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在最坏的时光(下)

钱淳予

拉着小提琴的少年像是注意到谁的注视，原本游移的目光蓦地沉静下来，望向人群中的一个小点。目光相接，世界因此而安静。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不早不晚，不快不慢，将最坏的时光变成了最好的时光。

07

韩青桐觉得最近不太对劲儿。

自星期一以来，坐在他后边的那两位就没说过一句话。本来前段时间吧，他还担心以宋行之“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性格不能给程昕澜这位新同学送去班集体的温暖，可后来他欣喜地发现自己的担心很快便化解在了宋行之与程昕澜越来越多的交谈中。

然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星期一开始他身后就是一片死寂，连他跟方晓晴聊得热火朝天时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据他暗中观察，宋行之倒是有好几次准备主动找程昕澜聊天，可惜程昕澜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刷题，连头都不愿抬。看着她一脸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的认真专注，宋行之也只得作罢。

有次趁程昕澜离开座位，韩青桐拉过宋行之一脸正色地逼问道：“说，你是不是把人家程昕澜得罪了？”

宋行之闻言一愣，先是摇头，随后又露出一丝苦笑道：“可能……是吧。”

“什么叫可能？”

宋行之摇摇头，不再说话。

总之，后来一段时间宋行之和程昕澜之间一直如此，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基本上是互不理睬，沉默伴随着尴尬让气氛降到了冰点。

还好随着期中考试越来越近，老许振奋人心的考前动员和成堆的作业试卷已经让人难以应付，一旦进入备考状态，课间大家就都不怎么说话了，反而让气氛缓和了许多。

转眼间，为期三天的期中考试开始了。

刚考完第一门，教室里一片喧喧嚷嚷。有的人围成一团对着答案，有的人呆坐在座位上，有的人则安静地看着书已全神贯注地准备起下一门考试来。

宋行之和程昕澜自然是最后一类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聲：“吃午饭啰！”于是人群开始迅速地朝教室门口移动，不一会儿，教室里便只剩下简梦竹、程昕澜、宋行之等几个人还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

“咚咚咚——”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忽然很突兀地响起。程昕澜抬起头朝教室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安静了一阵，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声音略大了些。宋行之忍不住抬起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正提着保温桶朝教室内张望。那女人虽一身素雅的打扮，看起来却很有几分气质，一张脸保养得当，眉眼与程昕澜竟有七八分相似……宋行之瞟了身边的程昕澜一眼，心下顿时了然。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走进教室径直来到了程昕澜面前，俯下身子柔声道：“澜澜，妈妈给你做了好些菜，再不吃都凉了，去食堂吃了再看吧。”

宋行之这才想起，今天是学校的家长开放日。

“我不想吃，你回去吧。”程昕澜埋头紧绷着脸，语气漠然道。

“可是妈妈好不容易……”

“你没听懂吗？”

话刚出口便被程昕澜打断，女人的身体微微颤抖，几欲开口又强自按了下去。时间静止了几秒后，她终是再次俯身贴近女儿，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澜澜，在同学面前能不能给妈妈留点儿面子……妈妈今天上午特意去买的新鲜的菜，做了好久，你多少吃一点儿，就当是妈妈给你道歉……”女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到后来几乎接近哽咽。

程昕澜眼皮一颤，终于把书一合，腾地站起来，甩下一句“快点”便大步朝门外走去。

女人忙不迭地提起保温桶，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向宋行之微笑道：“同学，你就是宋行之吧？看你父母没来，正好来跟我们一起吃吧，反正澜澜一个人也吃不完……”

“阿姨，不用……”

女人不等宋行之拒绝，便硬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宋行之无奈，只得跟着她走出教室，一路疾行着去追程昕澜。

好不容易追上了程昕澜，三人兜兜转转地在拥挤的食堂里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刚一坐下，程妈妈便打开保温桶，将里面的饭菜拿了出来。

看到程昕澜对着宋行之一脸的不情愿，程妈妈急忙解释道：“我做的菜都大份，你一个人吃不完，我就叫行之来跟我们一起吃。你们同班，又是同桌，大家一起吃热闹些。”

即使心里再不情愿，程昕澜也不能当着宋行之的面翻脸，而宋行之看上去倒没什么，仍是一副谦谦有礼的样子。

最后在程妈妈热切的注视下，两人都没动几下筷子。

程昕澜吃完便先离开了，宋行之也吃完后，正准备致谢告辞，程妈妈突然略带歉意地开口道：“行之，澜澜有时候脾气不好，幸亏有你这个同桌包容她。”

宋行之一愣，把原本要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没，没什么。”

“她脾气不好，也有我的责任。我平时工作忙，几乎管不到她，学习上也很少关注。可能是觉得我对她的关爱太少了，她跟我也不亲近，今天你也看到了……我听澜澜说你成绩很好，她还有很多要向你学习的地方，阿姨希望你有空能多帮助她。”

“好的。”

“还有，澜澜脾气不好的时候，阿姨也希望你能不跟她计较，多劝劝她……你们是同桌，总要熟悉些。”

“一定。”

听到肯定的答复，程妈妈露出欣慰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

宋行之刚想离开，眼前却突然浮现出程昕澜蹲在墙角哭泣的画面，还有她一脸浓妆被他拉上地铁的画面……他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道：“阿姨，我觉得有时间您可以跟她多交流一下，说不定她能理解您……”

程妈妈眼睛一亮，对他露出感激的微笑道：“好孩子，谢谢你。”

08

星期一早上，教学楼底楼的光荣榜前围了一群人。宋行之咬着面包慢慢地踱到人群外围，看了一眼攒动的人头正准备上楼，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韩青桐挡住了去路：“这次期中考试你居然是年级第二！没想到吧？你猜年级第一是谁？”endprint

宋行之心里一紧，眉毛微微上挑，却依旧用淡淡的口吻回答道：“程昕澜。”

“你怎么知道？太神了！没想到她这么牛！”韩青桐自顾自地陷入了对程昕澜的崇拜中，眼睛里似乎都泛着光。

宋行之没有回答，他绕过韩青桐默默地向教室走去。

教室里照例是一片喧嚷，到处都是讨论成绩的小圈子。

“你知道吗，年级第一居然是她……”

“对啊对啊，她来之前宋行之可一直是第一……”

“人家是从南桥转过来的，说不定本身实力就强……”

程昕澜还没来，韩青桐刚进来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宋行之坐在座位上，周围空荡荡的，耳边不时传来蚊子般嗡嗡的讨论声。他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打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上午第一节课刚下课，宋行之便被老许叫到了办公室。

“你知道自己的成绩了吧，觉得怎么样？”老许开门见山地问道。

“还好。”

“嗯……是不错。”老许点点头，但面色卻异常凝重。

宋行之背脊一凉，沉声道：“还不够好。”

“嗯……的确有进步的空间。”老许意味深长地看了宋行之一眼，“你这段时间是不是状态不太好啊？”

见宋行之低头不语，老许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我听有的班干部说你跟程昕澜关系不太好啊，是不是影响到你的学习了？不如下周我把你们调开吧……”

09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之后，程昕澜理所当然地成为高一年级所有学生议论的焦点。不少其他班级的学生都在向（3）班的学生打听这匹黑马的来历，并想一睹学霸的真容。最后关于程昕澜的传说变成了：她是（3）班的转校生，长得特漂亮，成绩特好，就是特高冷，一般人不好接近。

不过，像高中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考试一样，期中考试很快便从老师口中的“需要抓紧复习的很重要的排位赛”变成了“已经过去了的一次不那么重要的测验”。随着时间的流逝，无形之中，更多的压力被压在了高一学生的肩上，提醒着他们，高中时光即将过去三分之一。

而程昕澜依旧还是宋行之的同桌。

程妈妈后来又来送了几次饭，在她不容拒绝的强烈提议下，原本只是坐同一路线的地铁回家的宋行之和程昕澜就变成了结伴坐地铁回家。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宋行之照例拿出作业做了起来。程昕澜知道他的习惯，便也拿出一张试卷刷起题来。

做完作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宋行之对程昕澜说：“走吧。”

“好，”程昕澜将桌上的文具和试卷塞进书包里，接着对宋行之说，“我去下厕所，你等我一下。”

宋行之没在意，“嗯”了一声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十几分钟后，程昕澜还没回来，宋行之这才发觉不对。他看了眼手表，第一个念头是“她该不会自己走了吧”，但随后看到程昕澜的书包还放在桌上。他略一沉吟，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随即提起自己和程昕澜的书包，快步走出教室朝楼下的女厕所跑去。

在走廊的拐角处传来一阵争吵声，宋行之停下脚步探头一看，发现三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正把程昕澜团团围住。

“怎么样？你考虑清楚了吗？”为首的男生一身松松垮垮的校服，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程昕澜。

是姜宴。

宋行之跟姜宴远远地打过几次照面，当时旁边的人还特意指给他看，说姜宴是名副其实的“校霸”，经常逃课与外校的差生厮混，受过几次处分却至今没被开除，学校里没人敢惹他。

只见程昕澜冷冷地直视着姜宴的眼睛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装什么清纯啊，”站在姜宴左边的男生阴阳怪气道，“别以为转了校就脱胎换骨了，在南桥的时候，谁还不认识你程大小姐啊！”

“就是，”站在姜宴右边的男生插嘴道，“听说你最近还考了个第一？挺行啊！十一中那些人是不是都被你骗得团团转呀？拜托，程大小姐，姜宴约你出去是给你面子，而且不就是去酒吧玩玩儿吗，你又不是没去过！”

程昕澜一脸鄙夷地看着眼前的三个男生，眼中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左边的男生显然是被程昕澜不合作的态度激怒了，正欲上前将她强行拉走，却被姜宴伸手拦住了。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去不去？”听得出，姜宴已经很不耐烦了。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程昕澜丝毫不为所动。

姜宴舔了舔嘴唇，轻蔑地摇了摇头，随后退后一步，将头别向一边。

刚刚被姜宴拦住的男生立马上前，扬起一只手就要挥下去——“哎哟！”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程昕澜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对面的男生正表情痛苦地揉着自己的胳膊。而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书包。

转瞬间，宋行之已经挡在程昕澜面前。

“带着外校的人滚。”宋行之毫无惧色地盯着姜宴，一字一顿地说道。

姜宴却像没有听到似的，漫不经心地望向别处，只有眼底深深的不屑透露出他对这句话的反应。

“呸！”先前被书包砸中的男生猛地吐了口唾沫，抬手就朝宋行之扇来。宋行之敏捷地一闪身，快速出脚朝男生的腰间顶去。

男生吃痛，瞬间弯下腰把身体蜷曲成一团。另一旁的男生见状，立马攒足了劲儿挥拳而出，宋行之猝不及防，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随即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程昕澜尖叫一声，踉跄着跑到宋行之身边，只见他的嘴角已渗出了丝丝血迹。

将宋行之击倒在地的男生冷笑一声，几步上前又欲出手……

“够了！”一直站在旁边仿佛事不关己的姜宴突然低喝一声。endprint

男生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姜宴。

“够了，走吧，我请你们喝酒。”似乎突然对眼前的事情失去了兴趣，姜宴把手插进裤袋里，转身，慢慢地朝楼梯口走去。

男生狠狠地瞪了宋行之几秒，终是不甘心地扶起一旁的同伴，跟着姜宴离开了。

程昕澜这才让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宋行之也咬牙用袖子擦干了嘴角的血迹，艰难地坐起身来。

“对……对不起。”看了眼宋行之已经变得青紫的小半边脸颊，程昕澜背靠在墙上蜷曲起身体，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间，忍不住抽泣起来。

宋行之沉默半晌，突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揉了揉程昕澜的头发道：“没事了，走吧，我们回家。”

见程昕澜仍是一动不动，他只得叹了口气道：“走吧，再不回家你妈会担心的。”说着，他握住程昕澜的一只手，慢慢地把她拉了起来。

傍晚時分，男生缓缓地走在前面，女生低着头跟在后面。天空渐渐阖上眼睑，把最后一丝光线收回，只留下一个相连的影子，浅浅地映在墙上，穿过走廊。

10

在同学们对暑假的热切盼望中，期末考试就这样结束了。唯一让人有心思关注一下的消息是，宋行之又重新夺回了年级第一的宝座，不过程昕澜仍稳稳地占据着年级第二的位置，让人不禁感叹这真是一对开了挂的同桌。

暑假开启，大小活动也纷至沓来，什么竞赛夏令营啊，游学之旅啊，“夏之声”校园音乐会啊……

这不，方晓晴非拉着程昕澜去听音乐会，说是有帅哥。

程昕澜本不想去，但经不住方晓晴的死缠烂打，只得答应下来。于是这天她先顺路去买了几本书，然后便早早地来到学校的礼堂等待着音乐会的开始。不久方晓晴也到了，刚一坐下她便掏出手机，一副随时准备拍照的架势。

墨绿色的幕布缓缓拉开，音乐会正式开始。今天参与表演的全是十一中管弦乐团的学生，此时他们每个人都身着正式的礼服，手执乐器，表情肃穆。

指挥棒轻轻一点，演奏开始。

寂静的礼堂里霎时响起了优美的旋律。舞台上的演奏者们姿态优雅、风度翩翩，精美的乐器闪闪发亮，映出他们年轻的脸庞。

方晓晴想，嗯，确实有帅哥。

而程昕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穿着黑色西服外套，打着领结，演奏着小提琴的少年。

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在灯光的修饰下更显轮廓分明，平日清冷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唇角轻勾，仿佛蕴藏着丝丝笑意。更重要的是那双眼中迷人的神采，灼灼的，令人心动。

恍惚间，程昕澜忆起，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宋行之偏过头，不经意地问了她一句：“你会去听校园音乐会吗？”

也许是彼时窗外的阳光太刺眼，她竟没留意到他眼中的期待。

原来……是这样啊。

拉着小提琴的少年像是注意到谁的注视，原本游移的目光蓦地沉静下来，望向人群中的一个小点。

目光相接，世界因此而安静。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不早不晚，不快不慢，将最坏的时光变成了最好的时光。

11

音乐会结束，人群散去，只有后台还乱哄哄的，指导老师正带着学生们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宋行之正解着领结，旁边一位男生突然将一本书递到他眼前：“喏，刚才有个美女叫我给你的。”

“谢谢啊！”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宋行之还是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了书。

崭新的书本，精致的封面，宋行之定睛一看，书名居然是《中国戏剧故事》。如今对戏剧感兴趣的高中生不多，不过宋行之正好认识一位，而且他很肯定刚才她就在音乐会的现场……

宋行之拿着那本《中国戏剧故事》上了地铁，他依旧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位置。车身轻轻摇晃，他翻开书的扉页，几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To宋行之：

一个学期结束了，能成为你的同桌我感到很幸运。谢谢你不计较我的脾气，谢谢你保护我，谢谢你把我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妈妈比原来改变了许多，听说是你给了她一些建议。

从前我和妈妈关系不好。因为种种原因，她很少出现在我面前，也是因为她的工作调动，我才转来了十一中。的确，从前出于对她的不满，我一度纵容自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恣意妄为。但转学后我也尝试着改变，这期间，还要谢谢你的帮助。

我会做一个好女孩。

希望我们以后还是同桌。

PS：最后问一句，期中考试后有人告诉我说许老师准备将我和你的座位调开，最后怎么没调？你知道原因吗？

程昕澜

看完最后一句，宋行之合上书，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是秘密。

（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