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我对曾国藩“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2017-11-30 07:30
记者观察 2017年7期
关键词:清官做官曾国藩

【编者按】提起曾国藩,大多数人或许会首先想到他的“湘军”“家书”等关键词,而对于学者张宏杰来说,他更关心曾国藩的衣食住行。 “历史特别好玩儿,比别的都好玩儿”

记者:您本科在东北财经大学学习经济学,为什么后来又去研读历史?

张宏杰:我读书的时候学的是文科,当时学中文、历史属于冷门,不好分配,父母就建议我报考经济学专业。考到东财后,我对经济学是真的不感兴趣,虽然考试成绩还都不错,但基本上都是每次考试前半个月开始看书,其他时间都泡到大连市图书馆了。

那时候看书没有任何计划。一开始看小说和文学方面的多一点儿,后来看了《历史研究》《万历十五年》、戴逸老师的《乾隆帝及其时代》,还有《草原帝国》,看完这几本书,我就感觉历史特别好玩儿。

本来我是一个所谓的“文学青年”,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写一些小说、散文。但是后来我感觉到文学就是“人学”,是研究“人性”的,而“人性”在历史中表现得最充分,各种各样的“人性”都呈现在历史当中,所以就对历史越来越感兴趣。

“对曾国藩,我有一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感觉”

记者:您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曾国藩的账本,当时是怎么想到做这个题目的?

张宏杰:有一次在图书馆里看到一套书,叫《湘乡曾氏文献》。曾过藩的后人跑到台湾去的时候,从他的故居富厚堂带走了好多曾国藩以及他兄弟、父亲的亲笔书信,到了台湾之后,开始慢慢地把这些清理出来,大致分类,然后影印出版,大开本,一共十本。里面其实大部分是家书,但其中有一部分以前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也没人注意过的。

我仔细看了一下,发现是曾国藩亲笔写的账本。他在北京做官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苦,所以他每天买东西,都要记账;别人送他的“冰敬”“炭敬”,就是所谓的灰色收入,他也都记上;他给别人随礼的礼金,也记上;哪一天领的工资,工资发了多少钱,补助发了多少钱,也都记上,特别细。

账本中有一部分特别有意思,说的是曾国藩中了进士之后去拜客,就是到各家去做客通报中了进士,各家就得送他点钱,实际上他是用这种方式来敛财,因为到北京做官先得买官服、租房,要花很多钱,他家只是一个小地主,没什么钱。他在湖南拜客拜了两千多家,差不多把湖南省全走遍了,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最后搞了将近两千两白银,拿到北京去做官。在拜客的过程中,哪家给了多少钱,他都记到账本上了。

我感觉这个很有意思,以前几乎没有人研究一个古代官员的衣食住行,这些生活细节很少被关注。

记者:曾国藩二十多岁的时候是个“愤青”,但是到了中年,他变成一个非常会为人处世的人。您觉得有哪些事情促成了这种转变?

张宏杰:我想有两个节点。第一,曾国藩原来在乡下,视野特别狭窄,觉得人生就是做官,光宗耀祖,没别的目的。那时候,他每天只读那些应试教育的范本。青年时代的曾国藩,在到北京当官之前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他在中了进士之后,去一个朋友家,看见朋友家有几本书,这些书都是当时市面上特别流行的,但他都没看过,证明他的视野是特别狭窄的。

到北京进了翰林院之后,曾国藩接触了大量读书人,读了大量理学著作,这时候他觉得需要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给自己立了一个志向一一学做圣人。

第二个促使他转变的节点是,曾国藩在咸丰七年经历的那次挫折。那时候他已经带兵打仗多年,但是皇帝一直不给他地方实权,所以他用人、筹集军饷都特别不方便。于是他就跟皇帝叫板,皇帝就把他给解职了。曾国藩因此受了特别大的挫折,在家里读了大量老庄的著作,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前太强、太单纯了,面对这个世界只有刚强一面是不行的,还得有柔弱的一面。

他一边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同时也请好多朋友给他提意见。再出山之后,曾国藩在官场上就变得和光同尘,以前他总是感觉自己是君子,别人都是小人,在这以后他能设身处地替别人想:大家都有小人的一面,做小人也有原因。在那之后,他跟官场的相处就越来越融洽了。

记者:您在书里面写曾国藩“既清又浊”,您能解释一下这个观点吗?

张宏杰:曾国藩这个人从本质上来讲是一个清官,他一生从来没有把一分公款装入私囊,不收贿赂,生活也一直比较简朴。他晚年做总督,穿的衣服都很破旧,所有的家属,夫人、女儿、儿媳妇,每天都还要做家务,家里的奴婢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家务基本上都由家人来承担,这在当时的大户人家是绝无仅有的。所以说曾国藩是清官。

但是与此同时,他把自己伪装成贪官。必要的时候,他也请客吃饭;别人来到他的辖地出差,临走时也送“程仪”;每年他也给北京的官员送“冰敬”和“炭敬”;军费要到户部去报销的时候,他也会拿出八万两白银的“部费”,就是活动经费。所以他是清官还是贪官,这也不好界定。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清官定律”,清官能够获得老百姓的拥护,死后能够获得好名声,但是活着的时候是办不成事的,因为他们在官场上始终是被排挤的异类。曾国藩做官是为了做大事,要想做大事只有在现有环境下,一定程度上和光同尘,争取大多数人的支持和配合。

做官能做到曾国藩这个程度已经是极致了,我认为他比海瑞的担当更大。海瑞,不管怎么样,个人名声不能受玷污,他只能“刚”,不能“弯”;而曾国藩在后期为了国家,不光可以付出个人利益,还肯牺牲个人的名誉。在天津教案的时候,他被骂为卖国贼,这是他的主动选择,而不是被动的。在处理天津教案之前,他就知道会得到这样一个下场。所以后来他的儿子曾纪泽跟慈禧太后说,我父亲跟我讲过,做大臣的最高境界是为国家可以不要自己的名声,我父亲就牺牲了名声,换来的是没有爆发又一次的中外战争。

记者:曾国藩的话题已经热了好多年,在您看来,为什么他会如此受人追捧呢?

张宏杰:一方面,曾国藩在学术上有成就,他研究理学,有著作,读者很多;另外一方面,他用实际行动去验证了自己的所学。历史上的大部分人,要么是学术很好、文章很好,但是实际做不了事;要么是立了大功,但是身为武人,讲不出道理来。但是曾国藩这两方面全兼备,用毛泽东的话来讲,就是“他既是传道之人,又是办事之人”,他能说出很多道理来,同时自己又能践行,而且也取得了成效。

记者:您是如何想到用这种很通俗的方法來写曾国藩的?

张宏杰:我是从一个读者的角度进入历史的,我本身就是读者,所以能理解读者对一本历史书的需要是什么。首先要让读者感觉这本书好读,能解答心中的疑问。写的时候我会充分照顾读者的阅读心理,不给他们摆学术的研究成果,也不会加一个长长的铺垫,把档案全翻出来让读者先看一遍。我一般会从一个精彩的细节开始讲。

另外一点,虽然我的写法非常通俗,但是在写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先穷尽他的史料,把史料都对比看过一遍之后再写。这样的话,最后呈现的东西基本上还是能站得住脚,当然也还会有各种争议,我的作品是一个历史的东西,而不是一个纯文学的东西。

我的这个写法应该说在学院派范围内是基本上不被认可的,他们不认为这是一个学术性的东西。因为我要解决的不是学术性的问题,而是面对普通读者去做一个介绍。同时我也不满足于把故事讲的好听,我还要讲得可信。讲得可信这块就跟历史靠得近,讲得好听则需要文学和通俗。

记者:您认为这种通俗历史作品会对公众史学的推广起到什么作用?

张宏杰:历史就相当于一个人的记忆,我们这辈子经历的那些事儿在大脑中都有记忆,所以我们才能继续往前走。当遇到新的事情,如何去判断、如何去反应,都是基于我们过往的个人经验。

历史本来也是这样的,但现在问题是,有的时候失败的事情在历史上会写成成功的事情,这就出问题了,好比一个人的大脑出现了错乱。所以我们要梳理历史,哪些是成功的,哪些是失败的,哪些是可取的,哪些是不可取的,要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和大致的共识,这样,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才能走得好。

我写历史不仅是为了好玩儿,跟挣钱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主要是想传达一点儿我的价值观,对这个社会多少能起点儿作用,这是我想要达到的目的。

摘自澎湃新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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