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桂花蒸阿小悲秋》“热”的书写

2017-11-25 11:08林丽媛
小品文选刊 2017年16期
关键词:悲秋张爱玲桂花

林丽媛

(暨南大学 广东 广州 510000)

张爱玲《桂花蒸阿小悲秋》“热”的书写

林丽媛

(暨南大学 广东 广州 510000)

张爱玲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对“热”的书写贯穿全文,从衣食住行角度直接写天气之炙热,从小说标题、题记和正文都间接展现“热”,同时揭示展示人物关系、性格及内心活动。“热”既是外在的客观天气状况,也是阿小内心情感温度的外化表现。

《桂花蒸 阿小悲秋》;张爱玲;“热”的书写;冷热

1 引言

《桂花蒸 阿小悲秋》是张爱玲创作于1944年的一篇短篇小说,以时间顺序记叙了女佣阿妈丁阿小的一天琐碎而又不简单的生活。作者完全收敛起自己的态度,客观冷静而不带情感地进行叙事。小说描写的地点是上海都市,时间是八九月间。秋是夏冬季之间的过渡,由热转凉的分界点。“桂花蒸 阿小悲秋”更像词曲名,在桂花淡淡的馨香弥漫之下,阿小悲秋是小说的主题。主人公丁阿小,如钉子一般不起眼,“丁”是甲乙丙丁里的最末,仅仅两个笔画就写完;“小”,则是她“生得矮小”,在茫茫人海里找不出来。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小人物却有着多愁善感的悲秋之情。

《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对热的描写方法多样,体现作者笔力之精湛,值得细细推敲品味。张爱玲有意而为之,带有目的性地在叙述过程中插入对热的描写,从衣食住行的角度、从微观到宏观,运用反衬、比喻、象征、暗示、对比等多种手法,调动对各种感官的描写,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写“热”。热暗示着心理活动,天气之热实际也是阿小内心焦躁烦闷心情的外化。“热”深层揭示的是人物内心微妙的心理状况。通过对文本中“热”的书写研究可深入进行人物性格及关系剖析,本文将以文本细读的方法挖掘“热”内涵的多义性。

对《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专篇研究目前仍较少,普遍缺少对“热”书写的关注。有余逊涛《<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原型分析》通过对暴雨等意象的原型分析和人物行为的细读,认为这是写求爱不得的作品;李玉杰谈到它对“底层写作”的启示;王攸欣、刘彤丹提出它是消解殖民话语、宗法威权的上海娘姨叙事。

2 衣食住行直接写“热”

(1)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衖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了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嘡嘡摇铃,工匠捶着锯着,马达嗡嗡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

开篇第一段第二句话,作者便直接交代时间是八月节过后,中秋以后热意持续。在篇首张爱玲就用一段简洁凝练的环境描写开始渲染燥热、压抑的气氛,以高楼俯视视角看苍茫众生的熙熙攘攘。从“住”的角度写屋脊、后院、后窗、后衖堂等房屋建筑是灰色调的沉默。

(2)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阳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撮尖了嘴唇咈嗤咈嗤吹着,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

第二段写“天太热,粥太烫”,天的热与粥的烫相通,是通感,皮肤触觉感受到的天热与味觉通过嘴吃东西感受到的烫程度一样。作者进一步从“食”的味觉描绘“热”,引发读者联想——也许粥并没有多热,是天气的热使人躁热,从心理上觉得粥也充满热气,加剧了“粥太烫”印象的形成;或者天气并没有多热,是还冒着蒸气的滚烫的粥吃得人浑身冒汗,让人觉得周遭的天气也热起来。

(3)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都快到九月了呀!”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深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点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小说第三段继续接连两次提到热。阿小和对门阿妈进行对话,带着小孩吃烫粥的阿妈直接现身也说天热,表明热并不只是阿小一个人的感觉。对话结束后插入了一段阿小对刚才在电车上经历的回想,运用了比喻,天气的气味像别人发出内在热气的蓝布衣衫,深蓝布在张爱玲笔下构成了奇特的意象,肮脏、奇异的柔软,甚至深处还一蓬一蓬散发着热气,她从极细微敏锐的微观角度写热的持续扩散。这也是从“行”的角度写热:出行在外,电车里拥挤不堪,陌生人的衣服发着热气。

(4)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工人装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么昏!这么热的天,绒线衫!”

这里依旧是在对话中直接说天热,说话对象是阿小和儿子百顺。

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

此处出现了新的人物秀琴,作者通过对人物外貌的描写顺带写热,这句话读来令人觉得这副长卷发、兔毛大衣的装扮在大热天里看着也生热。

这两处是从“衣”的角度写衣服着装,百顺想穿的绒线衫和秀琴的玉绿兔子呢短大衣都是炎热天气里不恰当的装束。暗示在主人公阿小的眼里,一切都是充满着热气的,令人也替他们着急、坐立难安、心情焦躁。

3 间接写热

3.1 标题和题记

标题和题记具有揭示、暗示文章主旨的作用,是画龙点睛、提携全篇之笔。《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题目和篇首题记都间接涉及到对热的描写。

小说篇名为“桂花蒸 阿小悲秋”,“蒸”是用水蒸气的热力把东西加热或使熟。八月是桂花绽放的季节,蒸是形容天气之闷热郁结。初读“桂花蒸”,容易误以为是某样用桂花蒸成的菜式,实则非然。

丰子恺《缘缘堂画笺》有幅漫画便是名为“桂花蒸”,画里两个人光着膀子手执蒲扇,对坐聊天。在《爸爸的画》中,女儿丰一吟解释道,“不要以为两个人在商量着如何蒸桂花。‘桂花蒸’是石门的方言,意思是在农历八月间,桂花将开时,天气异常闷热。故乡的人就称这一段时期为‘桂花蒸’,大约是表示老天爷在蒸桂花,所以蒸得人间这样闷热。”②丰子恺为浙江嘉兴市石门镇人。在江浙一带,长兴县有“八月里桂花蒸,九月里重阳性,十月里小阳春。十一月里冷一冷,十二月里就立春”③的气象谚语;木樨即桂花,在常熟,“桂花开时,邑人有出北门观赏的风俗。开花时节,如遇数日鏖热如溽暑,谓‘木樨蒸’。”④八月里天气越热,木樨花盛放得越好。桂花蒸实际指的是闷热的天气。

炎樱的题记写道,“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题记将秋比喻为歌,在小说中“小孩子唱的歌”是百顺唱的“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和被阿小睃一眼后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炎樱评价这歌,“热”原本是黏黏腻腻带着“湿”汗的,但这里却是“清”,也指小孩童声的清脆。“熟”则是由于歌词简单,“身体好”、“好宝宝”等容易一遍遍重复唱念,朗朗上口。

3.2 厨房的人间烟火

从小说内容看,女佣阿小出入厨房厅堂,对各种煮食烹饪技巧相当娴熟。

小说多次写到她做饭,刚到公寓阿小就在煤气炉上烧水、煮咖啡。主人和她商量晚饭,“先煨汤、再把它炸一炸”。阿小男人来的时候,她“熨衣裳,更是热烘烘”,这里张爱玲还用了独特的比喻,“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磁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把厨房比作滚烫的烙饼,烫手得很。熨完衣服她调面粉摊煎饼,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响亮快乐地。

父子趁热吃煎饼,带有夏天专属特征的蝉也来趁热。太阳是“黄烘烘”的火热。这一家三口里只有阿小一人独自忙活着,无人关心、问候阿小。

傍晚做饭,“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

正文总共运用了“烧”、“煮”、“煨”、“炸”、“熨”、“烘”、“烙”、“煎”、“爆”、“烫”、“热”、“熟”十余个动词,生动细致展现阿小厨艺的精湛,熟练各式烹饪方法与家务,是个优秀的厨娘阿妈。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动词都是火字旁或者是由“火”演化过来的四点水旁,是张爱玲对“热”的间接书写的重要部分。

3.3 人物的心理描写

在写热之外,张爱玲也写到冷,且多数是和热的描写相伴出现。由热至冷的切换实际上是人物关系的体现,包括阿小和秀琴的朋友关系、和老妈妈亦母女亦友的关系、和百顺的母子关系、和她男人的夫妻关系、和哥儿达先生的主仆关系。作者巧妙地在对“热”的书写中刻画出人物形象。

以阿小和秀琴的关系为例,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聊天谈起秀琴嫁人的事,一声“阿姐”表明两人关系的亲近热络。哭则是用眼泪把热化为水的湿凉。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情。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胶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阿小从秀琴嫁人想起自己,心情转为低落、内心郁结,满怀心事。她想说冷话刺回去,却被天气热得头脑昏沉,不清醒。热由内到外,表现为身体冒汗,张爱玲再用比喻,把汗味比作西瓜的清新腥气。西瓜却是清凉甘甜的,与夏热形成对比。

4 结语

《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张爱玲巧妙地运用对“热”的书写,从直接写热,到隐匿在标题、题记以及正文内容对厨房里的人间烟火的间接写热,再到为写“热”而写“冷”,脉络清晰,人物形象塑造生动立体,人物关系也借由冷和热的切换得以呈现。作者不断书写“热”,一方面表现了天气客观的炙热,另一方面折射出阿小内在的不安烦郁之热。文中还有写阿小最后一次接电话“火冒三丈”、半夜主人房里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忍着气”,也属于从心理角度对“热”的直接书写。“热”是具有双关意义的暗示,含有多重意蕴。

小说末尾,气候已通过半夜的一场雨实现了由夏入秋的转换,“天气骤冷”、“乘凉仿佛是隔年的事了”,对热的书写也已经结束。然而对于阿小而言,在这一天里经历的事情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天气的热作结,但她的内心因种种心事堆积而成的心结躁热难消,在人世间得到的爱意暖热还太少,依旧一片冰凉。张爱玲笔下的文字不离苍凉主题,《桂花蒸 阿小悲秋》“冷”、“热”的多重意蕴值得关注。

注释:

① 本文中对《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原文引用均自:张爱玲著.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第115-135页

② 原文载丰子恺绘;丰陈宝,丰一吟著.爸爸的画 1[M].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2.第170-171页《不是蒸桂花》 本段引用受万燕《“可是我酷爱这风韵天然的题目”——张爱玲小说题目释义》启发

③ 长兴县志编纂委员会编.长兴县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第786页,第二十六卷 方言,长兴县属浙江省湖州市

④ 戈炳根主编;常熟市文化局编.常熟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10.第466页,常熟属江苏苏州

[1] 张爱玲著.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2] (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著;申慧辉等译.文学讲稿[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3] 刘维荣.海外张爱玲研究述评[J].社会科学家,1999,

[4] 金宏达主编.镜像缤纷 小说·散文·电影[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

[5] 万燕著.女性的精神 有关或无关乎张爱玲[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8.

[6] 余逊涛.《桂花蒸 阿小悲秋》的原型分析[J].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

[7] 王攸欣,刘彤丹.消解殖民话语、宗法威权的上海娘姨叙事——张爱玲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细读[J].湖湘论坛,2014.

[8] 李玉杰.逆风“飞扬”中的“安稳”姿态——张爱玲《桂花蒸 阿小悲秋》对“底层写作”的启示[J].青年作家(中外文艺版),2010.

林丽媛,暨南大学16级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H315.9

A

1672-5832(2017)08-003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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