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记忆 (外一篇)

2017-11-13 12:07黄焕红
广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叔公壮乡壮族

黄焕红/著

所有的河流终将汇集入海。这是每一条河流的终极梦想。

在偌大的中国地图上,我最终没能找出西江河的地理位置,但是,它分明又确确实实存在着,存在于遥远而漫长的时空里,存在于我隐匿的血管中。当我凝神注目的时候,西江河,珠江水系一支流,已从丘陵山地间蜿蜒而来,又逶迤而去。河水只一回头,就养活了两岸无数生灵,鲜活了两岸无数光阴,当然,也包括我居住的这座小城,旧时的武缘,今时的武鸣。

应该感谢河畔那座秀丽的园子,以及园子里居住过的那位主人,陆荣廷,陆老帅。园子名明秀园,依水而建,隐藏在西江河的臂弯里,至今仍寂寂。静寂中,已然收藏了一段风与雨、血与火的烟云,似乎还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民族的脾气与秉性。

那个曾经依水而坐的军阀陆荣廷,是个壮乡仔,是乱世里的一代枭雄。响马出身,纵横驰骋,他叱咤风云,威震京津。他号召家乡人“以武功鸣于天下”,要做赳赳武夫中的佼佼者,并把家乡“武缘”更名为“武鸣”。他还下令修筑镇宁炮台,可旋转的炮身却独独不能面向北方他的武鸣老家。家国在心,他的遗训“国安家庆,物阜民康”至今仍然刻在西江河畔武鸣老家的围墙之上,他始终认为国家安,百姓足,子孙才安。他的故事依然流传在河流的两岸,流传在武鸣壮乡人的口口传唱里。

在时间里流淌,西江河水色依依,水声清越。有水花激起,一朵又一朵。刘定逌是其中的一朵,清傲的一朵。读书养就的骨头,有着别样的硬。与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较劲,见面不叩头,只作揖,当然遭遇排挤是必然的事。他清高的骨头一挺,就把皇帝老儿亲口授任的翰林编修给辞了,载书五车,离京返乡。从此,潜心穷理尽性之学,同时开塾授经乡里,课授更多有骨头的人。他后来提出了“宜立志,宜立身,宜熟读,宜熟思”“去名心,去欺心,去骄心,去吝心”等思想,著出了诸如《论语讲义》《四书讲义》《三难通解训言》等著作。他沉了下来。他的思想与智慧于是点点滴滴撒落在河流的两岸,撒落在武鸣壮乡的土地上,根深万古,并且随着西江河流向了更远的远方。

而浪花里,分明还有太平军北伐名将林凤祥、李开芳等人,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将军卢绍武少将,等等,他们的光芒,同样闪闪烁烁。更多的浪花我已经无从知晓了,也注定成为谜,随流水逝去,被时光深埋。

沿着河流行走,分明有水声起落,高高低低,轻轻浅浅,重重疾疾,时而舒缓,时而湍急。沿河两岸那些与山陵丘地泥土打交道的壮族祖先,口口相传下来的语音腔调里,就有了自己的显著特征,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武鸣方言后来成为中国壮文的基本音,参与记载和传承了壮族的文明。因为语言有源头,文化才有源头,文明才会源远流长。

而山歌和歌圩依然在河的两岸不绝于耳。叙事的山歌、农事农时的山歌、诉苦歌、情歌,就在草地上、山坡旁、沿河边响起。好歌的壮乡人闲暇最爱三五成群,倾情互唱。悠扬的歌声在青山绿水间萦绕,经久不散。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或许就在一唱一对的山歌对和中烟消云散了吧。原来唯有懂得与生活置换平和与安顺的人,才可以继续尘世的悠长岁月。

河水流经的地方,总是岔道纷纷,支流密密。水流渗透的两岸,民俗民风在繁茂地长。两英有庙会,在正月二十四。祭祀先祖,欢庆佳节,祈求平安,寄寓五谷丰登的愿想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庙会有歌舞表演、山歌对唱、龙狮舞跃、斗鸡斗鸟、糍粑制作、骆越文化展,等等,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三月初二是罗波庙会,古乐响起,香火燃起,骆越祖母王抬出,护神将军、骏马队、仪仗队、农夫队、唢呐队、龙狮队、采茶队、山歌队、原始农具队队队护送,在师公队的引领下,沿街巡游,然后接受公祭。接着文艺演出、山歌互答,五色糯米饭制作比赛,还有竹竿舞一条街、美食品尝一条街,最后整个街上的村民举办“千家宴”邀请八方来客一同进餐。三月初三是歌圩,整个壮乡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达到沸点。先时,山歌搭台,工农对话,后来,山歌引路,中西交流。更有竹竿舞、散打、抢花炮、抛绣球等传统民俗节目倾情上演,活动精彩处,人头涌动,眼花缭乱。彼时竹竿声、鼓声、音乐声、欢笑声,声声连片,处处都是欢乐的海洋。四月初四是马头的壮族祈丰节,这里的骆越民俗竞技活动最为丰富精彩,抛绣球、捉泥鳅、水斗、三人拔河、壮族“角斗士”、木筏划水接力、壮族“回娘家”、捕鱼比赛、“背水作战”顶竹竿过独木桥、徒手抓鱼等精彩刺激,而祭神祭祖祭树祭田祭牛则带着古老的神秘气息始终引领着祈丰仪式。山村夜歌圩总是让人期待啊。到了九月,城厢、灵源、五海的丰收节则悄悄拉开了喜庆的序幕。秋粮入仓,正好欢庆。就有连日的喜庆嗨起来。这月你村,那月我屯,一队初一、二队初二、三队初三、四队初四、五队初五以此类推约定俗成地过起节来了。西江河的两岸,于是也该到龙船竞技的时候了。

而淳朴的民风,就闪烁其中。四月四的祈丰节里,不役牛、不鞭牛、不骂牛,清牛舍、洗牛身、抚牛头、加牛食。杀鸡备酒,鸣炮燃香,烧纸敬神,为耕牛披红挂彩,鼓乐助兴,壮乡人都明白为牛而歌其实就是为己祈福。

似乎还有一些仍未分塘到户的村庄,逢年过节仍有清塘活动。定下好日子的那天,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空没空都抽空聚集塘边,等待激动人心时刻的开场。渔网撒开,收紧了,满满的希望也就来了,大大小小的鱼儿随着拉网的手们哗啦啦地噼噼啪啪地直蹦跳,侥幸逃脱的那条大鱼很快就引来了一片惊呼声。更多的惊呼声其实还在后头。就有很多双黝黑的手粗糙的手去帮忙,更多的手伸出,越帮越忙。风景里,上千斤鲜活的鱼堆很快就形成了。古老的村庄自有古老的分法,他们按鱼的成色质量大小搭配,按户按人头分鱼到家到户。丰收喜悦的场景,是村庄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

更多的村节,其实遍及河流的两岸。秋后,不同村屯的人们依时间顺序,固定好一天,约定俗成地过起村节。家家户户都备足了丰盛的美食,邀约亲朋好友前来欢聚。土鸡土鸭土鱼土狗,糯米饭大糯粽凉粽馍馍,认识的不认识的,来了都是客,进了家门就是亲人。好客的壮乡人总是认为,客人越多越有面子,来客越多福气越厚,客人越多福泽也就越长。到那时候,就有一些够义气、够豪爽的人,把河流两岸所有过节的村庄都依次走过一轮,往往一个月下来,都没有回家开饭。

也会有一些村村屯屯,干脆集结全村全屯的人力财力物力,集中力量置办村节,办成喜庆团圆的“百家宴”。他们按户按人头捐资,有五元、十元、二十元不等。有钱的再出钱,有力的再出力。他们齐心协力,为自己的村庄披红戴绿、张灯挂彩。有的村庄还特意请来演唱队,歌舞助兴。村庄在浓浓的节日气氛里,感受族群的团聚与凝聚,他们要把日子过得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沿河而居,水的记忆总是星星点点、满满当当。我的水性,大概是水欺而后炼成的。四五岁那年,我在河边洗菜叶,弯长的腰身没稳住,脚下一滑,就溜进了水里。那时正值十一、十二月寒冬时节,河水凛冽,冰冷透骨,我以为我死定了。河边洗衣裳的芳姑见了,来不及脱衣服,下水捞了我。我后来学会了游水。再后来我甚至可以像鱼一样在水下长久地潜行。我还常常睁大眼睛,欣赏水底的世界。有阳光的日子,光线透过水面照进水底,格外地通透、清亮,那是一种与人的肉眼在水面上往水下看到的不一样的风景。水下的世界真安静啊。石子光滑,鱼静止,也飞速,水草繁茂,炊烟一样摇曳。从岸边的石头上飞跃入水,我常常做的事情就是张开双手一抓一抓地剪水草,等我脑袋露出水面的时候,蓝莹莹的江面上就是一派浮草了。更喜欢的是在有阳光的午后,闭着气,潜入水底,拾捡河底光亮可鉴的小石子。常常是捡了丢,丢了捡,乐此不疲。我还喜欢抱着一块大一点的石头,重量刚好能稳住自己,然后在水底下像在平地上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路,踢腿,转身,回头。我的得意还在于,我可以一口气在水下待很长很长的时间。至少在江边的那些同龄玩伴里,我可以是最后一个露出水面的女孩子。

而我在水中稳如泰山的那般喜好,确实也帮过一个小忙。记得有一次一个水性半熟不熟的女伴跟我去玩水。岸边水中正好有块大石头,距离岸上也不远,两三米的样子,其他小伙伴们“扑通”一声手脚再划两下也就过去了,她以为她能过,也“扑通”下去了,可游不过去,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我赶紧下了水,她死命地抱住了我的脑袋,把我整个人摁进了水里。好在那时的水还不算很深,还留了她的小脑袋在水面上。我就像平常水下抱着石头走路一样把她抱回了岸边。

我还记得岸边有个男孩,不会游水,但他会潜水,也厉害。饥馑的年代,一大帮孩子集结着下水,要游过四五十米的江面到达对岸,因为对岸密密的林子里会有一些酸酸甜甜的果子抚慰我们枯瘦的肠胃。男孩硬要跟去,我们都不允。结果,游到江面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他跟上来了,一直潜水跟着。实在憋不住气了才扑棱棱地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来换气,又潜水继续向对岸努力。他偶尔露出水面的那张脸真是可怕啊,青黑红紫我分不清,气喘到不行。他随时都有可能沉下去。我远远地抛开了他。他的表情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生命的种子,有时很偶然。河畔的生命,总是脆弱。一次小小的意外,我的一个小伙伴就把命还给了河流。那是一个在西江河畔出生的孩子,她降生时,她的母亲还在河边洗菜叶,而她的离去,只为捞取一件被河水漂走的还未洗完的衣衫。

长大以后,我还时常去河边走动。西江河畔后来多了座西江庙,庙里住着据说能够普度众生的菩萨。很多人在河边放生。我也为一位朋友放生过。那里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会有放生法会,法会过后还有放生仪式。我那时从市场上弄了一些据说是河里弄的鱼,倒入水中时有些潜入水底有些浅浮水面,更多的鱼沉入岸边水下石头缝里不肯离去。而我用袋子装的那几条我碰也不敢碰的黄鳝鱼,一撕破袋口一“刺溜”就没了踪影。那时,我多么希望那个朋友就是黄鳝鱼。

后来,我沿着河流再往上走,进入越来越多的河流,越来越大的河流。邕江、柳江、资江、嘉陵江、长江、黄河……甚至,船过北海,过东海,并进入过太平洋。江河广阔,海洋浩渺,那是与我的西江河完全不同的景色与气势。我也因此见识了苗寨、侗寨、水寨、土楼、吊脚楼、窑洞、蒙古包等风景,结识了一些苗族、侗族、瑶族、水族、回族、毛南族、土家族、朝鲜族、哈萨克族的朋友,他们的气质和脾性,多姿多彩,与我全然不同。他们和我相互吸引,互相学习,携手共进。他们和我一样,都想见识更多的河流,都想看到更多的风景。

我最终仍将返回我的河流。犹如生命撒下的种子,我在河畔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将看着我的西江河两岸那一畦又一畦、一垄又一垄、一片又一片、一块又一块、一山又一山、一坡又一坡的稻田,还有玉米、花生、甘蔗、木薯、油菜花、芥蓝花等继续繁茂,守着和苦楝树、榕树、松树、龙眼树、荔枝树、李子树等相同的方向,继续活着。

当我喝下与它们同一条河流的水,我就与这里的它们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与它们有了相同的呼吸与命运,相似的喜与悲、爱与恨。无论我的脚步走得多远,我只稍稍一回头,西江河的水流就在我的身体里流淌。

我终将生于斯,养于斯,或者仍会葬于斯。

而现在,我还将继续我的河流之上的寻找。

语音里的故乡

人走得愈远,思乡的情绪大抵会愈来愈重。随着年龄的增长,望乡的情结也会宿命般地越来越难解。

在异地他乡,是很容易想起生养自己的故土的。而一个最容易区别于其他人群,又独具特色的景观,或许,不是人种,不是服饰,而是唇舌之间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信息,体现着本民族浓郁地域色彩的口音,即一个人的方言,令人柔肠百结的乡音。

叔公的故乡就纠结在粗粗陋陋的壮乡音色里,纠结在摆脱不去最终也不愿意再去摆脱的壮话声色里。

叔公少小离家,至今已在离故土以北几千公里之遥的地方长住了半个多世纪。叔公的故乡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武鸣区附近的一个小乡村,壮族人的聚居地,纯粹的古骆越民族后裔。叔公的母语自然是壮语。听我父亲讲叔公小时候壮话说得可地道了,不仅会说壮话,还会拼简单的壮文。我一直坚信,壮语作为一种印记已经在我的叔公的脑海里形成定势并永远地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许是环境使然,故乡全村都讲壮话,叔公打小操练,自然也说得一口纯正的壮话。再讲普通话时,加之20世纪五六十年代普通话教育也跟不上,叔公的语音里就有了“夹壮”的味道,特别是在叔公考取师范学校最终外出谋生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更是因为“夹壮”的语音使得叔公无形中遭受了无数的白眼,其实直至今时今日,这种遭遇也依然时有存在。因为这在某些人看来,壮话很土很乡巴,连累着说话的人也土也乡巴。在异地他乡奔波的很多年时间里,我的叔公从来就没有坦坦荡荡地承认过自己是广西武鸣壮族人,因为很多时候他看见了他的同乡被人标上了南蛮的标签,也因为地域歧视确确实实存在。而一口“夹壮”的语音,很容易就暴露了一个人的身份,让人变得更加卑微,更加敏感,更加不自信。自尊心极强的叔公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迫切地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并经过好几年的努力,终于学会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同时也通过有意无意地改变语音得以暂时隐藏起自己的壮族人身份。

异乡艰难的谋生路,“夹壮”的语音表达和与众不同的话语,让我的叔公深刻地感受到融入当地人群的艰辛与艰难,深切地体会到同乡与异乡人之间的冷漠与落寂。这是身在异地他乡的一些游子的切身体验,也是很多外出寻梦人始终绕不开的话题,是客观存在着的。叔公只好绕开乡音努力去寻找另一种认同,寻求另一种接纳。

相对于语音的尴尬与困惑,叔公说,多年以后,他才觉得家乡的话其实好听着呢,亲切、温暖、温情。他说,人在异乡,看到对面来人或是旁边有人讲了壮话,都会忍不住留心或转头多看一下多听一些,或者听见那“夹壮”的味儿,心一下就乐开了花,人也很容易就亲近起来。他说,同一个地方、相同的口音、讲话的方式、甚至口头禅都一样,那份乡音涌起的热血浓稠黏糊劲可没得说。在陌生的地盘上用自己的话讲自己人才能听得懂的事儿真是爽啊,有些话就是汉语普通话的语音世界里所没有的,那是只有家乡话才具备的特质与趣味,是只有用家乡话才能表达得出的韵味和达到的效果。连骂人都解恨啊。在陌生的土地上用家乡话高吼两句,再骂两声,生活的艰难与粗粝或许就在乡音里烟消云散了。听着叔公讲他的故事,有时我会想,许是因为共同的语言,同处异地他乡的游子才会感觉到家的范围在无限扩大吧。

去年,叔公从外面回来,说要小住一段。老家的堂叔整理了一间屋子,叔公就高高兴兴地住下了。叔公老了,已经八十好几的高龄了,身体也一直不太好。他说,再不回来以后怕是没机会了。然后,八十好几的叔公就开始走亲访友。颤巍巍的叔公那段时间总是红光满面,一脸兴奋,见谁开口都是壮话。几十年的漂泊,其间偶尔的归来,还是让他的壮话有了些许的生硬和生疏。几天之后,我再次赶回老家看他,发现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叔公好像已经把儿时的音调音腔找回来了,壮话有板有眼,已经讲得平滑顺溜、趣味横生了。围坐火塘,我看见叔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他说,有生之年,还能在家乡围着亲人用家乡的话拉家常,高兴啊。

扯到孩子们语言教育的问题,叔公一脸歉疚。近六十年了,叔公背井离乡,远上北京、内蒙古,一路打拼而去,娶的媳妇是外地的,生下的两个儿子也由他们外地的外婆外公带养。叔公劳碌奔波一生,一辈子都顾不及孩子们的教育。孩子的外公外婆不会讲壮话,两个孩子便一直在外公外婆的方言与普通话的语境里长大,已经汉化了。而老家的叔祖公却只懂讲壮话,几乎不会说普通话。每次探亲,叔祖公与两个孙子间的交流都成问题,虽说血浓于水,可语言的不顺畅,还是使得亲人间总像隔了什么似的。每次交流,连带着手脚比画和旁人翻译,十分的麻烦。说起这事,叔公又哽咽了,他说,起初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但后来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孩子不会说家乡话给老人与孩子造成的伤害有多大,双方之间想多亲近亲近都不容易。壮族的孩子听不懂说不出壮话真是悲哀啊。叔公说,再后来,每次看到叔祖公伤心他都觉得很内疚。直到叔祖公过世,都没能好好地、真真正正地与自己的亲孙子开开心心地聊过一回。去年回乡,叔公见我的儿子不讲壮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壮话,他就固执地拉着我儿子的手不停地跟他说壮话。我儿子听不懂他就再重复,仍听不懂就一句壮话一句普通话地翻译。他对我说侄孙女,普通话要学,其他语言也应该学,你可千万别排斥壮话,别放弃让孩子学壮话啊,那是我们壮族人自己的语言,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能让它们在我们手上丢掉了。他说,我已经为我的孩子身为壮族人不会讲壮话悲哀了,你不能让你的孩子步我的后尘,除了籍贯上还保留有壮族的字眼外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他一直强调并坚持让我的孩子学壮语的苦衷,他是怕我们都汉化了,是怕我们失去自己民族的东西了。他的心里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着很深的归乡情结,有着太多的认同感和归宿感,他怕我们丢了壮族的语言,丢了民族的文化,丢了民族的历史,也丢了自己的根啊。

归来的那段日子,叔公跟老家人讲壮话,跟外面来人说壮话,跟所有能够听得懂壮话的人讲壮话,仿佛像要弥补上辈子少说了的那部分,哪怕对方是用别的语言回答他,只要对方能够听得懂,他就说得不亦乐乎。

我知道,叔公是怕自己忘了家乡的话,怕自己从此再讲不出故乡的话来。

叔公又返身起程了。我们都知道,再回来,应该是百年身了。

要教会小辈讲壮话啊。叔公一再叮咛。

突然就想起武侠小说《鹿鼎记》中写到的,韦小宝进宫后,放弃了扬州土话,改说京片子,后来又回到扬州,他的母亲韦春花对他说,如果你的儿子讲卷舌头的京片子,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我的叔公,是不是也开始有了韦春花一样的焦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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