夜,把地球的影子投向虚空

很快,将有一场无边无际的大水漫过来

我们会有一小段沉没

夜宿戈壁小站

戈壁滩,原本是大海,之后是沙漠

亿万年来,沙,随风而去

无法起飞的,是砂,小一些的石头

风,把自己雕蚀在胡杨树、电线杆上

凹陷,类似于盲文

那是风的形状

有时,黑色的石头会满地打滚儿

这些都是神迹

今夜,我眠于戈壁小站

火车穿过的时候,戈壁在倾听

火车开走之后,戈壁留下久久的空白

夜,簧片一样颤动

风改变方向,石头逆向翻滚

疲劳的铁,轻轻地叹了一声

戈壁犹如宇宙黑洞,任何事物无法逃离

我的梦,始终在戈壁打转

黄河

如果非要叙述一条河,请你分段来写

它不适合一笔到底

源头只是一滴水,承受不住太重的笔墨

要轻浅地叙述它的透明

叙述格桑花和膜拜

青藏的云很轻

水珠按捺不住飞翔的愿望

接下来是黄土高原,你的叙述

一定要选用清澈的词汇,滤去泥沙

底肥随大河而去,土地两手空空

黄,是大河获得的姓氏

九十九道弯,可以按下不表

那是神或龙的投影

人间的词汇无法描述神龙的风韵

请把笔墨留给羊皮筏子,留给入海口

留给大海中的那一缕黄

大河,活在这些具象中,终归

要在大海中散魂

我不愿……

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呼喊

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歌唱

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炙热的大地,拥挤的人间

如果停下来

我怕化为万年之后的一块琥珀

或成为囚于琥珀的一只昆虫

我怕万年之后,在你的掌心打磨

火星四溅,细屑飞扬

我怕缀于你的胸前,承接你的泪水

我本是一颗破碎的泪珠,遇水溶解

何堪忍受过多的悲伤

我本是一只四足小虫,不愿

在透明的琥珀中陪你哭泣

不断地放弃,不断地忘记

不斷地磨损,不断地死亡

让呼喊和歌声,唤起你的珍惜

让忘记和死亡,风干你的泪

认错

傍晚,是母亲喂鸡的时候

一把把秕子和谷粒撒出去,激起

满院子的欢腾

每一次,都有麻雀抢食

每一次,都有骂声相随

骂母鸡丢蛋,骂公鸡打架

饿死鬼托生的

天不收的、地不养的、挨刀子的

这时候

我会悄悄把手伸进灶膛,摸一摸

母亲埋进去的洋芋熟了没有

而母亲,则会抱起每一只母鸡,用中指

摸一摸热乎乎的肛门

有蛋的,吃份小灶

没蛋的,遭顿咒骂

不论骂到哪一只,所有的鸡和麻雀

都会抢着认错

用高烧为肉体消毒

医生说,我的体内有毒

似有太多的悲伤,正在流尽平生的泪endprint

泪中有盐,有微小的毒

毒,借我的喉咙发言

而我,用高烧为肉体消毒

在这白色的走廊,我,我们

都是带毒的傀儡

白色大褂,白色药片

和高高挂起的液体

是另一种毒

有一次剧烈的哆嗦

喜欢一支香烟的燃烧

喜欢把烟雾均匀地吐出来

构筑抽象的、意识流的、3D的境界

喜欢尼古丁在舌尖旋转,尖叫

知道人生是一趟單程车

把自己的小命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欣赏它的挣扎,它的无处可逃

这是一种活法,或者也是一种死法

喜欢这有形的燃烧

不吐丝,不流泪,干干净净的消耗

有充足的时间留下遗言

烟蒂烫手时,将会有一次剧烈的哆嗦

写信

想用全部所得,换回带暗格子的稿纸

春日阳光温暖,拭去轻薄灰尘

用写信的方式返回过去

不在乎写给谁,不在乎潦草的字迹

会不会谬传了我的心境

写信,是我多年的愿望

应该写信的年代,没有像样的纸笔,和

可以让人放心的消息

生活的窘迫,错失了写信的机会

室内有一只苍蝇,像一个窃密者

偷偷摸摸地阅读

我的文字,模仿它的触须、肢体

也模仿它哭泣般的歌声

写信,要思前想后,是一件头疼的事

折信,如同折叠僵硬的骨头

封口,犹如盖棺

我真想把信封反复拆开,一遍遍地修改

每删一个字,都能感到身体的失重

有地址的,一一寄出

不等回音,不盼归期

没地址的,等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

母亲,也许在天堂,也许在地狱

趁着天黑,把信烧给她

如果有哔啵声响,应该是

文字中的水分和血液遇火爆燃

如果火焰跳跃,那就是连接母子的筋骨

在寸寸成灰

宽恕

蚕,最终会长出翅膀和骨头

而我心里的骨头,逐渐融化于风霜

越来越见不得不平

见不得衰弱,见不得血

把早餐送给流浪狗,见不得它

看着我的嘴,摇尾巴

把陈米撒在窗台,留给鸽子和麻雀吧

是羽翼,让它们高于人类

如今,真想宽恕所有的敌人

包括时间,这把无形的刀

包括岁月,这只操刀的手

宽恕了一切,世间便无敌人

余下来的时间,只想坐下来

看远处的雪山

它是一个比我更加心软的老人

早已宽恕了西伯利亚的风,和

人间的纷争。满头白发

坐而不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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