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孤独比武士的孤独更盛大

2017-11-23 14:40何潇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5期
关键词:梅尔皮埃尔维尔

何潇

今年是法国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诞辰百年。梅尔维尔和他的电影人物一样特立独行。你无法将他归到任何一个流派。他一生总共拍摄了13部长片,影响了全世界的电影导演。其中包括: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昆汀·塔伦蒂诺、斯派克·李、迈克尔·曼;香港导演吴宇森、杜琪峰;日本导演北野武、小林政广等。

“叫我梅尔维尔”

关于让-皮埃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他其实不是叫梅尔维尔(Melville)。100年前的1917年10月20日,他出生在法国巴黎,一个来自阿尔萨斯的犹太人家庭,原名叫让-皮埃尔·格鲁巴赫(Jean-Pierre Grumbach)。在成长了之后,他对一位美国作家倾慕不已,希望与之建立一种身份上的联系,于是决定将自己的名字改掉,使用偶像的名字。

这位作家是赫尔曼·梅尔维尔。在他的不朽作品《白鲸》里,有一句西方文学史上最为著名的开场白:“叫我以实玛利。(Call me Ishmael.)”此时的让-皮埃尔·格鲁巴赫说:“叫我梅尔维尔。”就这样,他成为后来人们熟知的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说,他与电影的联系开始于1923年。在他6岁生日的时候,得到了一部手摇摄影机,这决定了他以后的道路。他对于电影的热爱,却始于有声电影时代。那是在1929年到1930年左右,梅尔维尔第一次听到银幕上发出了声音:“文明,文明”——电影是范·戴克·弗拉哈迪拍摄于1928年的《南海白影》。“然后你怎么做?”记者问。“然后我拍摄了《海的沉默》。”梅尔维尔说。

梅尔维尔不喜欢白天。他疯狂热爱电影,仿佛只能待在黑暗里,活在电影的环境之中。人们在白天见到他,总是穿西装,着檐帽,并永远戴着一副墨镜。他住在制片厂里,每天3点起床,独自在黑夜的寂静中准备一天的拍摄,“在午夜3点,我不仅谦虚,而且谦逊”。在他的电影里,有如黑夜一般的冷峻和孤寂。梅尔维尔也喜欢电影院,乐于做一名观众。“做一个电影观众,是全世界最好的职业。”

在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早期的人生中,战争是一个绕不开的词。1937年,20岁的梅尔维尔入伍了,走上战场。1940年,梅尔维尔参加了敦刻尔克大撤退。此后返回法国,在南部参加了抵抗德军的“抵抗运动”。战争经历对他一生影响巨大,梅尔维尔称这段经历是可怕的,但他同时认为,作为一个导演,应该“持续地开放,持续地可接受外部创伤。”在后来,梅尔维尔拍摄了第三部关于法国抵抗德军的电影:《海的沉默》(Le silence de lamer,1949)、《莱昂莫汉神父》(Leon Morin,Pretre,1961)和《影子部队》(L'Armee des Ombres,1969)。

《海的沉默》是梅尔维尔第一部长篇电影,拍摄于1949年。梅尔维尔精简、克制的风格在此片里得到了初步显现。这是一个发生在德国军官和占领区法国少女与老人之间的故事。德军“征用”了祖孙俩的房子,三人开始了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如片名一样,电影极其沉默。大部分时间,都是德国军官在独白,而老人与女孩几乎不说话,沉默是他们的反抗。直到最后,女孩儿才对军官说出三个字:“永别了。”电影改编自法国小说家维尔高尔的同名小说《海的沉默》,2011年被再度拍摄。当我在后来看到脉脉温情的新版本,才发现梅尔维尔电影里的“爱情”,其实已经让位给了“反抗”。

导演昆汀·塔伦蒂诺说:“在梅尔维尔的电影中,有一种美学在发挥功效,你意识到,你不需要懂得如何去拍电影。而是如果你全心地热爱电影,拥有足够的热情,你就会情不自禁去拍出好电影。”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则说:“第一部电影应该用血和肉做成。”

梅尔维尔在《莱昂莫汉神父》之前的早期电影,如《海的沉默》和《可怕的孩子们》,被研究者视为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前身。梅尔维尔大多数电影都是独立制作的。1946年,他成为一名独立制片人,目的是为了当导演。此后,他拥有了自己的制片厂。梅尔维尔的许多特质,在后来被认为是“新浪潮”的,如对制片厂制度的拒绝、小成本独立制作、非经典的特别技巧,和作者电影倾向等。

真正令梅尔维尔名声大噪的,是其风格化的黑帮电影。如《赌徒鲍勃》(1955)、《眼线》(1962)、《第二口气》(1966),以及更为出名的三部,均由阿兰·德隆主演:《独行杀手》(1967)、《红圈》(1970)和《大黎明》(1972)。这些电影风格冷峻、简洁、少言寡语,透着黑夜未尽之时的寒气。在电影中,面无表情、头戴卷边毡帽、身着风衣的男子,默默无言地穿过灰暗的巴黎街道,与同伴在约定的钢琴酒吧接头。梅尔维尔热衷表现漫长的沉默时刻,长长的静止像一道锋利的剑痕,将个体与群体划开来。

梅尔维尔和他的电影人物一样特立独行。你无法将他归到任何一个流派,即使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许多影子。作为一个法国人,他疯狂喜爱美国文化。在关于梅尔维尔的专著中,十分著名的一本,便叫作《一个美国人在巴黎》。梅尔维尔观看了大量美国电影(其中包括很多B级片),并将其中的大胆与革新元素,带入法国电影之中。他所拥有的敏感与优美,对于法国诗意现实主义的继承,又令他完全区别于传统的好莱坞导演。

“我不是在法国拍摄美国电影。我必须改变美国的主题,使他们更适合法国和欧洲的观众。我用自己的方式阐释美国主题,让他们变成法国观众的美味。我根本不拍美国电影,有一天你会看见证明的,如我所愿。我以后想试试我能不能拍摄美国电影,那时我会戴上美国导演的帽子。”梅尔维尔说。

“如果说雷诺阿是新浪潮之父,那么梅尔维尔就是新浪潮的教父。”大衛·波德维尔在《世界电影史》一书中这样写道。然而,梅尔维尔拒绝将自己归属于任何运动,他曾经这样说:“如果……我曾经同意过暂时被当作公认的新浪潮之父,那么我不希望再这样下去,我已经和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

梅尔维尔与法国新浪潮派的关系颇为复杂。一开始,他们关系紧密。在一段时间里,让-吕克·戈达尔(Jean Luc Godard)与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cois Truffaut)对他十分推崇,梅尔维尔甚至出演了新浪潮经典之作:《筋疲力尽》。然而,到了60年代后期,《电影手册》派与他有了异见,并指责他是右派。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赌气般地接受了:“我就是一个右派!”“我们永远是五个孤独的个体——我,我妻子和我家的三只猫。”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说。

“梅尔维尔是这样的一种导演:似乎人人都很欣赏他,但没几个人知道究竟该怎么对待他。”电影学者艾德里安·丹克斯(Adrian Danks)说——或许,除了致敬以外。在25年的职业生涯中,让-皮埃尔·梅尔维尔总共拍摄了13部长片,影响了全世界的电影导演。其中包括: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昆汀·塔伦蒂诺、斯派克·李、迈克尔·曼;香港导演吴宇森、杜琪峰;日本导演北野武、小林政广等。

马丁·斯科塞斯说:“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创造了一种真正伟大的黑帮电影,极其优雅、复杂,富于匠心,其中的警察与罪犯遵从一种‘荣誉法则,宛若中世纪的骑士游侠。”斯派克·李说:“我热爱法国电影的原因有三:戈达尔、特吕弗和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吴宇森说:“我把他给我的许多灵感用在了我的一些电影中,比如《英雄本色》《喋血双雄》和《辣手神探》。他的电影所拥有的冷酷和格调使他独立于同一时期的其他导演们。”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不是一个高寿的导演,他只活了55岁。1973年8月2日,梅尔维尔去世,死因是心脏病。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因同样的原因去世,在同样的时间点。这种宿命论很像他的电影,一个谁也无法走出去的“红圈”。

在梅尔维尔说过的话中,人们最爱引用的是这句:“成为不朽,然后死去。”他做到了。

孤独的杀手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电影的迷人之处在哪里呢?在其用一种理性、冷峻却又富于游戏意味的方式,將人的生存境遇表现了出来,充满诗性,却又不过分煽情。

在他的黑帮片里,这种模拟游戏式的诱惑力体现得更为明显,似假而真,像一场头脑清醒的放逐。他的主人公,经常是游走在社会边缘、沉默寡言而又特立独行的人。他们从一个孤独的环境里走出来,来到城市里,与少数几个人进行谈不上交流的“碰头”,又复归到孤独中去。这种境遇,与生活在城市沙漠中的现代人的处境是一致的。

在梅尔维尔最为著名的电影《独行杀手》中,阿兰·德隆饰演一个孤独的杀手。在我看来,这是阿兰·德隆最为迷人的一部戏。在梅尔维尔的镜头下,演员的内在冲破了他英俊外壳,释放了更为动人心魄的魅力。吴宇森说,梅尔维尔对演员很好,他使之成为明星,成为永恒的水晶。“我永远无法忘记阿兰·德隆那蓝眼睛里动人的深邃。人们不仅看见了他的外表,更看见了他的内心、情感和过去。”

开场时,阿兰·德隆躺在公寓的床上,出现在画面一角,宛若一张古典油画。房间里别无他人,只有一只巨大的鸟笼。他穿上风衣、戴上檐帽,打扮得好似《马耳他之鹰》里的亨弗莱·鲍嘉。然而,当他走上街头,走进巴黎的地铁,他便与好莱坞的男主角毫无相似之处了。

喧嚣的孤独,像一场寂静的盛宴,在主人公身边如影随形。他既敏感又漠然,既强大又无力,既抗争又徒劳。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困境。“除了林中猛虎,没有任何一种孤独比武士的孤独更伟大。”

“为何你认为是我选择了孤独?与人做生意是一桩危险买卖。我能找到的避免被出卖的唯一方法,就是独自生活。”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这样说。听来宛若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在他的电影中,主人公在走出公寓之前,有一个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的镜头。这个看似满足内心虚荣的小动作,更像是其走出自己的世界、投向人群的一个准备仪式。

梅尔维尔像一个富于技巧的工匠,用“假”来表达“真”。“我一直在小心避免实事求是……我拍的是假的,永远都是。”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说。你或许可以将这看成一种自保。一方面,他是极其危险的,将人的内心放出来;另一方面,又用看似隔离的故事,告诉你这只是一场虚拟游戏。他用有如局外人般冷漠的态度,面对人的生存境遇。这种气质,很像加缪的某些小说。

理论家热衷于用存在主义来分析梅尔维尔的电影。对此,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自己却是否认的。他说:“讨论宏大问题是别的导演的事儿;就我自己来说,虽然我不介意谈及它们,但实在无意探索这些。”

“梅尔维尔的作品在本质上是富于调性的:这是一种敏感(忧郁的、诗意的、节制的),建立在风格、表演、叙事三方面‘纯粹的基础之上。这种‘敏感或是‘调性——存在主义的、仪式性的,围绕在个体和他们的社群的无力感的周围的——正是许多人批判梅尔维尔的电影的原因。”电影学者艾德里安·丹克斯在题为《共同孤独:梅尔维尔的局外人电影》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在对待题材的态度上,梅尔维尔像一个信奉现代主义的作家。“黑帮什么都不是。他们是可悲的失败者,然而对于现代悲剧电影,黑帮是一个合适的载体。”梅尔维尔说。黑帮电影的好处在哪里呢?在于这个载体适合讲故事。它风格灵活,且没有明确的善恶分割线,可以同时承载好与坏。它可以讲述自由与友谊,也可以描写屠杀与背叛。“你可以讲述很人性的关系,因为他们不一定总是很友善。”

拍摄于1970年的《红圈》,是梅尔维尔在法国最受欢迎的电影,获得了票房和口碑的双丰收,评论家们对之赞不绝口(除了《电影手册》派)。直到今天,《红圈》依然是影迷心目中的经典。“我相信我的世界。我相信手足之情和与之相关的一切。比如荣誉、忠诚和友谊。正因为包含了这样的浪漫主义,《红圈》才成为一部经典。”吴宇森说。

这是一部对白极少,以氛围为主的影片。梅尔维尔所信奉的“荣誉法则”(马丁·斯科塞斯语),在这部戏中得到了极佳的体现。在吴宇森看来,《红圈》有两个了不起的时刻。一个发生在盗窃时:伊夫·蒙当饰演的角色,将步枪架在三脚架上瞄准墙上的警报感应器,并与同伴短暂交换眼神。忽然间,他射击了。这一枪证实了他的枪法,也展示了他令人敬佩的自信。另一个时刻,发生在盗窃之后,阿兰·德隆坐访伊夫·蒙当家中。德隆注视着黑暗的衣橱,而伊夫微微一笑。“这说明伊夫已不再恐惧。他的恶魔已经消失,他通过友情得到了救赎。”吴宇森说。他十分欣赏伊夫·蒙当在其中饰演的杨森:“他拥有当今电影中罕见的崇高精神。他明白忠诚和牺牲。”

“爱情、友谊、沟通、自尊和‘生活本身在梅尔维尔的电影中并非真的不可能,但一定都是在程度或时间上有限制的。他的作品的苦乐参半、令人印象深刻的用心,表明他的专注点并非是在于20世纪60年代艺术电影中常见的‘当代的孤独,亦非声音和图像的‘情景带给抽象创作的机会,而更多的是对亲密关系及其必然的背叛的一种忧郁沉思。”艾德里安·丹克斯说。

在几部著名的黑帮电影之间,梅尔维尔拍摄了第三部关于法国人反抗德军的电影:《影子部队》。电影改编自约瑟夫·凯瑟尔(Joseph Kessel)的同名小说,他也是布努艾尔同名电影《白日美人》的作者。在小说里,主人公相信自己会被杀死,心中默念:“我快死了,而我不害怕。因为我擅长自我控制,就像动物一样顽固。如果我真的不相信,直到可能的最后一刻,直到极限的极限,我也许就永远不会死了。多伟大的发现啊!”“死亡”也是梅尔维尔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主题。梅尔维尔本人却说:“我非常了解它,但对于死亡无所谓。死亡可能随时降临,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是两个月,它根本没什么关系。”

约瑟夫·凯瑟尔在小说前言里写道:“每个细节都无比精确,同时,任何地方都不可以與现实吻合。”这似乎也是梅尔维尔试图使用的法则。电影人约翰·弗劳斯(John Flaus)说:“他(梅尔维尔)并未试图模拟这个世界,而是使用世界中的素材进行再创造。朴素的形式、精准的细节和微妙的影响都是他这种展现而非提及表现对象的风格的一部分。”

“虚构的真实”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策略,被凯瑟尔运用在了小说之中,也被梅尔维尔借鉴到了电影之中。在《梅尔维尔谈梅尔维尔》一书中,梅尔维尔告诉作者:“我电影中那些人们认为是空想的地方,很多都是真实记忆。是我走在大街上,是我与人相处注意到的事情。我对展现自己真正的经历,抱有莫大的恐惧。”

“痛苦的记忆!但我依然迎接你,因为你是我失落已久的青春。”《影子部队》从乔治·科特莱恩(Georges Courteline)的话开始。梅尔维尔喜欢这段话,感到真实,这令他想到过去的军旅生活。“有一天,我思考自己的过去,忽然明白了‘不愉快的记忆所蕴含的魅力。随着我的老去,我慢慢带着怀旧情绪去回顾1940年到1944年的那段日子,那是我青春的一部分。”

借助镜头的保护,在《影子部队》中,梅尔维尔第一次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展现出来。梅尔维尔不打算拍一部真实记录抵抗运动的电影,因此,完全丢开了写实主义。“我所展现出的真相,是很客观的,但它与所谓的‘真正的事实无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往往会倾向于记住那些合乎我们心意的事情,而不是那些真正发生过的。”

香港导演许鞍华在拍摄《明月几时有》时,谈到了梅尔维尔这部60年代末的电影。当你带着梅尔维尔的影子去看《明月几时有》,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共通点,即,英雄的道德困境——这个困境,将战争大环境造就的英雄人物,重新还原到了普通人的位置。铅华洗尽之后,水落石出的是人的生存境遇问题。这一切关乎一个词:选择。即使在今天看来,《影子部队》也是一部难以超越的佳作。梅尔维尔在电影中给主人公设置的问题,与萨特在小说里给主人公设置的境遇是相似的。

“古典电影展现的是英雄。所谓现代电影,展现的则是蝼蚁。我一向拒绝随着这个潮流倒退……我总是让我的人物——我的‘英雄——无论在什么环境,都像我自己一样做事。老实说,我只对和我自己的一些特点相似的人物感兴趣。”让-皮埃尔·梅尔维尔说,“这是不是显得有些唯我独尊、偏执狂妄、夸夸其谈?不是的。这只是所有创作者天生的权力罢了。”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导演的电影《独行杀手》(1967)剧照

梅尔维尔(左)在拍摄电影《大黎明》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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