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口无腔

□朱大路

信口无腔

□朱大路

一

同治三年，九十多岁的董光乾中了进士。但不是他考中的，而是慈禧看他年纪太大，叫他别考了，恩赏给他的。

有人分析说：一、这不属于“买官卖官”；二、属于赤裸裸的权力干涉，说明科举制度下的选拔并非绝对公正；三、体现了慈禧对读书人的人性关怀；四、董光乾有“活到老、考到老”的百折不挠精神；五、董光乾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来博眼球；六、使更多年老的考场失意者骤添了靠年龄来投机的幻想……

这就是事物的多义性。多义性符合世界的本来面目。相比之下，那种“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之类，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太图省力了一点？

二

诗人的话，让我寻思一时；哲学家的话，让我寻味一生。

同样是写人的“颈脖”，斯宾塞描写道——“她的颈脖香如耧斗菜令人心醉”；柏拉图议论道——颈脖之所以长在头颅（理性的住所）与胸脯（情绪的住所）之间，是为了避免把理性与情绪混在一起。

多亏柏拉图当年舍弃诗歌而选择了哲学。他的“颈脖”论，是古往今来，对人的“颈脖”的最深刻、最别致的概括！

三

——比如赵烈文。他被曾国藩看中，重金邀请入幕，并请他“参观驻扎樟树镇的湘军水陆各营”。一般人早就受宠若惊了，但他参观后却说：“樟树陆军营制甚懈，军气已老，恐不足恃。”

五天后，传来了湘军某部在樟树溃败的消息。

——比如曾国藩。他受清廷重赏，屡屡被擢拔，多次受到那拉氏召见。一般人早就感激涕零了，但他发现慈禧、慈安“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余更碌碌，甚可忧耳”。（均引自《曾国藩九九方略全鉴·冰鉴》

他默认了赵烈文关于清朝垮台不出五十年之论。

四十多年后，清朝倾覆了。

这是柏拉图“颈脖”论的胜利！正是赵、曾二位挺直的颈脖，让他们“避免把理性与情绪混在一起”，从而目光如炬、料事如神！

四

也不是所有的“料事如神”，都能让人信服的。

这两天的网上，有人在推荐姜子牙的《乾坤万年歌》。姜老先生真是好眼力，三千年前就预测到后来一个个朝代的兴衰，以及各由哪个姓氏的主儿来掌权，仿佛“唐宋元明清”的顺序，都由他拍板决定。甚至还预料到清朝之后，国民政府定都于南京。

接下来，接下来为何不说了？干脆把今后几百年的轨迹透露一下，也好让大伙心明眼亮。

推荐的人诠释说：“后面预言部分，经考究很可能被打乱了……还有待高明之士去整理。”

我并非高明之士，却也识破：这《乾坤万年歌》，是后人假托姜太公之名所伪造。之所以不继续“唱”下去，绝非“被打乱了”，而是谁也算不准将来的子丑寅卯，包括伪造者自己！

五

五十年前，我们这块土地上，爆发过一场“革命”。

“革命无疑是天下最权威的东西。”这一命题，当然是不错的。但还有一个命题，同样是不错的：“真理是时间的女儿，不是权威的女儿。”

权威不一定代表真理，真理是由时间判定的。符合实践的认识，才谈得上是真理。五十年过去了，必须否定那场革命，早已形成了清晰的认识，时间的女儿已经长得结结实实、扳不倒了，那么，又何必费神费脑，再来个撕裂、再争个不休？

六

命题！命题！天上有多少星星，人间就有多少命题！

人是第一重要的——伯里克利的命题。人的本性在于思想或理性——笛卡尔的命题。追求个人幸福或快乐是人的本性——洛克的命题。人人生而平等——杰弗逊的命题。凡压毁人的个性的都是专制——密尔的命题……

瞧这些命题，一个比一个深入，越来越把“人”当回事了。于是乎，一个新的命题，自然而然蹦了出来——

“‘人’字越写越大，是社会越来越进步的标志！”

七

聆听专家的高论——例如军事学家谈战争，经济学家谈市场，历史学家谈古昔，哲学家谈宇宙——有时会让人有“迷失”感。

作家怎样？作家本身就是干着虚构的行当，雾迷津渡也好，烟锁楼台也罢，都属于文学的境界、题中应有之义，总不会让人有疑惑了吧。

不料这回鲍勃·迪伦获诺贝尔奖，“一批中国作家，在基本上没读过迪伦作品的前提下，就能喷发出那么多意见，说明了我们这个文明时代迷失的深度。”（引自《南方周末》所刊李皖的文章）

这就不仅是迷失，而且形成深度了。

八

赋予“痛苦”一种意义。“痛苦”意义的个人化。回归意义：意义的意义。回归无意义：无意义的意义。无意义的界限。从无意义到内在性……（见《论痛苦》）

当“痛苦”在西方形成一种文化，名词术语堆积如山，被人当作一门学问来传授时，我倒是赞成那位在课堂上拂袖而去的学生所扔下的一句话——

“这些东西辩来辩去有什么用？什么也比不上去给挨饿的人送点吃的来得实在！”

九

“人们有理由活着，就有理由遭受痛苦。”

此乃平平白白的一句表述。但逻辑不能就此止步，而应该继续下去——“有理由遭受痛苦，就有理由揭示痛苦。有理由揭示痛苦，就有理由结束痛苦。”

倘不如此，遭受痛苦就会永远成为人们活着的理由。

特别是：“痛苦要是成为一种有利可图的投资，人们就因此有可能在痛苦上打主意。”——贝尔特朗·维尔热里警告说。

“投资痛苦”，听起来匪夷所思，其实早有人在跃跃欲试了！

十

成了既得利益者，便不肯失去利益了。为了往上爬，便塞钱买官了。欲牟取暴利，便一手毁约了。想损害别人，便散布谣言了……

道德沦丧，让人沮丧。

人遵从道德要求，一要靠法律调节，二要靠良心调节——英国人约翰·密尔的药方，19世纪开出的。“良心感”是“功利标准”的“制裁力”——他说。

法律够不到的地方，良心来帮忙。

十一

“良心发现”，我们只知道给你扣帽子，你却替我们清扫污浊！

明末儒生刘宗周，“燃一炷香，放一盆水，置一蒲团，交趺齐手，屏息正容，于静坐中默想：自己本人，但一朝跌足，便为禽兽。于是开始反思自己近来有无过错，运用条目，一一对照，直到错误显现，邪念去尽，却成人之本来真面目。”（引自卢敦基文章：《古代儒生怎样开展自我批评》。）

而“多取”“ 滥受”“居间为利 ”“献 媚 当 途 ”“ 躁 进 ”“ 交易不公”“拾遗不还”……等等，等等，近百种行为过错，一概归入应革除之列。

“一朝跌足，便为禽兽”——多么经典的“良心发现”！

这样的经典多了，世界就开始干净了。

十二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你比我潇洒呀，牧童小兄弟！我欣赏你的怡然自得，我羡慕你的“信口无腔”！哪天，约个时间，在这青山绿水间，让牛儿在一旁闲适地吃草，咱们合个影，聊聊天，让疲累的人生，显示一点优哉游哉……

克洛荐自《浙江杂文界》2017年第7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