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深

2017-11-11 21:49赵文辉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海山胖女人闺女

赵文辉

多年前那个秋天的黄昏过得太快了。

秀莲下晌后一直没闲着,家里的活计好像比地里的更麻烦。先是生火熬粥,晒干的马唐草做引火——蓬松易燃,只需一根火柴灶膛里就冒起了浓浓黑烟。碎柴火跟着压上去,随着风箱的不停抽动,扑嗒扑嗒,火焰慢慢汹涌起来:有一会儿甚至像蛇信一样从灶口里跑出来,努力去舔秀莲的脸颊。很快,水咕嘟咕嘟滚开了。下进去玉米面只一会儿,又咕嘟咕嘟开了。秀莲用勺子把锅盖支起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担心离开灶火时间长了饭会瘀出来。她决定先去给根生倒一杯开水,当提着水壶来到根生的自制轮椅前时她生气了:那只搪瓷茶缸里的水还是满满的——整整一个下午根生就没喝过一口水。秀莲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一生气脸色就不由自主一片一片潮红起来,甚至红到了脖子根。根生以前特别喜欢秀莲生气的模样,经常有事没事地惹她生气。可是自打根生不能行走,在这只用柳圈椅改成的简易轮椅上安家落户后,便一下子失了这份兴致。秀莲端起那只锈迹斑斑的搪瓷茶缸把凉水倒掉换上一杯热水,弄得乒乒乓乓,声音极大。根生却塌蒙着眼,一言不语。他以前就不爱说话,坐上轮椅后就更沉默了。根生越是这样,秀莲就越是生气!“你就使气吧!你就跟老天使气吧!一天不喝一滴水,非弄出个结石你才高兴!”秀莲把水壶放回去,又搂起一大团脏衣服往院里的压水井走去,她还在试图说服根生:“这话可是人家严梅医生说的!人家老爹可是咱地区医院的一把刀!”严梅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打新乡来的知青,爸爸是地区中心医院的业务院长。根生依旧塌蒙着眼,一声不吭,他不愿喝水是嫌解手费事,尽管秀莲想得很周到,在他的裤子下面剪了一个口子,轮椅下面还放了一只破盆。根生却愤怒至极,觉得这是他的耻辱。他宁愿让自己渴死,也不让那只破盆派上用场。

这时闺女背着个大书包咣当咣当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嚷嚷肚子饿,抱怨秀莲中午做的捞面条光有南瓜片不见面条,下第二节课她的肚子就扛不住了。秀莲扑哧一下笑了。闺女眼巴巴地望着秀莲,秀莲冲着那只装有柿糠炒面的半截布袋努了努嘴,闺女高兴地冲了过去。闺女迫不及待地吞下一把炒面,又往衣兜里装了几大把,有零星的炒面从她的指缝漏出来落在地上,一队走过去了的蚂蚁立即前队改后队拥了上来。闺女去寻竹篮和镰刀,她每天放学后的任务是打一篮子猪草。临出门,闺女又走到根生面前把手里的炒面往根生的嘴里塞:“爹,你也吃!”根生闭着嘴摇头,脸上却生出一丝难得的笑。

闺女和秀莲一样风风火火,做啥都是一把快手,半个时辰不到满满一篮子猪草就打回来了。接着吃饭、洗碗、刷锅,刷锅的时候锅底熬玉米稀饭集结的一层锅巴却舍不得倒掉,用铲子铲起来给闺女吃。以前呢,根生没坐轮椅的时候,总要装出要抢的样子,跟闺女免不了一场干架,满院子都是两人的笑声。可现在,这种欢乐的干架一去不复返了。刷锅水秀莲当然也舍不得扔,一会儿拌猪食用,把闺女打来的猪草剁碎撒几把麸皮稻糠,就是猪的盛宴了。可是呢,秀莲还没来得及剁猪草,天咚一下就黑了。秋深之后,白日真的一天天短了。

这时,兰婶一张白脸在院门口一闪,秀莲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下午九队的女人们在东南地拧玉米棒,男人们全部在场里捶豆子。在那个填不饱肚子的年代里除了阶级斗争还有什么比捶豆子更重要呢?队长海山给她们分完任务就去督促男人们捶豆子了,其实海山更愿意留在她们中间,要是他老婆不在场的话。妇女们一人一只篮子,她们只需把玉米棒拧下来挎到地头,自有人把带衣的玉米棒运到九队的仓库去。放个十天八日的也不会长毛,哪天下雨了不能出工,九队的男女老少齐刷刷挤进仓库去给玉米棒脱衣。有手巧的女人,也会趁歇工的间隙,用玉米衣编两只草垫子带回家。队长海山会装着没看见,虽然那些玉米衣不是粮食,但严格来说还是集体财产,秋后喂牲口沤粪都能派上用场。还有玉米生病时长出来的“乌梅”,海山也是不管的。拧玉米的时候,偶然一现的“乌梅”会给女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黑黑的一坨带回家,凉拌煮吃炒吃都行,可真能省下一二只馒头来(那真是建国初期农民美妙的水果,不亚于如今洋果店的任何一味)。女人们一边拧着玉米棒一边睁大了眼睛,不想放过任何一只“乌梅”。

一下午兰婶就逮住一只“乌梅”,还是个烂的,她很不甘心,便眯了眼往别人畦里瞅。兰婶生了一头嫩玉米须一样柔软的金黄头发,皮肤也是白得出格,瞳孔淡粉色,瞧什么都眯着眼睛。严梅医生说这是白化病,村里的人不懂这洋名称,他们都叫兰婶“外国娘们儿”。兰婶生了三男一女,跟她一模一样。在学校同学们都叫他们“小外国佬”。阶级斗争最狠的那几年,村里的阶级敌人批斗了一轮又一轮,实在没人可斗了,驻队干部就把兰婶揪出来批斗了一回,理由是她长得太像外国人了。第一回被批斗蘭婶卖了一个人情给驻队干部,第二回兰婶不同意,说她婆家娘家都是三代贫农……驻队干部就给大队干部商量,批斗一回补助兰婶五斤黑豆。批斗会上,嘶嘶叫着的汽灯高高挂在树杈上发出刺眼的白光,大队社员一个个义愤填膺,除了高喊打倒狗特务还有人揭发兰婶手脚不干净,兰婶一一低头认罪。有一回,台下一位想象力丰富的社员又给她造了一个罪名:说她搞腐化。兰婶一听急了,把脖子上的牌子摘下来摔在地上,手指着揭发她搞腐化的那位骂道:放你娘的曲里拐弯屁,老娘啥都偷过,就是没偷过男人!

无奈四个“小外国佬”天天吃不饱,特别是老大老二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他们放学一回家就恶狼一样屋里屋外搜寻吃物,吓得兰婶把馍篮和柿糠炒面高高挂在了屋顶的大梁上。四个“小外国佬”把兰婶兰叔吃得心惊肉跳,他们不得不想出各种办法去给孩子们找寻吃物。那次半路夭折的批斗会让兰婶损失了五斤黑豆,兰婶为此自责了很长时间。今天,兰婶的运气又这么差,兰婶开始怀疑是不是大年初一烧香的时候忘了洗手的缘故。慢慢地,兰婶的眼睛开始朝着旁边的畦地眯了。很快,兰婶从旁边的畦里眯来了一只“乌梅”,兰婶兴奋得呼气都粗了。半下午的时候,兰婶又眯到一只,等她手脚麻利拧下来,谁知还没回到自己的畦里却被发现了。这只“乌梅”的主人,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女人,她的本事是吵架时能用屁股把自家男人撞飞。她男人非常讨厌她的屁股,一直拒绝与她同床。了不得的是,尽管两人长期分居,却还是共同生了三个小孩。男人都不是胖女人的对手,何况单薄的兰婶。为争夺这只“乌梅”俩人大打出手,最后以胖女人把兰婶压在地上不能动弹告终。

“乌梅”的事情并没有使兰婶气馁,歇工的时候,兰婶去了两回秋场,跟捶豆子的男人们可劲疯了一番。每次回来都有斩获,她脱下鞋子,每只鞋子里面都能倒出一大捧黄豆。第二回,她要把战利品分给秀莲一些。秀莲立马红了脸,说她不敢要,怕根生知道了发脾气,他们家从来没有开展过这种“副业”。兰婶一听黑绷起脸来,训她:“根生发脾气要紧还是人的肚子要紧?瞧你闺女的脸色,又柴又黄的……”见秀莲犹豫不决,兰婶的脸色也不严厉了,把秀莲头发上挂着的一绺玉米樱拿掉,深深叹一口气,“要不是娃们饿得嗷嗷叫,龟孙才愿意当贼哩!”接着交待秀莲,要秀莲晚上跟她一起去棉花地,还说她已经侦察清楚了,今晚是两个知青看秋,一个叫小齐,一个叫国庆,都是才脱了胎的嫩黄瓜,一点经验都没有。兰婶小声说:特别是那个国庆,才十七岁,好对付。

秀莲一听吓得连连摆手。这时队长海山在地头吆喝下晌了,兰婶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一边往地头走一边撂下几句话:“你家连着几年缺粮户,今年还是分不了棉花,到了冬天你闺女还是穿不上棉鞋。”海山召唤下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秀莲也站起身,她的手触到了裤兜里的黄豆,一边往地头走一边思忖着如何不让根生知道这几把黄豆的来历。她追上兰婶,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兰婶。兰婶思量了一番,说她有办法。

兰婶放慢了脚步,面对着已经发红的天空和村庄,走在她们前面的那些身影开始变暗。

可是当兰婶真的出现在自家院子里时,秀莲却还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拌猪食的棍子在手里咋也不听使唤。秀莲支楞起耳朵,院子里传来兰婶跟根生打招呼的声音,接着兰婶就用商量的口吻跟根生说起一件事。秀莲却听不见根生的声音。秀莲隔着窗子瞅了一眼,看见了根生的背影:根生厚实的肩膀把粗布布衫都要撑破了。

根生的腿没有废之前,他们家一直是余粮户。他们家的缸里总有大半缸白面经年不断,秀莲爹娘来看闺女,总要用油烙馍招待他们,二月二、端午的时候,还要炸油馍吃。到了过年,有鱼有烧酒之外,全家再一人扯一身新衣裳。也敢去供销社买筋骨条和方酥,黄裱纸包了上面盖一张粉纸作点缀,纸绳捆了拎着去走亲戚:去谁家都是迎到大门外笑脸一片。这一切都得益于根生的能干,根生天生就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犁把扶得很正,犁出的农田,漕沟总是笔直划一,深浅刚好合适。他肩宽背阔,一脸青胡茬,一拳击在骡子耳朵上,能把生产队那匹咬人的骡子治得服服帖帖。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气,生产队分配的活计总能超量完成,用手推车往地里推粪,别人一晌最多推十车,他却总是十二三车。他那粗壮得像小孩腿一样的臂膀上汗珠闪闪,虽然沉默不语,海山队长却不得不把最高的工分记给他。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现在,根生粗壮的胳膊再也派不上用场了,肌肉反而一天一天僵硬起来。嗨!坐在轮椅上的根生时常猛不丁地给自己一拳。

每天秀莲出工以后,根生就一个人在院子里守着。他感觉院子比以前大了许多,以前的院子太小了,他几步就能走到墙根。他会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坐在轮椅上看天,看前院瓦房上的苔藓,和苔藓之上长出的一排排伞状的叫做瓦笋的植物,还有房檐下悬挂的木锨、芒牛杈、鹤嘴锄、钉耙,尤其那只搭钩最显眼——像两只鹰爪一样有力地张着,它既非农具也非猎器,是过年宰猪时用来把猪拖上断头台的专用工具。后来看秋时用它来吓唬糟蹋庄稼的畜生。面对大片大片被破坏的豆穰红薯穰,根生手里的搭钩总是因为愤怒而忍不住出击,好多头糟蹋庄稼的猪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有时候肠子甚至都被勾了出来。根生得到了大队支书的信任,那些猪的主人却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双腿被野猪夹子夹断后,他们都来看他,甚至有人同情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从根生家出来却一下子变了脸——活该!海山队长很热心,根生出事的第一个年关,大年三十,送来一刀五花肉,少说也有六七斤。而当时,秀莲正在为包饺子发愁,大年初一总不能吃素饺子吧。根生却坚决拒绝了海山。海山不死心,临出门,悄悄把五花肉挂在了院子里的压水井井把上。谁知第二天,根生让闺女推着轮椅,轮椅上的他抱着那刀五花肉,给海山送了回去。大街上到处是拜年的街坊,街坊们看见根生把五花肉放到海山家门口的石墩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年初一,海山媳妇为那刀五花肉跟海山大打出手。海山是瞒着媳妇的,媳妇因此指责海山这是别有用心。当着那么多街坊,媳妇一点也不给海山留面子,说你亲爹亲娘你才割二斤肉,对外人咋这么大方!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屙啥屎,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根生的女人?海山的脸面兜不住了,劈头盖脸给了媳妇几巴掌。媳妇也不甘示弱,跳起来在海山脸上抓下几道“血布鳞”。

根生也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大队原本想照顾他,要他去大队的修配站做修理工,由于海山的极力反对,自然也就黄了。根生并沒有为此表现出他的后悔,他开始减少自己的饭量,努力省下一些粮食来作为对这个家庭的补偿。他尽力减少活动,院门很少出,天天与房顶上的瓦笋和屋檐下的搭钩相伴,度过了一个春夏又一个春夏。很多时候,秀莲如果往他碗里多盛半勺饭,他就会大发脾气。秀莲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作为一个残废之人,守着一位像她这样年轻夺目的媳妇,有时肯定会让人不安。根生在心里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媳妇,守护着这个家,尽管他已经力不从心。因此当兰婶提出了那个要求后,根生的眉毛不由跳动了两下,塌蒙着眼的他突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然后定定地望着兰婶。

兰婶自己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轮椅前面,一边给根生揉腿一边诉说她今晚的不易:“你兰叔叫公社抽走修水库了,他不在家,我一个娘们家咋能对付了那一百多斤重的老母猪?”

兰婶眯着眼睛瞅着根生,脸像一块破布一样愁得能拧出水来。根生终于开口了,兰婶知道,只要根生开口就是应允了。根生有几个疑问一连串说了出来:“老母猪下娃有征兆吗?预产期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兰婶是只叫秀莲一个人去帮忙,还是请了别人共同帮你?”兰婶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回答根生:“预产估计在后半夜两三点,也可能在前半夜,这个说不准。反正一会儿就得去守着,猪圈不敢离人。最好让秀莲刷完锅就跟我过去,万一老母猪早产了我可对付不过来,压死一两个猪崽你兰叔回来不打死我?我只叫了秀莲一个人,别人干一天乏死了。咱叫得动?”根生盯着兰婶,想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他原本是不同意秀莲去的,可自从他废了以后他们家里很多事情都是兰婶兰叔帮着做的。最后,根生欲言又止,试探着问兰婶:

“你没有告诉海山吧?他那么热心帮助别人。”

兰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让根生一百个放心,她说:“谁不知道海山好做好事,帮助女社员一直是他的嗜好。婶替你操着心呢,在地里干活我看见他一往秀莲跟前去我就跟过去,不给他一点机会。婶替你防着哩!”根生又开始沉默了,兰婶知道他这是默认了,就冲屋里喊:

“秀莲,赶紧刷刷锅喂喂猪跟俺走吧!俺家老母猪要是真的早产,可就遭殃了!”

秀莲已经无路可逃,她默默拾掇完一切,临出门不放心地望着根生,“我可去了啊。”闺女这时闪了出来,叫秀莲只管放心地去,她会给根生拾掇床铺提尿盆,她还会等根生入睡后关住院门屋门,他们会一直明着煤油灯等秀莲回来。望着懂事的闺女,秀莲的眼睛禁不住一热。

秀莲和兰婶出了门,却听见院子里根生一声叹息,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秀莲仿佛被这声叹息拽住了,步子迈得有些艰难,她埋怨兰婶不该欺骗根生,尤其是现在废在轮椅上的根生。兰婶也不分辨,却紧攥住秀莲的手拽着她快步进了家门。兰婶的几个娃都还没睡,一齐围上来问秀莲嫂子怎么来了,晚上是不是有啥行动。兰婶像轰鸡崽一样把他们撵到了小西屋,她和秀莲要抓紧睡觉,她们的行动是在后半夜。

一觉醒来已是夜半,临出门兰婶重新打量秀莲的行头,说秀莲你得把布衫束到裤里,外头再穿我一件大布衫。你得用布条把两个裤腿扎死,咱要的东西从偏开口进去,都存在裤腿里。最后,兰婶死盯着秀莲的腰带,那是一条打了活结的粗布腰带,兰婶狠狠地说:“打成死结,沾点水打成死结,叫他谁都别想解开。”秀莲突然一阵心悸,央求地望着兰婶:“兰婶,要不咱甭去了?”

兰婶急了,找来布条帮秀莲扎裤腿口,一边使劲扎一边低声训斥:“你忘了大冬天你闺女穿着露脚拇指头的棉鞋去上学,根生在院子里冻得咳嗽,你想给他做个夹袄一点棉花都没有?”最后兰婶替秀莲把腰带打了个死结,由于用力过猛勒得秀莲龇牙咧嘴的。由不得秀莲再犹豫,兰婶拽着她出了门。

大街上阒无一人,寂静无比,连声狗吠都没有,躲在石头缝里的蛐蛐儿偶尔叫上一两声,萤火虫在那个墙角一闪就没了。出了村,更是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星也很少。路两边被拧光了棒子的玉米秆在黑暗中就像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一样。她们的布鞋很快被深秋的露水打湿了。秀莲一直攥着兰婶的手,尽管手心沁满了汗她却不敢撒手。她低声问:“要是咱被护秋的抓住怎么办?”

“净说丧气话!”兰婶斥她。

秀莲坚持问下去,“听说护秋的都很坏,抓住咱了是不是……”

“别听他们瞎说,你家根生不是也护过秋,他坏不坏?”兰婶嘴里安慰秀莲,却想起了上次的遭遇,那可真是个倒霉的遭遇。兰婶心里不由疼了一下,狠狠地疼了一下,像叫人用纳鞋底的针锥扎了一下。她想,那次如果不是她一个人,如果有秀莲在,倒霉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她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告诉秀莲,秀莲听了一准会掉头回去的。

提起根生护秋的事,秀莲立马自豪起来,两只大眼睛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的。每年一入秋,大队和各小队都要派人护秋,前半秋天看猪,绿油油的豆苗玉米苗经常被蹿圈的猪啃得稀里糊涂,后半秋看猪又看人。在沟边割草的,趁人不注意突然就蹿进玉米地红薯地,回到家篮子底下自然会多出几只玉米棒和带秧的泥红薯。尤其是像兰婶这样的夜行者,更成了护秋的重点对象。被逮住了,不但敲锣游街,还要罚工分。所以大家都不愿被逮住,即便逮住了也要想办法讨好护秋员放他们一马。束手无策的男人们通常拿不出好办法来,女人們就不一样了。先是拼命地逃,真逃不掉了就脱裤子,往地下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抵挡来兵。护秋员见了,就不好意思上前了。尤其对根生这样的人,这一招从来都是百打百中。也有闷骚的护秋员,不吃这一套,硬是往前冲,那假装撒尿的见势不妙就赶紧提起裤子。这边问慌慌张张跑啥哩?那边答自家的猪蹿圈了出来找找。这边又凑近一步紧盯着对方鼓鼓囊囊的腰胸,再次问:里面装了啥?那边回答:啥也没有。真没有?真没有。口气依然很硬。护秋员又进一步:那我可要搜了?搜吧。口气还是很硬。护秋员果真就顺着领口把手伸了进去,嘴里说我可真搜了。不做贼心不虚,被搜者高声回答。护秋员胆大起来,用手攥住一个硬顶顶的家伙,又攥住另一个硬顶顶的家伙,如果再往下走,不是棉花就是红薯了。护秋员没有往下走,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两只硬顶顶的家伙,抽出手对另一个护秋员说:“果真啥也没有!这娘们还真是出来找猪的。”

这些护秋的细节在村里广为流传,可是只有一个护秋员从来不去搜女人的身,那就是根生。但是铁面无私的根生太守原则,护起秋来就像对待种地一样容不得半点虚假,从他手里出来游街的人数最多,被他用搭钩钩翻的糟蹋庄稼的猪也最多。有一回,是十队的猪在刨红薯,被根生用搭钩钩住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十队的人全是本家,一个姓,听说祖上是从很远的一个地方迁来的。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短脖子,额头光亮,发线后退,人人都有两个难看的大鬓角。这个家族的人记仇,跟山里跑出来的野猪一个样:你打它一棍子,下次见了你就会拼命攻击你,它居然能记得住你的模样。

今夜出来,秀莲不希望被逮住,要是真被逮住了,她希望碰见一个根生那样的人。但是真要碰上根生那样的,自己不得被逮去游街吗?那可是在打根生的脸了,在乡下,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秉承,根生的每一位先人临咽气前都会留下相同的一句话:饿死不做贼!根生身为护秋员,更看不得游街的贼了,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对他们一家的怀疑,包括他们家的一草一木。那一年春上,那个胖女人,就是在玉米地里跟兰婶抢“乌梅”的那个胖女人,怒冲冲找到秀莲家,说她家刚孵出的鸡崽丢了两只,她怀疑是根生家的狗吃了。理由是这一道街只有根生一家养狗,胖女人家的老母鸡也没圈养,带着一窝鸡崽在大街上与根生家的狗迎头碰面的,根生家的狗看见那一窝肥嘟嘟的小鸡崽肯定起了歹心。秀莲在跟胖女人理论着,胖女人却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她家的狗做了坏事。院里院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胖女人转过身对街坊邻居说:“除非扒开狗的肚子看看,要不谁能证明我那两只可怜的鸡崽不在你家的狗肚子里呢?”

根生皱着眉头一声没吭,自始至终一直没说话。听了胖女人的话,他的眉头皱得更狠了。他找来一根很长很长的棕绳,在绳子一头打了一个松紧结做成一个套子。他家的狗见了转身就跑,根生一声断喝,狗吓得站住了。根生冲狗伸出一只手掌,招呼狗过来。狗很惊慌却又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近主人。根生忽然把绳圈扔了出去,狗知道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了,掉头就跑,这次是真的准备逃掉的。绳圈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狗脖子上。狗越是害怕越是奋力挣脱,绳圈却勒得越紧。绳子瞬间绷成了一根直棍。根生一手拽着绳的中部防止被狗挣脱,另一只手抓起余下的长绳一用力撂上了他家老榆树的枝杈上。绳子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花皮蛇一样垂下来,根生一把逮住用力猛拽。狗哀叫着被吊了起来,四肢奋力蹬踹。为了缩短狗的痛苦,根生用铁瓢舀了一瓢凉水灌进了狗的喉咙里。狗的四条腿慢慢停止了蹬踹。根生把断了气的狗放下来,连同一把刀一起扔给胖女人,让胖女人自己动手找她的鸡崽。胖女人哼一声,一跺脚转身抖着一身肥肉走了。

一阵微风吹过,村道两旁叫做“鬼拍手”的杨树开始拍手了,哗啦哗啦——秀莲越想越害怕,怀疑每棵杨树后面都藏着一个人。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穿过黑漆漆的夜,兰婶把她带进了一大片棉花地里,她的手臂碰到了软绵绵湿漉漉的棉花朵,全开的,开了一半的,还有连口都没开的硬顶顶的棉铃。“头蓬花!”兰婶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喜悦,拣开盛的棉花猛拽起来,拽完一把就从偏开口处塞进裤子里。她小声督促秀莲——咋还不动手哩!你闺女的棉鞋,你家根生的夹袄!秀莲终于也学着她的样子开始了。裤腿很快塞满,两人又开始顺着领口往布衫里装,布衫下摆已经扎进了裤里,自然就变成了一只布袋。白化病的兰婶好像更适应黑夜,她动作敏捷,眼睛也不用一直眯着了。秀莲的恐惧一刻也没有放松,刚装满裤腿的时候她就催兰婶走。兰婶哪里舍得,一直到布衫也满满登登了还不舍得离开。秀莲又催她,兰婶却还是舍不得,嘴里不停地嘟哝:再拽一把,再拽一把,这头蓬花有筋骨哟,抓住还胀手哩!

一束手电光亮突然在不远处亮起,像一把刺刀一样把黑漆漆的夜捅破了。兰婶像一只觅食的兔子一样警觉地竖起耳朵,她听到了一阵步枪枪栓拉动的声音:“快跑!”兰婶话音未落拽住秀莲起身就跑,反应出奇的快。手电筒和护秋的人一齐追过来:“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兰婶松开秀莲,疯了般地往村里跑。凸起的地埂被她一脚踢开,不时有棉花枝条打在脸上胳膊上,生疼生疼。她全然不顾,而且身手异常敏捷,地头有一条沟,一条无水的干沟,她嗖地一下蹦过去,然后消失在对面的玉米地。秀莲却跌在了沟里,被撵上来的人用步枪顶住了。秀莲直接吓瘫了,浑身抖个不停。

果真是那两个兰婶念叨的知青,一个叫小齐,一个叫国庆。小齐拿着手电筒在沟里搜寻:“在这儿,在这儿,还有一个跑了!”国庆才十七岁,头回看庄稼,头回逮住一个贼,把步枪枪拴拉得哗哗响,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冲沟里喊:“出来!出来!”

秀莲从沟里爬上来,她已经决定豁出去了。她想起了村里的那些传言和兰婶平时教授的经验。当小齐国庆催她交出棉花时,她一口咬定没偷棉花。国庆眼尖,说你肚里鼓鼓的准是棉花。秀莲说俺怀小孩了,不信你来摸摸。说着就做出解裤腰带的样子,国庆慌了,收了步枪往后退,连连摇头:“别,别。”小齐长国庆几岁,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上前一步说检查就检查,我们也不犯法。秀莲一看要来真的,口气立时软了,泪也扑扑嗒嗒掉下来。这时小齐的手电筒又直直地打在她脸上,小齐和国庆同时喊了出来:“是你呀!”

小齐把国庆拉到一边,两人咬了一会儿耳朵,最后竟然决定把秀莲放了:“你走吧,回村对人不要说我们放了你!”秀莲将信将疑,小齐又开口了:“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我们最佩服根生哥,是条汉子!”国庆跟了一句,“只有这一回,可没下一回了。”秀莲冲这两个知青点了点头,一转身泪水决了堤一样哗哗淌下来。

半路上碰见了兰婶。兰婶一口气跑到村口,却发现秀莲没有跟上来。她刚才是太恐惧了,只顾自己逃跑,把秀莲丢在了后面。秀莲是自己带出来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兰婶决定回去找秀莲。秀莲一见兰婶就扎进她怀里呜呜哭起来,吓了兰婶一跳。她想起了自己上次的遭遇。她在红薯地被护秋人抓住了,是十队三个短脖子。见她沉默不语,他们直截了当向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让她选择,游街还是服从他们。游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用海山队长的话说,兰婶的脸皮比城墙还厚,炮弹都打不透。一想到游街还要罚工分,月底分粮食的时候就会少一锅蒸馍,兰婶不由心疼起来。为了几个娃的肚子,最后兰婶选择了服从。兰婶看见三个短脖子把手里的步枪、铁锨、手电筒扔了,他们逼近她,她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骡子般的气味……过后她听见一个短脖子一边窸窸窣窣兜裤子一边对另外两个说:以为我们好惹的!那个王八羔子,不是也瘸在轮椅上了?哼!兰婶确定了他们是在说根生,她突然想起了根生的腿,是在撵贼的时候被野猪夹子夹断的。很多人都去看了,野猪夹子是特制的,超大超重,而且是连环夹。那个贼把根生诱进了连环夹,最后居然没有人来认领那一对野猪夹子……兰婶突然明白了。

秀莲停止了哭,诉说了她的遭遇。“你咋恁有福哩!”兰婶为秀莲庆幸,却一头扎进秀莲怀里哭起来。已是后半夜了,秋一点一点地深了,带着寒气的露水包围了这两个女人,她们相互搀扶着回家。秀莲并不知道,还有另一场惊险在等着她的到来。

秀莲一回到家就拔亮煤油灯,疯了一般屋里屋外找,翻箱倒柜地找,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稀罕东西能拿出手来。最后她掀开了面缸——根生没得病前,面缸一直是满满的,街坊们家里来了客,来了驻队干部,都要来她家借白面。可现在,只剩一个缸底了。秀莲一点犹豫都没有,把缸底的白面全挖了出来,倒进面盆里,又把家里仅剩的三只鸡蛋打进面里,然后梆梆梆剁起葱花来,葱花被剁得乱飞甚至打到她脸上。然后生火,这回烧的全是麦秸,火很细柔。秀莲一口气把缸里的白面全变成了油烙馍,一刻也没停,用笼布包了,风风火火地跨出了院门。她只顾做这些,竟没顾上看一眼熟睡的闺女,还有一直在床上装睡的根生。秀莲一点也没有察觉,她从一场惊险中出来,惊魂未定又心存感激:她只想着去做她的事情。她忘了根生。其实她和兰婶走后根生就知道了她们要去干啥,秀莲的眼睛早已出卖了她们的行踪。根生为此痛不欲生。闺女推着轮椅经过三斗柜时,根生一伸手从三斗柜上面的针线筐里捏住了那只秀莲平时纳鞋底用的针锥。躺下后根生一直没睡,他一直在寻找自己心脏的位置。严梅医生用听诊器为村里的老人们检查过心脏,根生知道心脏的大致位置,但是不敢确定。他只有通过手感,才能找到嘣嘣跳动的心脏。针锥有两寸长,他相信自己的手劲,应该没有问题的。他一直在等着秀莲回来,只要一证实他的判断,就会毫不犹豫地握起针锥,结束一个苟且的生命,结束一个男人的耻辱。他知道护秋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尤其是十队的短脖子们。他准备了整整一个夜晚。

秀莲抱着那摞用笼布包好的油烙馍风风火火出去后,根生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小时候掉进了一丈深的红薯窖里又被大人用繩子捞上来一样,重新见到了日头。根生把那只已经攥出了汗的针锥扔回了三斗桌上的针线筐里,它已经没有事情可做了。

黑暗里,根生居然扔得那么准。夜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墙角的蛐蛐也被露水封住了嘴。根生感到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燃烧。要不是屋里还有闺女在,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有很多东西在他心里一直憋着,一直憋着。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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