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魔侠传

2017-11-13 16:01侯伟一
连云港文学 2017年9期

侯伟一

高楼魔侠传

侯伟一

毕业的时候,没人送我。

我仍然记得所有人都在的最后一个夜晚。

闭上眼,0点31分,我侧趴在自己的床上。

闭眼前,华还在按动键盘,凯子的脸反射着手机的荧光,老王戴着耳机。

我在床上,闭着眼。

往常嬉闹的宿舍里,那晚,我们都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愿意打破宁静。

华是偷偷地走了的,就像我不知道他几点睡的一样。昨晚他什么都还没收拾。

我睁开眼的时候,其他两个还在沉睡,我脚那边的床铺却空了。

应该是我打电话给华的声音吵醒了他俩,我看到他们脸上相同的疑惑,我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

华一夜没睡,看我们熟睡了,悄悄把行李拾掇,没有吵到任何人,连夜买了凌晨的车票,在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

老王走的时候,我没有送。

凯子走的那天,楼层基本上空了。

那天下午,他拖着行李箱,整个人嵌在门框里。凯子对着装作若无其事在床上玩手机的我说:“你什么时候走?”“也许明天。”我说。

听着他拖着行李箱在空旷的走廊里远去的声音,我跳下床冲门外说:“我送送你。”

下楼,去打车。

不长的路,他走得很慢,我双手抄在口袋里,似乎手里捏着这段路。

来来往往的学弟学妹们的欢声笑语,似乎在讲述着今天课堂上发生的趣事。

路再长、走得再慢,也有走完的时候。

“常联系。”他说。

“嗯。”

这便是我在学校里最后说的一句话。

临走的那一天,我像逃难一样,留着很多物品在宿舍,再也不想带回去,就这样匆匆踏上了离开的车。

到了家,也没有待多久。

摔上门的前一秒,我终于明白和父母一切矛盾的源头: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是一个可以在大雨滂沱里读木心诗的人,而他们只会要我打起伞。

考研的失败、女友的离开、毕业的压抑、父母的不理解,在这个夏天像冷雨一样,打湿了我的身心。

中国的父母们,似乎永远不会理解“gap years”的必然趋势。他们用“责任”和“未来”,一些牵强的大道理驱赶着疲于奔命的我们。

我想飞,想做一只鸟。

可是我终究是做不了。我终究是父母的儿子,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这个社会最不起眼的众人之一。

我不想工作,我不想结婚,我不想生孩子。23岁的后少年时代,只存在于毕业后的一个月,就被迫终结。

我要去远方,我对自己说,去做无人问津的小人物。

夏末了。

有更多的事情在夏末发生,比如越来越多的雨水,比如在我迷惘时候遇到锟子。

锟子是那种总是把心系在一根永远不会断的绳索上,在有需要的时候扔出去;当别人伸手去触摸的时候,他一抖肩膀,把那颗心以极快的速度拉回来,又重重地按进自己的胸口。

我仍然记得和锟子的第一次见面:我冒着伞也遮不住的大雨,拿着房东给的钥匙打开门,锟子正站在阳台上,看瓢泼的雨。听到门响,他才转过身来。因为光线的原因,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分辨出他应该带着微笑。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欢迎回家。”

我落脚了,在滚滚城市洪流中找到了“家”。

锟子年纪应该比我大,这从他浓密的胡须上可以看出来。毎当有人问起,他总是说不到三十。

锟子大学里学的是农学,如今做的是销售。虽然胡子不刮,但是总是穿着西装衬衫,打着领带。

“大学不是白上了么?”我问。

他翻了个白眼,反问我,你呢?

其实我也是。

我一个学中文的,去应聘时候,公司招收文员。我不知道这个人人都可以干的职业,为什么也需要大学生;我也不知道这个根本不用到英语的岗位,也要要求英语六级。我应该不算白上吧,至少HR看了我简历,目光在我的专业上停留了一两秒——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我从五六个竞聘这份工资仅3000元的工作的人里被选拔出来的直接原因。

也算是在这里站住了脚,划去日常开销,应该还能落下个几百块钱。

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城市属于我;然而,我知道我并不属于这个城市。属于我的,只有桌前一盏灯火。

不自觉戒了烟酒,早睡早起,因为我知道,我微薄的薪酬支撑不了我哪怕一场病,只好让自己过健康的生活。原来健康来得这么无奈。

我刚来的那天,是我截至目前和锟子单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忙,他也忙。

我是假忙碌。文员的工作,真的是人人都可以做,只要你够勤快。职场上应该都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新来的先打杂。每天早去打扫一下卫生,给前辈们倒上水;晚上最后一个走,关好窗子锁上门。早出晚归是不是让人显得忙碌?可我真的只是假忙碌,大家总怕我把事情做错,我也能偶尔听到他们对大学生的偏见——一无是处,就像他们当初被更老资格的前辈们念叨的一样。两个月的时候,我依然只是一个打杂的。

锟子是不是假忙碌,我也不知道。他起得更早。我经常只能看到他留了一个纸条在做好的早餐旁,上面写着“我先走了,记得关好门窗”。无数次,这些纸条上永远是这几个字,不会多也不会少。

关好门窗是我最擅长的事。

晚上锟子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上床闭着眼,只听见门被打开、又被锁上的声音。

日子就在平淡里循环往复。

偶有一天,锟子会休假,却又经常在工作日,被我用象棋里的话戏称“二将不会面”。

等到这一天恰好在周末的时候,锟子是不会做早餐的。

从住处下楼,左拐20米,有一家面店。恰好挂着我家乡的名字,里面的吃食却与家乡的味道相去甚远。

锟子却很喜欢吃,我却觉得还不如他自己做的。

早餐店不大,一间门面被一道玻璃隔开,外间是大堂,里面是厨房。老板既是厨师,也是服务员。

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和家乡那边的人一样忙忙碌碌,碰到熟人聊两句露出真心的笑容又匆匆上路——周末和工作日,一如既往。

早餐店的面条料很足,我和锟子一人一碗面加一碗豆浆或是一根油条,往往都会吃撑,当然多余的料我们也并不舍得加。我会和他讲工作中有很多烦闷的事情,他会跟我讲不用担心。他也会跟我讲很多,从国家大事到网络绯闻,却唯独对他的工作上的事情绝口不提。我总是不会多问。

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闲暇时候,我能安逸地在桌前打开书本阅读,或是写一首诗。

曾经一直渴望的戏剧化生活,有多少会在青春尾巴上上演沉重的剧目?

这种平淡的生活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秋天的时候,我主动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

父亲破天荒地放下了他所谓的“父亲的尊严”,心平气和地问我的近况。

我如实相告。

电话那头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明白,我自以为闲适的生活与他期望的,像他一样“体面”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我的的确确成了“不肖”的儿子。

“过年回来吧,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父亲放缓了语调,但显然不容置疑。

“我刚出来就要我回去吗,你怎么知道我未来不会超过你?”我反驳道。

“就靠你这工作吗?”他似乎在克制。

多年来不被理解的情绪又涌上我的心头。

“不用你管,我自己养自己!”我加大了音量。

父亲应该是被我激怒了,他也同样加大了音量说:“过年必须回来!”

“要么永远别回来了!”他又补充说道。

“不回去就不回去!”

难得一场通话就这样结束了,我甚至能听到电话那头母亲的叹息。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联系他们,我能预料到联系的结果是什么。只有在中秋的那天晚上,母亲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上面是一大家子团圆的照片——也不算团圆吧,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在外地冷暖自顾。我回了一句“中秋节快乐”,便努力去睡了。

当天晚上,锟子很晚才回来。

我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灯。死狗一样的锟子恨不得把身体缝进沙发里,此刻正努力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瞪着我。

这些天常闻到的烟酒气在客厅里蔓延。“要……喝点水吗?”我突然觉得这样打开灯很唐突,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锟子闭上眼,沙哑着喉咙说:“有劳。”

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竟没有留心他话里的多样情绪,那样的无助和真诚的感谢。

锟子几口就喝完了还比较烫的水,说:“我今晚就想睡这里了。”“沙发上。”他补充道,继续盯着我。

我觉得是该回去继续睡了。于是点了点头,关了灯。可是,我根本睡不着,心突然沉浸在莫名的惶恐里。

窗外的灯光又爬进来了,再厚的窗帘也没有用。直到天将破晓才欲昏昏睡去。

“借我一点钱。”锟子的声音真难听。

“哦…好的。”

“谢谢。”这次是确切的“谢谢”二字。

锟子的呼声适时地响起,我再次失眠了。

窗里窗外,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到处是不安的灵魂:这妩媚的灯火、这逊色的月儿。

人们常说,不能因为睡不着就放弃了睡眠。

可是,与其那样忧伤地假寐,不如就来一场痛快的无眠吧。

我是决计没多少钱借给锟子的,我只能把我从家里出来、工作几个月剩下的,都借给了他,而之前的交往的深浅远不值得我这样做。就如同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你不该来;可是我来了。

我还是难免有一些担心:这个叫作李轶锟的大胡子,会不会卷着我的几千块钱跑路。

在我越来越担心的时候,锟子把钱还给我了。

他说,那段时间一直没有业绩,好不容易有一个客户有意向,他却身无分文了。

中国销售是不是都是这种套路?销售总是和迎来送往挂钩,拉关系是亘古不变的潜规则吗?至少锟子是这样。

他买了烟酒送给客户,请客户吃饭,终于让拮据的生活有了宽松的空间。

我真的替我们高兴,包含我在内的高兴在于不用担心他卷着“巨款”跑路,甚至我还可以继续蹭锟子的饭。

这件事一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眼中总是板正的锟子,原来更多时候有着戏谑的嬉皮士精神。

缓过生活的一口气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像之前那样起早贪黑,他甚至可以在我之前回到家,甚至可以看我写的诗了。

“这首诗不错。”他指着我刚刚写好的一首诗说,“比以前有进步了。”

真正的嬉皮士一定要懂得很多,譬如音乐和文学。

他拿出吉他,调音,随手拨弄了琴弦。

对着我的诗,他努力想找找感觉自己写个曲子,然而还是摇了摇头放弃了。“好久不弹了,乐理都不会了。”他尴尬地解释道。

我耸耸肩表示不在意,迄今为止我也只会用口琴吹奏一曲《送别》而已,何来评判他的资格。

后来我在朋友圈上看到,他贴了我写的那首诗:红叶黄花凭一字,久来长病无药除。

原来锟子就是通过我这句诗,才结交了那个女孩子的。

秋天的夜晚已来得早了。回来的时候,打开门,我发现餐厅的桌子上放着不少菜肴和一箱啤酒。

这肯定不是锟子做的——我从装菜的盘子上看出来是楼下一家餐馆的。

“锟子,你发财啦?”我盯着菜,没抬头喊着。

“没有啊,我请小兄弟吃饭有问题吗?”我的房间传出来锟子的声音。

循声望去,锟子正坐在我的桌前。

我走过去,发现我的诗稿和小说草稿散落在桌上;他的手上捧着木心的诗。

“这个‘我习于冷,志于成冰’到底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内涵?”锟子转过头来问我。

我惊愕了一下:这个白面小生应该是锟子?他的胡子呢?

我毫无礼貌地用手指着他的脸。

锟子没有在意我粗鲁的举动。“你是说我的胡子?刮了啊,是不是很帅?当然了我原来也帅。”说罢还颇为自诩风度地捋了捋头发。嗯,头发还是一丝不苟。

“大概是胸有大志、不断进取吧。”我说。

锟子喜不自禁地说:“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来,我们喝点吧!”

我就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锟子想请我吃饭原来是为了帮他泡妞。这可不可以归于“奸”一类?

可是我也是一个爱情上的失败者,拿什么帮助他呢?

锟子说,以后他要拿我诗去献给她。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可以,我想被看的那个人反正又不会来看,不如就成全锟子吧。

畅快事不多,此时算一件。酒尽时,我看着放在一边的《云雀叫了一整天》。

只有那首《梦中赛马》浮现在眼前:

阴霾长街,小食铺

几个难友用一只酒碗轮流喝那种斯文,那种顾盼自雄屡败,屡战,前途茫茫光明

秋末的时候,我被辞退了。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从没想过境遇会困难到如此地步。

原因很可笑,是因为我办事能力不行。

根本没有事情给我做,我怎么去证明自己的能力呢?

一个相处不错的同事——前同事,向我瞟了一眼,欲言又止。

后来他告诉我,是因为一个领导想安排一个亲戚进来;而毫无根基的我,只能作为牺牲品。

当月的工资没说给我结,我也没有要,或许回头想想,年轻人的傲气真的抵不过钱来得让人高兴。

我没有为自己不公的对待而难过,我只想着被父亲不幸言中,多少有些郁结。

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我开始发呆。锟子越来越多地看我发呆——带着悲悯的情怀。

我们总在这个年纪,爱上一些不该爱的人,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我们在这个年纪开始抽烟、开始喝酒,明知不好却再三烂醉。

锟子除了看我发呆以外,最近也不出去跑客户了,剩下的时间就在和那个女孩联系,对着手机傻笑。

他们是在一次企业活动上认识的,加了微信一直没有互相聊天,直到锟子发了我那首诗。

女孩很好看,可是和锟子凑在一起似乎有一种不和谐的感觉。

我感觉自己一直在被忽略。特别是这段时间。在我难受的时间里写下的东西,都被锟子拿去发在了朋友圈。那个女孩就没有一点感觉吗?或是她根本不在乎?青春伤痛属于锟子吗?他一个嬉皮士般的大龄单身青年!

两个人住一起,我硬生生地过成了独居的生活。我向谁说呢?锟子显然是不可能了。

以前忙碌的时候才会忘却的名字,这段时间总会伴着回忆一起涌上心头。

“亮晶晶”,那个曾在我学生时代被我称作“亮晶晶”的人,她如今过得好吗?那些自以为是的青春啊!

深秋的夜晚,窗外寂静,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终于,一股思念不可遏制地涌出。

猛地一下翻下床,从乱七八糟摞在一块的杂物中,翻出一个精致的小钱包。里面没有钱,包裹在一张叠好的信纸里的,是一张未裁剪的手机卡——那时候用的还不是智能手机。

翻出来动作很快,真正到手上,我迟疑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弃用这张卡的初衷,动作愈缓。

可我此刻真的想找一个人倾吐,山不可挡,海不能平。我一定我一定……插上好不容易裁剪好的卡,找到仅剩下的一个号码,抄在手上,又赶紧换上原来的卡。

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思索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才显得既不突兀又不软弱。我想好了如何面对,悬着的手指按了下去。

满心复杂地情绪,只等到一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这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要结婚了。”她盯着映着灯光的湖面。

现在想来,一定是她不敢看我。

“谢谢你让我找到了生活的勇气。”她补充到。

瞬时,梦中的我感受到了一股窒息般的疼痛,吞咽口水的声音像炮弹般炸响。

有些人失去后就真的就如路人般擦肩而过了。比如“亮晶晶”,比如那个在我生命里喧嚣过的“胖子”。我乞求,可以重新告别一次吗?这次让我好好准备一下。

锟子说不可以。他就很随意地说。

他说得早了点,等到他想好好告别的时候,他问我:我可以和她好好告别一下吗?

我说,不可以。我就很认真地说。

很多故事一开始就有了结局,锟子回消息都是秒回,她很久才回一句;锟子约她出去玩,她总是一直再推脱。

他说,可能他真的无法从骨子做一个文艺青年,被她看出来他骗了她。

真的是因为骗吗?我不是当事人,我不明所以。

锟子如果是个局外人一定一眼能看出!

最终锟子还是归因于自己一开始就骗了她。

锟子的胡子又长了出来,他也懒得刮了。他难受了好多天。

后来听说她又新认识了一个文学青年。锟子突然不伤感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嬉皮士,说在乎的时候满是在乎,释然的时候情绪放出去得也快!

他说,他敢于在走夜路时捡地上的东西吃。

我知道他不是,因为他看到地上的东西,总会一脚踢好远,仿佛自己就是世界杯冠军一样。

锟子不难过的那天,我们也都有时间,他开着车说要一起去“踏秋”。

这句话一定在我过往的一些作品里出现过。

我敢保证。

锟子站在小河旁,看河流的方向。“那不是向东的,对吧……”我说,“它会找到大海的。”

锟子变站为坐,浅褐色的泥土染了他的皮鞋。也许,他回到了他往昔的世界。“它会找到大海的。它会住在海上,听着海风,数着星星”。

锟子是想变成大海的。我想变成什么呢?

或许是沙漠,一切荒凉的地方,总是衍生出一些不荒凉的情怀。

有些过往,像一个荒唐的梦境,只有告别才能醒来。

突然想起小时候,叔叔一直教我背诵的《天净沙·秋思》里面的一句,“断肠人在天涯”,那时候他正和女友热恋,由于种种原因他还是分手了。五岁的我懵懂地说:“你们就是‘断肠人’吧。”他惊异地看着我,说是。

如今我越来越理解什么叫作“断肠人”了。

一代一代的人,都在不经意间让青春如这水般流走。每一个人都在上演着自己的年少故事,却又留下相似的痕迹。

我真的想和锟子说一声“抱歉”。是不是应该从一开始就拒绝他用我的作品。

因为软弱,我没说;因为无知,我没说;再或者……恐怕有一万种理由在帮我支撑说辞。风在卷着水或者草。我和锟子并排站在一起,像两匹啃食黄昏的瘦马。

喜欢有用吗?锟子艰难地爱上一个人,又要匆匆放弃了。这可憎的世界,总有你深爱的人和事,在角落里闪闪发光,你逃不了,愈发可憎。

太尖锐了,这周遭。一不小心就鲜血淋漓。

这个城市只适合安放迟钝的心。真像一个堂吉诃德。锟子,你的画里还缺一匹老马。

我想起一本播种青春的小说,怎么都写不深刻。可惜,锟子并不会写,恐怕就算他写,也只会写成表面看起来很喜剧的东西。

艺术家总是用谎言道出真相。陈佩斯说,好的喜剧,往往包裹着悲伤内核。就如同,金·凯瑞以喜剧对抗社会的牢笼,周星驰以喜剧表达人文思想。

锟子突然很文艺地转过头对我说:我正在努力一个人看朝升夕落。

我觉得很恶俗,看朝升夕落有什么好努力的。

回到家,太阳又下坠了许多。

我打开一个层层叠好的布包,小心地拾起里面的一支口琴。嘴唇凑到跟前,缓缓吹响。嗯,好久不动的东西,音还很准。

“你还会音乐?”

这话其实我没法接。我只看着日暮。此刻,正斜阳,风满袖。

锟子压根就没想我理他,兴冲冲回去抱起他的吉他。我只瞥他一眼,他是那么的严肃认真。

声音后来几乎是同时停止。他带着一脸招牌样的嬉皮笑脸,赞许道:“吹得不错。”

我说:“呸!搞得你会听我吹奏的一样!”

锟子哈哈一笑,立刻转移话题说:“来唱首歌吧!”不等我回答便弹奏起来。

“南方姑娘,你是否爱上了北方”

“南方姑娘,你说今天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

我觉得自己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开始,一个全新的痛哭和欢笑,像一个个自己在镜子里跳舞。

锟子又回到了那种状态。离开,回来。

而我,在入冬的时候想家了。

“过年回来吧。”父亲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

“好。”我如此回答。

锟子说,今晚出去吃饭,陪我见一个客户。

锟子有车,在我眼里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在酒店的停车场里是那么寒酸。然而嬉皮士却不在意,他可以把一辆二手奥拓开出法拉利的自我满足感。

我们早早来到了订好的包间。

一直等到八点钟,我已经快有了火气,那位领导才姗姗来迟。

锟子点头哈腰,开门、拉开座位——与我在公司那时候工作态度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位小同志是?”领导看着站在一旁的我,不回头地问锟子。

我鼻子轻轻哼了一声。锟子站得靠近我,他听见了,领导没听见。

锟子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还是打了声招呼:“领导您好,我是李轶锟的朋友,我叫刘钧城。”毕竟,我是答应了锟子来照应一下的。

酒席貌似轻松欢快。

我们这忙忙碌碌,就是为了钱吗?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东西被我们忽视,又丢在了忙碌的路上?

张麻子说,他只为了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我是为了什么?锟子难道真的就是为了钱吗?我也想为了钱吗?

会体面吗?

人前总是西装革履注意风度的锟子,已经睁不开眼了,还是在一杯杯地喝。我像个看客——不,我本该就是个看客。

“接下来的,我干了。”我起身把锟子扶在椅子上。他微微挣脱了一下,嘴里若有若无地说:“别,别,我还能……”

“好样的。”那位“领导”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

我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酒量。

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不知道怎么躺下的。我和锟子、月亮和被酒滴了一些上去的合同,在阳台上飞上了天空。

我们爱别离,我们爱黑夜,我们爱穷困潦倒还有酒喝,我们爱穷途末路时总有美好。

可是这样,远远不是美好吧。

第二天,喝了很多酒的锟子一早就出去了,他要去把合同交到他公司。

我的胃和喉咙烧得难受,起来咕噜咕噜喝了一整瓶500ML的矿泉水,又继续浅睡。

一直睡到了下午,锟子带了吃的回来,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

“对不起啊,小城,昨天让你喝了太多酒。”他很不好意思地说。

“给你支付宝转账了,哥哥昨天多亏你了。”他又说。

我很想说,我并不是图你这个才去帮你。

话到嘴边我又打住了,只轻轻说了声谢谢。

奇怪的是,锟子对我说很多对不起,我对他总是在说谢谢。

他说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认清了自己再继续干下去,还是给别人当孙子。

能赚钱,然他不愿。

他说把手上所有钱都花完就走,和来的时候一样光溜溜地滚蛋。

可是,锟子,你在我心里连嬉皮士也不是了。

如何把自己过得体面?我开始思考这个自己看不上的问题,一如既往地没能思考明白。

我没有其他任何时候,能像现在这般,如此地想念“枯燥”“单调”“无聊”。如此这般想就让生活就这样慢慢流淌。

然而它总是要流淌的。

“年后我不再来了。”锟子提着行李在车站跟我说。我就站着对他笑。

“我有时间会看你的。”锟子腾出手来拍拍我的头。突然又似乎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哈哈一笑说:“我都忘了你不喜欢被人摸头了。”

我真的不适合离别的场景,总归免不了送别他。

走的时候我就冲他挥了挥手,他亦如是。我这样看过去,他这样望过来,是不短不长的岁月。

回去后已月华初上,呆坐沙发上许久没有开灯。我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再见。

其实我心里念叨的是“farewell”。

早就听腻了那些“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之类的话,从满心期待到不痛不痒,时间就悄悄溜走,缘分也就烟消云散。

我再次路过那家面馆,徘徊许久不舍得进去。

原本匆匆忙忙带着皱纹的人换了一批更新鲜、更有活力的面孔。面里的料越来越舍得加,幸福和满足越来越舍不得浮上脸颊。

我找到那个老板:他早不在厨房里亲自动手了,只是在新装潢的柜台后盯着手机——他还记得我,我像是刚刚认识他。

厨房隔着大厅的玻璃没有换,腾腾的热气沿着天花板出来。

突然觉得,这一年来,日子模糊得不过是哈了一口气的玻璃,我在一边,未来在另一边。

吃了两天的泡面,我收到爸爸的电话,要我早点回家过年了。

麻木地收拾好行李,和房东告了个别。

突然发现,我们渐渐地学会了告别,不论以何种困难的方式。可在这些让人一次次切割心脏的分别里,我们又会在另一个地方相遇。

我要回家了。

这灰色雾霾笼罩下的高楼大厦,家又在哪儿呢?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