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仍能听到青春的足音

2017-11-13 17:00文|刀
读者·原创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伯苓南开中学

文|刀 口

在这里,我仍能听到青春的足音

文|刀 口

1938年11月的一个早晨,重庆,薄雾。

14岁的少女齐邦媛在父亲的陪同下,乘车从上清寺出发,前往沙坪坝上学。“我们沿嘉陵江往上走,车行大约20余里,过了小龙坎不久,在一片黄土坝子上,远远地出现了一排红褐色的大楼,在稀疏的树木中显得相当壮观—那就是南开中学。在这里6年,我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心智开阔,奠立了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

许多年后,齐邦媛对南开中学仍心怀感念。她生于辽宁铁岭,流经此地的辽河在清代叫巨流河。由于父亲齐世英跟随郭松龄兵谏张作霖失败,被迫流亡,6岁的齐邦媛离开了东北故乡。此后的17年大部分是战争岁月,她跟随父母从南京、北平,一路辗转去往西南地区,在重庆南开中学度过了少女时光,后就读于国立武汉大学,师从朱光潜、吴宓等大师。1947年,齐邦媛前往台湾,再留学美国,后任台湾大学教授,直至1993年才重返故乡。

她人生的巨流河,在重庆南开中学拐了第一个弯。

这缘于南开中学的办学理念。早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的1936年,著名教育家张伯苓未雨绸缪,亲赴重庆考察,决定在这里建一所中学。新建的学校除教学大楼外,最抢眼的就是体育设施了。即便是80年后我走进重庆南开中学,当年修建的大操场依然亮眼—平整宽阔的场地,400米的标准跑道,敦实的看台,规范的排水设施。那由整块条石垒砌的堡坎,80年后依然严丝合缝,让人叹为观止。

是什么样的工匠,有这样的鬼斧神工?是什么样的管理者,能督导出这样的工程?

这一切,皆缘于老校长张伯苓。张伯苓是天津人,中国现代职业教育家,私立南开系的开创者。他以“教育救国”为毕生信念,为国家培养了包括周恩来、温家宝等在内的大批人才,被尊为“中国现代教育的创造者”。在他的教育理念中,体育占有突出位置。“强国必先强种,强种必先强身。”张伯苓认为,体育不仅是体能训练,“还与各事均有连带关系。读书佳者宜有健全身体,道德高者宜有健全身体”。南开中学真正做到了将体育与智育、德育放到同等重要的地位,哪怕是在艰苦的抗战岁月,南开中学仍把体育设施作为硬指标,400米标准跑道、篮球场、排球场、垒球场等无一缺失。

同时,张伯苓还在南开中学推行“强迫体育”,规定学生的体育成绩必须达标才能毕业。所谓“强迫体育”,包括各年级开设的体育课,以及按季节开设的队列练习、柔软体操、轻重器械、技巧运动、健身舞蹈、球类及田径等课程。体育测试包括百米跑、铅球、跳高、跳远、400米跑等,学生必须通过体育课和“三点半,操场见”的课外活动加强锻炼,才能完成测试。

瘦弱的齐邦媛,哪里晓得南开中学的体育竟如此严格。

她就读的是男女生混编的1938第43班,学费为每年78块银圆。同年级有一个女生班,班里全是大人物的女儿,阵容豪华—有汪精卫的女儿汪文恂、马寅初的女儿马仰男、傅作义的女儿傅冬菊、卢作孚的女儿卢国懿、翁文灏的女儿翁灿娟、杨森的女儿杨郁文等。

纵是家中公主,也必须过体育关。没人能例外。

齐邦媛各科成绩都很好,唯独体育糟糕。初一时,因身体瘦弱,她竟在冗长的晨间升旗训话时晕倒,成为同学们的笑柄。天气太热或太冷时,站久了有人就会说:“看!齐邦媛快要倒了。”她也常常不争气地真晕倒了。

踢踏舞是女生的必修课,“有位高老师教了我好几年体育,她长得很挺秀,身材优美,同学们很规矩地跟着她跳,我却老是跟不上舞步,她就拿小指挥棒敲我的脚踝,说:‘你功课那么好,脚怎么这么笨呢?’”

脚笨的齐邦媛,开始选择其他体育项目。

南开中学要求每天下午3:30教室门全部上锁,所有学生必须走出课堂,融入火热的课外活动中。除非下大雨,学生们几乎天天练球、比赛。如果有学生偷偷躲在教室里做功课被发现,要记大过一次。因此,“三点半,操场见”成了那个年代重庆南开中学如火如荼的体育运动的生动写照。

最初,齐邦媛以为垒球比较温和,适合瘦弱的自己,谁知跑垒对跑步速度要求很高,“我在饱受嘲笑之后,发现自己事实上是可以跑得快的”。经过锻炼,半年后,她由“靠边站”的后备球员升为班队一垒手,初三那年竟成为校女子田径队的短跑、跳高和跳远选手。

齐世英夫妇对女儿的体育表现实在不敢相信。“有一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去看我比赛,她忧心忡忡,随时准备在我倒地时把我拎回家。至今已过去60多年了,我仍记得自己跃入沙坑前短发间呼啸的风,一个骨瘦如柴的15岁女孩,第一次觉得生活真好,有了生活的自信。”

很多年后,齐邦媛去纽约看望拿小棍子敲她脚踝的高老师,老师打开门,齐邦媛刚问:“您还记得我吗?”老师就流下泪来,说:“哎呀,我怎么能不记得你们这班淘气包呢?”

两个人都哭了。

人世间最美好的是相遇,最难得的是重逢。

读高中那年,妈妈在镇上给齐邦媛定做了两件浅蓝色的阴丹士林布长衫。早上,小姑娘从家里出发去学校,走过田埂时,她看到在大雨过后积满水的稻田里自己的倒影,“那是穿了长衫的我啊!我满脸的快乐与专注。头上的天那么高,那么蓝,变化不断的白云飞驰而过。16岁的我,第一次在天地间,照了那么大的镜子”。

体育,让孱弱的小姑娘成长为健康的少女。

多年后,小姑娘身为名校教授,出版了长篇回忆录《巨流河》,引起两岸轰动。书中讲述了一个中国女孩子在辗转流亡的艰苦岁月中,奋斗、成长、追求幸福与理想的故事,字里行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温暖与乐观。如今93岁的齐邦媛仍能说能写、身体健康。可以说,南开中学的教育,让她在少女时代得到了全面发展,并影响了她的一生。

就在齐邦媛升入高中的1941年,一个叫吴敬链的小男孩考入了南开中学初中部。吴敬链生于1930年,母亲邓季惺、生父吴竹似、继父陈铭德都是著名报人。特别是他的母亲邓季惺,奉节人,14岁考入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受到恽代英、张闻天、萧楚女等人的进步思想的影响,后来成为社会活动家。

吴敬链从小学习成绩优秀,但身体瘦弱,体育常常不及格。在吴敬链的记忆中,南开中学要求学生全面发展,不合格者必须淘汰—初一有五个班,到初三时只剩下三个班,换言之,每年要淘汰一个班,“其中最硬的一条杠子就是体育。我第一年就差点儿被刷了,因为体育不及格。我数学很好,我们初中部的主任教数学,他对我印象不错。我想留在南开中学,就跟老师承诺要把体育搞上去。那时我的身体很差,每天下了自修就去操场跑两圈,800米”。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吴敬链和所有体质差的孩子们坚持在操场上跑步,没人会帮你,也没人怜悯你,你必须自己扛下来。有时天黑了他们还在跑,灯光洒在操场上,孩子们嚓嚓的脚步声与晃动的灯影,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吴敬链坚持着,期末一考核,居然达标了!“就这样,我得以在南开中学继续上学。南开中学,绝不只要求你数理化成绩好,你必须德智体全面发展才行。”

多年后,小男孩成长为中国经济学界的泰斗,被誉为“中国经济学界的良心”。忆及过往,吴敬链说:“我虽然只在南开中学读了两年,但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年,它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在从少年到青年的转折期进了这么一所学校,乃人生大幸也!”

吴敬琏对南开中学的“公民训练”记忆深刻,“南开中学除教授语文、数学等功课外,从逻辑思维、语言表达的训练,公民课上关于如何开会、如何选举的学习,到每栋楼进门处的镜箴上‘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气象勿傲、勿暴、勿怠;颜色宜和、宜静、宜庄’的仪态要求,都使我终生受用不尽”。

吴敬琏认为,南开教育之所以“高贵”,并不是说学生在生活上有多么奢侈与安逸,也绝非目中无人、颐指气使,而是对学生有德智体并进的高素质要求。

这样培养出的学生,才具备担当时代重任的勇气。

抗战14年,在重庆沙坪坝这块热土上,像齐邦媛、吴敬链这样因教育、因体育而终身受益的孩子,成千上万。

80多年后的今天,我站在空寂的南开中学的大操场上,当年的歌声早已飘远,但阳光依然灿烂。我闭上眼睛,用心聆听—我听到了少男、少女们奔跑的脚步声,他们从这里,跑向四海星辰,跑向人生极致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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