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

2017-11-14 19:50发条橙
故事林 2017年22期
关键词:消逝辩论

发条橙

1

沈书舟出生在夏至,这一天草木都开始疯长。

他17岁生日时,我送了他一条围巾。冬天还没有到,我就已经开始担心他冬天会不会受冻,而且,我害怕之后找不到借口再送他礼物了。

何倩伊送了他一本书,是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沈书舟早就读过这本书了,但此时他坐在太阳下的台阶上,用纤长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这本书。

“封面挺好看的,是精装版。”我说。

他过了很久,才自顾地说:“我有多久没有看书了?才不到两年,就好像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我不禁难过起来,转移话题:“去吃红豆沙冰吗,我请你。”

传言说何倩伊喜欢沈书舟,大概是刚展开攻势追求,连沈书舟都没打探清楚,就急急忙忙送来这么不合宜的礼物。

3年前,沈书舟的爸爸收人钱财,在经济报纸上写某企业家的传记,吹嘘此人如何伟大,一下子捧出了一个当红企业家。后来有人在报纸的另一面板块开辟栏目,斥责当下的一些虚伪现象,字透纸背,字字珠玑,剑指沈书舟的爸爸。到头来沈父才发现,在报刊上与自己打硬仗的,竟是自己年少的儿子。

而后,沈父丢了工作,离了婚,一代文豪背上了不那么光彩的名头。

沈父最后留给沈书舟的话是:“小孩子太机灵不是什么好事,这世道你根本还没上路,劝你别忙着定论。”

那一瞬间沈书舟难过极了,他只知道正义,却没料到一味的正义未必会有好的结果。他不想爸爸丢掉工作,也不想爸妈离婚。他只是单纯看不惯大人的作为,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苦果。

从那以后沈书舟再也不看书了,也排斥写字。

“书舟,《傲慢与偏见》好看吗?听起来很深奥的样子。”我漫不经心地问他。

此时我们正顺着空落的街道,迎着橘红色的夕阳走,一勺一勺挖掉红豆沙冰,入口是甜的,而后是透心的凉。

“好不好看都与我无关,你要想看就送给你好了。”

“可是那是别的女孩送你的礼物啊。”

“没关系。”他已经把书塞进了我的怀里,像摆脱了什么一样。

“可是……”

他已经转向另一条路回家了。

可是,无论怎样抵触,他还是当年那个博学多才又笔锋老练的沈书舟啊。不管他如何逃,每次考试作文,全校都会知道,满分又是他。

2

在沈书舟没有读任何书的两年里,身边爱读书的同学也从来没有超越他。沈书舟天生就是个智者,他的智慧不是来自书本,而是原生在他大脑里,书本只是曾打开了那扇门而已。

而今那扇门被他自己关上了。

沈书舟小时候没有朋友,他会不自觉与小伙伴们谈起历史或时政,而那时我们连《三国演义》都没读完,自然和他说不到一块。久而久之,大家觉得沈书舟在故意显摆。只有我喜欢听他说话,我始终觉得,他眼中的世界也许和我们的不一样,可能他看到的才是清晰的。

我很想去沈书舟的世界里看看。

我讀了那本《傲慢与偏见》,除了男女主最终还是在一起了以外,我不知道有什么别的深奥含义。

我想,理解这本书,是我走进沈书舟的世界的第一步。至少,我会和他有话题可聊。所以,我专门又去网上找了很多相关的书评,甚至论文。什么当时的人文环境、女性意识、形式美……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最后我还是只知道男女主最终在一起了。

有天下学,我去沈书舟班门口等他一起回家,正好在转角与何倩伊撞了个满怀,怀里的书哗啦啦落地,其中有一本就是她送给沈书舟的《傲慢与偏见》。

何倩伊彻底怒了,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当场拿住我和沈书舟两人,质问起来。

我连忙承认错误:“是我自己想看,才跟沈书舟借来的,你不要怪他啊。”

何倩伊完全不理会我,直白地问他:“沈书舟,你是不是喜欢蒲微?”

我的耳朵一下子发烫起来。

他回答得非常冷静:“没有。”

我真的一时间有种想死的绝望。

何倩伊还是哭着跑开了。之后才听说,她不相信沈书舟不喜欢我,我和他是邻居,从小学开始就每天一起上下学,一同写作业,他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而偏偏我知道,沈书舟也没有理由喜欢我。

我始终都在他的世界以外,即使永远站在他的身边。

3

冬天来临时,沈书舟戴上了我送他的围巾。

第一场雪飘下来时,他发短信给我,问我要不要一起逃学。

我想都没想,就回了声:好啊!

我们从学校侧边的墙翻了出去,踩着新鲜的雪,咯吱咯吱地跑了好远,脸都在风雪中有些发红。

沈书舟大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了,所以我也跟着他笑。

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一片,上班的人上班,上学的人上学,好像只有我们是自由的,好像这场雪只为我们而下。

沈书舟带我来到河畔边的一棵柳树前,说他幼时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是在这里。是在春天柳树飘絮的时候,沈父抱着他来看春天,他看见柳絮,竟脱口而出“雪”。沈父大喜,谢道韫将雪比作柳絮,而沈书舟把柳絮比作雪。

他抬头望着那棵光秃秃的柳树,许久。

他一定很想念他爸爸吧。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蒲微,我妈妈要结婚了,我要搬家了。”

我眨了眨眼睛,平淡道:“哦,你要走了啊。”

这一次,我竟这么快地听出了潜台词。

原来最猝不及防的难过到来时,真的可以安如泰山,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那种天地顷刻崩塌又归于寂寞的难受。

我们踩着雪,到快放学时才又溜回学校。endprint

大家还在读课文,我望着书本上的字,视线忽然就模糊了。读书声浩浩,还好没有人听得见我哭。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消逝”的含义。

世界变得太快了,公交车的售票员消逝了,5毛钱的果味饮料消逝了,名声大噪的沈父消逝了,现在沈书舟也要走了。就算有天我再遇见他,也已经是不一样的我们了。

所以,如今的我们俩,也要消逝了。

4

那么,到底为什么,在百年以后人们还要津津乐道地讨论类似《傲慢与偏见》之类的书籍,甚至绞尽脑汁去研究它们呢?

难道它们不曾消逝?或者,有什么是不会消逝的?

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已是C大英文系的大二学生。

“蒲微,那个男生又来了,在楼下。”舍友刚从澡堂回来,一身清爽的味道,好意地提醒我。

是最近在追求我的男孩子,陈一澍。我和他在辩论队认识,他是我们的主力,但很快我就厌倦了,匆匆退出了辩论队。

听说辩论队里都是博览群书又有思想的人,我以为可以遇见类似沈书舟的人,却还是失望而归。

比赛归比赛,辩论是必要的,但就算是平时的生活,这群所谓的文青,也总是要因对方与自己观点存异而互掐,容不得异议。他们骨子里都有种傲气。不过他们说着大道理,却连对对方观点起码的宽容都没有。

沈书舟不是这样的。

他也许曾是,也许曾比谁都狂傲,但沈父离开他后,他沉默得太过分。

所以,我自然也不喜欢陈一澍。我赞赏他的博学多才和优秀,但就是不能够喜欢他,这反而让他懊恼了,较真一样追求我。

“你没道理不喜欢我。”他自信地说。

我无奈极了:“可我有什么道理喜欢你?”

这次,他没有跟我辩论当代择偶标准他符合几多,而是说:“蒲微,你在跟我打心理战?”

“无聊。”我不禁翻了白眼。

“那只有最后一种解释,”他说,“你根本不喜欢男生。”

“噗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当然喜欢男生,我喜欢的男生在……”

他在哪里?我到现在都没打听到啊。

这几年来,每次一想到他,就好像又回到那场雪里一样,冰冷从四面八方而来。

5

虽然我与沈书舟一同成长了17年,我记得他眉眼的任何细节,也熟悉他握笔的姿势,但如今就好像我不曾认识过他一样。

他没有向我告别,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我从未进入他的世界,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再遇见他是在一次签售会,我陪朋友去参加,才知道他是文学界的青年新秀。

“他又开始写东西了啊?”我感慨。

朋友向我科普:“他是今年的新秀,据说是厚积而薄发。”

沈书舟认出了我,开朗地冲我笑。

果然不是曾经的他了,他以前不会这样明媚。

后来他又请我去他家做客,我被他家一屋子的书惊呆了。

“什么时候又开始看书的?”我问他。

“前年。”他倒了杯咖啡给我。

“挺好的。”

他看不看书、写不写字,都无所谓,我只要他走出来了,就好。

他自嘲地笑了:“不然怎么办?我除了写字,好像什么也不会了。”

但我知道,被困在阴影中的沈书舟或许什么也不会,但现在的沈书舟不是。

我们总算又重逢了,我特地辞了工作,跑去他所在的城市谋职。有次我们一同在外面吃饭,他喝多了又说起曾经。他说他一直都在后悔,那时他看不惯父亲的作为,却没想到文字有这样大的力量。他害怕这股力量,但就算他抗拒,也永远会有人不停提醒他,因为总有书面的东西要写。

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不可抗拒的事,谁也别想逃,谁都要被推着走,最后说不定还要从事最不喜欢的工作,好像天生注定如此。

6

我刚来这里时没有太多钱,沈书舟便把他的一间房腾出来租给我。

他每日在家看书写作,有时去参加各种座谈。只要有空,他都会亲自下厨,我喜欢吃他做的菜,家常味。这饭我一蹭就是一年,我以为这样沈书舟会慢慢习惯,然后喜欢我。

直到他正式让我搬出去,然后我便听说,沈书舟有了喜欢的人。

“沈书舟,你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印象里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他说话,格外失态,从没哭得这么惨。

而他没有回话,只直白地站在那里。

再大的事,他也只会安静地站着,沈父离开时他也只是站着。

我哭得更伤心了,好多年的喜欢就这样付之東流。

人生如此虚无,年华平白虚度。

我一个人坐火车回了家,光影全部倒退,小时候那些执拗和信仰,在如今看来没有一个能抵过时间。

很多事会变成烙印,如同沈父之于沈书舟,如同沈书舟之于我,但我们还是要背着烙印走下去。

我一路都在哭哭啼啼,像要把青春的泪水都流干。从前我和沈书舟无论遇见任何事,都不太爱哭的。那时我们都有点讨厌年少矫情的哀愁,如今这样倔强被证明毫无意义。

我努力放下沈书舟,家人朋友介绍了条件不错的男生给我认识,像走形式一样按时约会、吃饭、看电影,该收到礼物时自然会收到,然后过不了多久大概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订婚。

这样没有选择的人生才是最轻松的,我竟又有了闲情读书,回到了最初的那本《傲慢与偏见》。真正读懂这本书时我欣喜若狂,忽然好想与沈书舟说说话,我好像找到了进入他世界的钥匙。

我这才无比真实地意识到,“我们俩”确实消逝了。

那些烙印在我们生命的事迹,也只是被习以为常地烙印在那里。从此他成为作家,我成为读者。

有次我读见他的文章,是关于他的家乡。家乡是他最不愿回来的地方,他失去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愿想起。但他还是回来了,在楼下等了一晚上,没等到想见的人,第二天发了一场高烧,从此真的再也不愿回来了。

他是不是在等我?

可是我已经搬家了,不再是他的邻居了。

原来那些被吹嘘得高深的名著,未必都有那么多大道理。写作原本就是为了倾诉,而非故弄玄虚。《傲慢与偏见》也不过是讲了一个刚刚好的爱情故事,人们都向往这样不浮夸的刚刚好,所以才爱读它。因为,每个人一生都会经历傲慢与偏见,却不会有刚刚好的结局,多数都不了了之,说散就散。

比如,我不知道沈书舟后来是不是不习惯没有我的生活,我也没有机会再告诉他,我终于明白了,那时我们能每日在一个餐桌上吃饭,我就在他的世界之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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