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唐词人对西蜀“花间词”的审美接受

2017-11-14 02:46孙振涛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花间李煜词人

孙振涛

(集宁师范学院 中文系,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论南唐词人对西蜀“花间词”的审美接受

孙振涛

(集宁师范学院 中文系,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五代时期的西蜀政权和南唐政权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西蜀与南唐两地词人群体承袭相续风水激荡,二者在曲词的创作范式、艺术技法及审美趣味等方面具有鲜明的相似性或趋同性。南唐词在傅彩设色、遣词造句、表现技法、叙事造境等方面积极效仿西蜀“花间”并努力超越“花间”。

五代十国;南唐词坛,花间词人;词学思想

西蜀与南唐是五代时期两大文化中心。两地荟萃中原奔亡士人之俊杰,秉承前朝礼乐制度文化之余绪,不断涵养和培植了各自文明昌盛的时代新气象。五代时期,西蜀、南唐两大文化生态区分别以西蜀“花间”词和南唐文人词为代表。西蜀“花间”词人群体以韦庄、顾敻、李珣、牛峤、牛希济、毛文锡、毛熙震、魏承班、欧阳炯和孙光宪等人为代表;南唐词人创作群体以徐铉、陈陶、潘佑、李璟、李煜、冯延巳、韩熙载、成彦威等人为代表。

五代时期,乾坤震荡、群雄并起。前蜀王氏政权(907—925)历二主凡二十八年,后蜀孟氏政权(934—965)历二主凡三十二年;与之对应,江淮泽国的南唐李氏政权(937—975)历三主凡三十九年。南唐政权几与后蜀王朝相始终,《花间集》编纂于后蜀广政三年(940),此时距南唐开国尚不足三年。南唐、后蜀二者之间过从甚密唇亡齿寒,南唐文人词学“花间”实属必然。

《花间集》对前蜀一朝的词人群体收录颇多。如韦庄唐末入蜀,逝于前蜀王建的统治初期;词人魏承班毙命于前蜀王衍的亡国之际;词人牛希济、毛文锡于前蜀灭亡后归顺后唐入洛任职;词人孙光宪于前蜀亡国后流落荆南,仕于南平高氏政权;词人李珣于前蜀灭亡后隐逸湖湘南越一带不知所终。与西蜀“花间”词人相比较,南唐词人群体的曲词创作要晚于西蜀“花间”数十年。如中主李璟公元943年嗣位,后主李煜公元961年登基,词人冯延巳仕于南唐二主三度为相,词人潘佑活跃于南唐后主时期,韩熙载混迹于歌儿舞女,亡国前夕忧愤而死。从时间节点上来看,西蜀《花间集》流波广远,给新兴的南唐词坛带来了巨大的示范力量。南唐文人词学“花间”,在不断地模仿和学习的过程中指出向上一路,最终超越“花间”形成一己之特质与风范。

一 西蜀“花间词”影响南唐词坛的原因索解

五代十国之际干戈扰攘、生灵涂炭、国土分裂,僻处西南一隅的前蜀王朝与后蜀政权相继开国建号。与此同时,地处江淮泽国的杨吴政权和南唐王朝亦不失时机地承袭代兴。五代十国时期,中原与南方各大割据政权时而连横、时而合纵。经过长期军事较量和战乱纷争,五代时期的两大对抗堡垒或结盟集团最终浮出水面。这一时期,中原王朝与闽、楚、吴越交好,前蜀一朝与杨吴政权过从甚密,后蜀王朝与南唐政权相互借重,荆南小国则地处四战之地所向称臣。五代时期,西蜀与南唐在抵御和防范中原王朝的侵略进攻上有着一致的利益诉求,他们对中原王朝采取了联手牵制、互为犄角的对峙态度。

西蜀与南唐唇齿相依、休戚与共、相互倚重的战略态势,深刻影响了二者交往的形式和内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战略依存关系,以及两国之间往来频繁的商贸活动、外交聘问及文化交流对西蜀“花间词”在南唐的传播以及南唐文人对“花间词”的创作范式和审美意趣的学习借鉴产生不可忽视的重要影响。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审视,南唐词晚于西蜀花间词。《花间集》编纂完成于后蜀广政三年(940),此时的南唐政权开国尚不足三年。又,近人评价冯延巳词“选声设色,犹不尽脱花间习气”颇为中肯,其《阳春集》中有十几首作品见于《花间集》。此外,李煜大量的香艳曲词作品,其风容色泽亦与“花间”风习相去不远。

五代十国时期,巴蜀与江淮两地一时间前后相继集中涌现出了两大词人创作群体,清人王弈《历代词话》认为:“词至西蜀、南唐,作者日盛,往往情至文生,缠绵流露。”这种独特文学现象的集中出现,自然与西蜀和南唐两地风靡流荡的曲词创作环境,承袭创变的音乐文化氛围以及两国君主臣僚之间宴会雅集、制词谱曲的创作喜好密不可分。

五代时期,江淮地区一如巴蜀地区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南唐盛时“东暨衢、婺,南及五岭,西至湖湘,北拒长淮,凡三十余州,广袤千里”;“江淮间,旷土尽辟,桑柘满野,国以富强”。随着南唐经济上的繁荣富庶和国力的不断增强,使得一种适应统治阶级裁红剪翠、朝弦夜歌、舞榭歌台、娱宾遣兴需要的曲词创作应运而生。南唐统治者一如西蜀政治当局纵情享乐、豪华奢靡、寄情声色,如中主李璟“嗣位之初,春秋鼎盛,留心内宠,宴私击鞠,略无虚日”;后主李煜“性骄侈,好声色”,“常微行倡家,乘醉大书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风流教法’”。李煜此类恣肆豪纵的放荡之举与蜀主王衍私游娼家大笔书写“王一来”别无二致。李煜本人亦对早年的奢靡放荡的荒唐生活懊悔不已,其《却登高文》云:“昔时之壮也,情槃乐恣,欢赏忘劳。悁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轻五陵之得侣,陋散秦之选曹。量珠聘妓,纫彩维艘。被墙宇以耗帛,论丘山而委糟。”从某种意义上看,李后主、陈后主、前蜀后主以及隋炀帝除却天子不为外,使其作文学荡子直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南唐社会伎乐发达,豪门清唱与教坊歌舞一如西蜀时代。南唐烈祖李昪即位伊始,便着手创建教坊并委任心腹申渐高专门负责。据马令《南唐书》记载:“升元初,案籍编括,(申)渐高以善音律为部长。”南唐李昪纸醉金迷、纵情歌吹的享乐心态,与前蜀王建即位之初改“乐营为教坊”的举动如出一辙。又,南唐后主李煜宠幸歌妓喜好豪奢,即位后“大展教坊,广开第宅。下条制则教人廉隅,处宫苑则多方奇巧”;甚至在国破家亡之际仍不忘“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终南唐一朝,见于《南唐近事》、《南唐书》和《十国春秋》等史书记载的宫廷伶人和皇家乐工非常多,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杨名高、王感化、杨飞花、李家明、曹生等。南唐后主一朝,宫廷歌妓窅娘深得李煜宠幸,窅娘妙善歌舞、绚丽美艳,“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品色瑞莲,命窅娘以帛缠足,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莲花中,回旋有凌波之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南唐社会,由豪门中人所蓄养的家妓数量蔚为壮观,如刘承勋“家蓄妓乐,迨百数人,每置一妓,费数百缗,而珠金服饰,亦各称此”;孙晟“以家妓甚众,每食不设食几,令众妓各执一食器,周侍于其侧,谓之‘肉台盘’”;韩熙载“肆情坦率,不遵礼法,破其财货,售集妓乐,迨数百人,日与荒乐,蔑家人之法,所受月俸,至即散为妓女所有”。市井娼妓因其倚门卖笑的风月性情,一般活跃于市井细廛难登大雅之堂。在南唐社会,朋僚宴集时亦不免召之即来侑酒劝觞,如《江南野史》记载史虚白自中原逃奔江淮时,宋齐丘 “欲穷其技,乃命僚属宴之以倡乐”。

南唐时代曲词繁盛,其创作环境一如西蜀社会。两地的士子文人用情创志,不仅使小曲令词更加适合歌女们的应歌演唱,而且通过文人雅洁情怀的注入,使得清唱词曲的文化品位清雅格高,从而与靡丽俚俗的市井风习拉开了距离,达到了“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高雅境界。此外,南唐词坛有一则轶事:中主李璟曾戏言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对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此事为后人们所递相转述津津乐道,南唐君臣崇尚雅词、娱宾遣兴的审美意趣略见于此。

南唐文人作词谱曲适应歌女演唱的社会时尚一如西蜀,五代时蜀地文人经常为歌女们创作新词,所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南唐时期文人的曲词新作,亦被歌儿舞女们竞相拿来谱曲传唱。如陆游《南唐书》云:“(徐)锴久次当迁中书舍人,游简言当国,每抑之。锴乃诣简言,简言从容曰:‘以君才地,何止一中书舍人。然伯仲并居清要,亦物忌太盛,不若少迟之。’锴颇怏怏。简言徐出妓佐酒,所歌词皆锴所为,锴大喜。”又,《五代诗话》记载后周派陶谷出使江南,陶谷在南唐君臣面前不苟言笑道貌岸然辞色凛然,文人韩熙载冷眼旁观谓所亲曰:“观秀实公妄也,非端人介士,其守可隳”。于是派歌妓秦若兰扮作驿卒之女旧衣持帚洒扫驿庭,秦若兰风姿美艳,陶谷心醉为其亲制一词《春光好》赠之。数日后,李璟于澄心堂设宴以“玻璃巨盅”盛酒邀请陶谷赴宴,陶谷凛然不顾。于是,李璟让秦若兰即席歌唱陶谷所赠之词,《春光好》词云:“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难忘邮亭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特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陶谷听后惭笑不已,连酌数饮、醉吐茵席,遂为李璟所薄,还朝时只派小吏饯别于郊亭。南唐盛时,宾朋僚属齐聚一堂作词应歌、劝觞侑酒的社会风习十分盛行,如史虚白《钓矶立谈》记载,南唐中书侍郎韩熙载“后房蓄声妓,皆天下妙绝。弹丝吹竹,清歌艳舞之观,所以娱侑宾客者,皆曲臻其极,是以一时豪杰,如萧俨、江文蔚、常梦锡、冯延巳、冯延鲁、徐铉、徐锴、潘佑、舒雅、张洎之徒,举集其门”。又,据宋人《阳春集序》记载:“公(冯延巳)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

二 南唐词坛对“花间”词人创作范式、词学理想和审美意趣的接受

五代时期,西蜀词人的大量涌现、西蜀词人寄情抒怀应歌制词的曲词创作环境以及《花间集》的编纂问世,给予南唐词人很大的创作启迪和示范力量。南唐词人效仿“花间”,大多词写富贵享乐、隐逸渔樵、征夫边塞,抒发离恨怨别、伤春悲秋、绮艳相思等多样化的情感意绪。南唐词人承袭西蜀“花间”词人的创作范式,在曲词的傅彩设色、遣词造句、表现技法、叙事造境等方面积极效仿“花间”,在曲词创作的文人雅化的主题取向、抒情意趣、审美格调方面沿袭并超越“花间”,使之变得更加浓郁凝重和充实饱满。

南唐词人积极学习西蜀“花间”。如近人评价冯延巳“虽不乏寄意深远之作,选声设色,犹不尽脱《花间》词习气”;罗泌《六一词跋》评价冯延巳:“今观延巳之词,往往自与唐《花间集》、《尊前集》相混。”翻检冯延巳《阳春集》可以看出,其作品与西蜀《花间集》重出的很多。如冯延巳《清平乐》(春愁南陌),《阳春集》注明:“此首原按云:‘别作韦庄’”;该词见于《花间集》,题韦庄作。冯延巳《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阳春集》注明:“此首原按‘别作韦庄’”,此词亦见于《花间集》,题韦庄作。冯延巳《浣溪沙》(桃李相逢帘幕闲),《阳春集》注明:“此首原按云:‘别作孙光宪’”,该词见于《花间集》,题孙光宪作。冯延巳《浣溪沙》(醉忆春山独倚楼),《阳春集》注明:“此首原按云:‘此词别作张泌’”,该词见于《花间集》,题张泌作。冯延巳《江城子》其一(曲栏杆外小中庭),《阳春集》注明:“此首原按云:‘别作张泌’”,该词亦见于《花间集》,题张泌作。又,冯延巳《浣溪沙》(春色迷人恨正余),《阳春集》注明:“此首原按云:‘别作顾敻’”,该词《花间集》,题顾敻作。冯延巳《相见欢》(罗帷绣袂香红),《阳春集》注明:“此首原按云:“别作崔昭蕴”,该词《花间集》中题为薛昭蕴作,疑宋人陈世修《阳春集》对该词的注解按语“崔昭蕴”当为“薛昭蕴”,“薛”讹误为“崔”。可见,冯延巳模仿“花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以致宋人编纂《阳春集》时将其作品与西蜀《花间集》词人的作品张冠李戴杂陈错出的地方很多。

南唐词人在曲子词的创作过程中,经常化用或模仿蜀词中的字面和语句,其模仿西蜀“花间”的例证比比皆是。如词人李煜“漫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模仿蜀人毛熙震曲词中的语句“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女冠子·修蛾慢脸》);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模仿蜀人张泌曲词中的语句“天上人间何处去”(《浣溪沙·枕障熏炉隔绣帷》);李煜《临江仙·樱桃落花春归去》之“子规啼月小楼西”,模仿蜀人毛文锡曲词中的语句《更漏子·春夜阑》“花外子规啼月”;李煜《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之“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模仿蜀人欧阳炯曲词中的语句《贺明朝·忆昔花间初识面》“碧梧桐锁深深院”;南唐冯延巳《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之“花露重,草烟低”,模仿蜀人韦庄曲词中的语句《酒泉子·月落星沉》“月落星沉。楼上美人春睡”、“柳烟轻,花露重”;冯延巳《采桑子·画堂灯暖帘栊卷》之“回倚孤屏,不语含情”,模仿蜀人张泌曲词中的语句《浣溪沙·钿毂香车过柳堤》“回倚孤屏,不语含情”;冯延巳《更漏子·风带寒》之“褰罗幕,凭妆阁”,模仿蜀人薛昭蕴曲词中的语句《相见欢·罗襦绣袂香红》“卷罗幕,凭妆阁”;此外,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与孙光宪《浣溪沙·揽镜无言泪欲流》之“一帘疏雨湿春愁”以及顾敻《虞美人·深闺春色劳思想》之“恨共春芜长”,在曲词创作的字面或句法上都存在明显模仿或因袭的痕迹。

南唐词人在曲词的傅彩设色方面一如西蜀“花间”。南唐文人词秾艳绮丽、雕绘罗列、富美精工,其曲词作品中诸如鬓发、金钗、银屏、珠帘、绣衣、翠翘、罗袖、丝袜等与女子形象和闺阁装饰相关的场景物象琳琅满目,直令读者目眩神迷应接不暇。如冯延巳词“玉笛才吹,满袖猩猩血又垂”(《采桑子·寒蝉欲报三秋候》);“春艳艳,江上晚山三四点,柳丝如剪花如染”(《归自谣·春艳艳》);“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菩萨蛮》);“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轻颦轻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贺圣朝》)等。以上诸词无不呈现出一种秾艳华贵的鲜亮色调,将其置于《花间集》中与温、韦词混杂在一起自难区分彼此。又,李煜《浣溪沙》词云:“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词写帝王酣醉佳人艳舞纸醉金迷,直可谓花香生色神情兼备。又,李煜《一斛珠》词云:“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裹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该词不仅沿袭《花间》一贯的香艳做派,而且词写声色颇类于艳冶六朝狎亵般的吟赏作风,清人陈廷焯评之为“风流绣曼,失人君之度矣”。此外,该词在描写女子的音容色泽和轻狂举止方面直可与《花间集》中和凝《山花子·银字笙寒调正长》相类似。和凝《山花子》(其二)词云:“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箪冷花屏凉。玉腕重金扼臂,淡梳妆。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

南唐词人有意识地模仿西蜀“花间”的抒情方式和叙事视角。西蜀“诗客所创作的文人雅词,作品中经常凸显第一人称抒情主人公的鲜明形象,其斥浮雅化创作意趣十分浓郁,逆挽追忆的叙事手法运用得十分熟稔。如孙光宪《浣溪沙》词云:“乌帽斜欹倒佩鱼,静街偷步访仙居,隔墙应认打门初。 将见客时微掩敛,得人怜处且生疏,低头羞问壁边书。”词中形象刻画和塑造了于烟花巷陌中寻倒佩鱼符、歪戴乌纱、寻花问柳的自我形象,一个类似无赖子弟浪荡公子的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又,牛峤《感恩多》词云:“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韦庄《菩萨蛮》词曰:“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南唐李煜为之效仿创作《菩萨蛮》词云:“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词中不仅直接塑造“我”之形象,而且直接抒写“我”之感受,目的是要处处凸显“我”之存在。西蜀“花间”词人在作品的叙事抒情之时喜欢运用追忆逆挽的倒叙手法,如牛峤《酒泉子》词云:“记得去年,烟暖杏园花正发,雪飘香。江草绿,柳丝长”;薛昭蕴《浣溪沙》词云:“记得去年寒食日,延秋门外卓金轮,日斜人散暗销魂”。该叙事表现手法亦为南唐词人所成功的借鉴和运用,如冯延巳《鹊踏枝·霜落小园瑶草短》词云:“忽忆当年歌伴舞,晚来双脸啼痕满”;冯延巳《喜迁莺·宿莺啼》词云:“香已寒,灯已绝,忽忆去年离别。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钟辐《卜算子·桃花院落》词云:“风拂珠帘,还记去年时候”等。

南唐词与西蜀“花间”词,二者在曲词创作的主题取向方面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西蜀“花间”词有不少关涉“征夫思妇”之边塞类主题的作品,这既与前蜀王建用兵陇右开疆拓土的征战行为密切相关,又与后蜀孟昶抵御后周和北宋侵边的守疆布防的行为密切相连,尤其后周大举用兵进犯山南地区时,孟昶频繁调动国内的将卒劲旅,致使政局动荡、国人惶恐和人心涣散。西蜀“花间”词作品中的边塞主题,不仅着力渲染“征人思妇”离恨别愁和揭示战争带所来的身背剧痛,更意在彰显一种忧国忧民的仁者情怀和感伤意绪。如顾敻《遐方远》词云:“辽塞音书绝,梦魂长暗惊。玉郎经岁负娉婷,教人争不恨无情。”牛峤《定西蕃》词云:“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 乡思望中天阔,漏残星亦残。画角数声呜咽,雪漫漫。”孙光宪《酒泉子》亦云:“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 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南唐王朝与西蜀政权相比,亦多次出现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般的征伐混战,如南唐对抗吴越、进攻闽楚以及抵御后周和北宋的军事南侵。南唐李璟、冯延巳和中朝陈陶等人均写有大量关涉征战边塞主题的曲词作品,如李璟词云:“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浣溪沙》),“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台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望远行》);又冯延巳词云“回首西南看残月。孤雁来时,塞管声呜咽。历历前欢无处说,关山何日休离别”(《鹊踏枝》),“角声吹断陇梅枝,孤窗月影低。塞鸿无限欲惊飞,城乌休夜啼”(《醉桃源》),“《梅花》吹入谁家笛,行云半夜凝空碧。欹枕不成眠,关山人未还”(《菩萨蛮》)。陈陶写有《水调词》十四首,任二北在其《敦煌曲初探》一书中认为:“陈陶有《水调词》十首,全部只咏绝塞贪功、深闺抱恨之一贯情绪。”此外,南唐词人一如西蜀“花间”,在曲词的主题取向上创作了大量表现文人方外雅趣和隐逸情怀的《渔父词》。如前蜀李珣的三首《渔父》词着意彰显看破红尘、寻回本真、摆脱俗利的愉悦恬淡闲情。《十国春秋》评价欧阳炯作品:“尤工诗歌辞……《渔父歌》尤为辞家所唱和”。南唐李煜仿效西蜀词人写有两首《渔父》词,这是其多样化文人情怀的自然流露。李煜《渔父》(其一)词云:“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侬有几人。”(其二)词云:“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李煜两首《渔父》词的情怀意趣、主题取向及审美格调,直可媲美于西蜀“花间”《渔父词》。

南唐词人在曲词的开掘内心、抒情造境、和技艺手法上极力摹写西蜀“花间”。西蜀词人在经常作品中抒发火山喷发式的奔放感情,敢于作决绝尽头语,如韦庄词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思帝乡·春日游》);牛峤词云:“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菩萨蛮·玉楼冰箪鸳鸯锦》);顾敻词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等。这种激烈抒情、开掘内心的表现手法,被清人贺裳称之为“作决绝语而妙者”,又被王国维誉之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南唐李煜和冯延巳积极效仿西蜀“花间”,在曲词创作中成功借鉴和运用了这种抒情手法,如李煜“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菩萨蛮·花月暗笼轻雾》),一种九死未悔唯我所愿的小儿女痴绝般的动人情态跃然纸上。冯延巳“月月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蝶恋花》),“醉里不辞金爵满,阳关一曲肠千断”(《蝶恋花》),与韦庄“此度见花枝,白头不誓归”(《菩萨蛮》),“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菩萨蛮》)词中所表现的怒张决绝的炽热情怀几相仿佛。此外,南唐词人与西蜀词人相比更擅长营造凄迷神伤的意境场景,更善于展示文人雅士对时光短暂和生命沉重的焦灼情怀。南唐词人在其曲词作品中融入了对人生和世事的更为广阔深远的思考与喟叹,从某种程度上说,南唐词人对内心世界的开掘远远超过了西蜀“花间”词人,与北宋词人的品格境界和意趣情怀步趋暗合于了然无形之中。

三 结束语

综上,巴蜀、江淮两地之间频繁的商贸文化交流,两国君主相同或相似的音乐文学创作爱好以及两地文人歌舞享乐、文士雅集、谱曲填词的文学创作风习,使得蜀地和南唐两大词人群体在曲词创作范式、词学审美理想和曲词艺术品味等方面,具有了很大程度上的趋同性。南唐文人词学“花间”从曲词创作的体式、语句、主题、意境以及表现手法等各方面积极模仿西蜀词人。西蜀与南唐两大词人群体自觉捡起了中唐文人谱曲制词创作的风流余绪,进一步注入和强化了文人主体色彩的创作情思和审美意趣,从而不断扩大了词境、深化了词蕴、提高了词品,在西蜀南唐二者共同的努力推动下开启了北宋文人曲词创作繁盛局面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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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 炼

2016-05-27

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五代巴蜀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4XZW038)

孙振涛(1979— ),男,山东宁阳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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