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美学视野下的网络玄幻小说

2017-12-06 15:31陈海
中州学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视觉性技术性

摘要:网络玄幻小说具有的数字审美特征往往被夸大其词。当我们借助媒介美学理论来考察网络玄幻小说的超越对象、灭神情节和修炼行为时,可以发现其表现出视觉性、世俗性和技术性等印刷文学的典型特征。因此,网络玄幻小说的审美趣味应被视为印刷审美与数字审美的混杂态。以此为基础,可以发现新媒介与文学的复杂关系及数字技术对大众意识的“麻木”性问题。媒介研究的价值在于揭示我们身处其中的媒介和技术环境,发现其与我们的恰当关系。利用麦克卢汉的媒介美学揭示网络玄幻小说的印刷性,可以帮助大众从电子技术的麻木状态走出来,建立关于网络玄幻小说的混杂性审美图景。

关键词:媒介美学;玄幻小说;视觉性;世俗性;技术性

中图分类号:I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7)10-0154-07

从20世纪90年代末算起,网络文学研究已经持续近20年,研究成果十分丰硕,形成多角度、多路径的研究态势。“作为兼顾技术和审美二维的新媒介文论,网络文学的媒介生态学研究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必要性。”①近年来,国内外学术界开始关注媒介生态学的美学思想,但遗憾的是,目前学术界并没有将以麦克卢汉为代表的媒介生态学思想作为美学资源运用于文学批评。本文试图运用麦克卢汉的媒介美学思想对网络玄幻小说进行批评研究,希望以此开辟网络小说的媒介研究之路。

一、超越对象从听觉江湖到视觉位面

麦克卢汉从感官比率的角度考察印刷术所开启的感知能力从听—触觉向视觉的转化,指出印刷文化具有的视觉审美特征。在《谷登堡星汉》中,他认为“印刷术不仅是一种技术,其本身也是一种自然资源或主要产品,就像棉花、木材或无线电波;它就像其他自然资源一样,不仅塑造了个人的感官平衡比率,也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存模式”②。这意味着个体乃至一种文化的感官比率不是平衡与非平衡的问题,而是从一种平衡到另一种平衡,即从印刷术产生之前以听—触觉为主导的平衡到印刷术产生之后以视觉为主导的平衡。此二者的内涵截然不同。麦克卢汉回顾了从古希腊到中世纪人类感官变化的历程,“在字母技术的抄本阶段并没有任何足够强烈的因素能将视觉从整体触知中分离出来,哪怕罗马文字也没有力量去实现这一点。精确一致和可以重复的大规模生产的体验导致了各种感官的分裂,并让视觉在所有其他感官中脱颖而出”③。这一分裂的结果是“视觉造就了绘画、诗歌、逻辑和历史上的明确、一致和连续性”④。“均质性、统一性、可重复性,这些都是从听觉—触觉矩阵中新生的视觉世界的基本构成要素”⑤。与均质性、统一性、可重复性的视觉要素不同的是,听觉或声学具有“多方向空间导向”⑥,即同步性和共时性。麦克卢汉意识到了视觉与听觉文化的强烈冲突,他说“今天,在电力构建的全球范围极端的相互依存的环境中,我们迅速地重新走向同步事件和全面意識的听觉世界……有着悠久书写历史的文化对我们时代全面电力场的听觉动态系统有着最强的阻力”⑦。所谓“电力场”就是“电报和无线电”。因为电磁波无所不在,瞬时传播,所以“整个地球在空间上变得狭小了,变成了一个大村落”⑧。麦克卢汉的“地球村”概念就建立在此听觉文化之上。从上述论述可知,他认为听—触觉是古代与数字时代的共同感知比率平衡态,视觉是谷登堡时代的感知比率平衡态,其变化的原因就在于印刷术的发明。麦克卢汉向我们生动展示了这一变化背景下文学领域所出现的书面文化取代口头文化,印刷文字作品取代口耳相传的神话和史诗成为文学主流样态的历史进程。这也正是印刷审美趣味确立其主导地位的历史。

从麦克卢汉的感官转移视角来考察当代网络玄幻小说,可以发现网络玄幻小说与传统武侠小说在超越对象上的差异。所谓“超越”一般用于描述向审美理想境界的运动。传统武侠小说和网络玄幻小说都包含“超越”的追求,然而它们指向的对象不同。前者将超越的对象称为“江湖”,后者则用“位面”来指称。从“江湖”到“位面”的变化实质上是从听觉向视觉的变化。

先来看传统武侠小说中的“江湖”。“江湖”是传统武侠小说中对故事世界的称呼,它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世界,更是武侠小说情节合理性的基础。“江湖”从字面与内涵两个层面都具有听觉性特征。从字面来看,“江湖”由“江”和“湖”这两个由“水”构成的事物组成。在中国哲学中,“水”备受推崇,因为水的流动性往往成为自由的象征。“水”在日照之下又会变为“风”,“风”则具有显著的共时性。“水”和“风”体现了中国哲学所推崇的“流动”和“共时”品质。“江湖”兼具“水”和“风”的流动性和共时性,与数字时代无线电波的流动性和共时性类似。从内涵来看,“江湖”提供了武侠世界事件的同步性和即时性可能,即“江湖”中的事件可以瞬间传播,不存在事实上的传播延迟。根据麦克卢汉的看法,视觉规则背后的科学逻辑是牛顿的物理观,是对可计量的有限世界的描述。而听觉规则背后的科学逻辑是量子论,是不确定性。基于听觉的“江湖”就具有明显的不确定性。比如金庸《射雕英雄传》中构建的“江湖”由各门派与作为顶端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构成,《天龙八部》中的“江湖”由各帮派与“南慕容、北乔峰”构成;古龙笔下的“江湖”由各种匪夷所思的门派和官方组织“六扇门”构成。这些组织或人物是不确定的,它们在江湖中的存在或者发生影响,依靠的是其自身的听觉传播而非视觉传播。作者也往往用“江湖传说”来描述其存在状态。然而,“江湖”就是按照这些听觉性活动构建起来的。同时,江湖人物也根据这些“江湖传说”来确认自身在整个世界中的位置,这一身份构建实质上也是听觉性的。

再来看网络玄幻小说中的“位面”。“位面”(“planes”)源于量子论和相对论对多元宇宙的理论假说。从字面来看,“planes”一词是“plane”(取“水平”之意)的复数形态,意味着多层的平面。这样一个多层平面是“看”到的多层,是基于视觉能力构建的层次。因为听觉能力无法构建平面,它只能构建一个整体性空间。从内涵来看,“位面”具有均质性、统一性和可重复性特征,这些特征构建了一个“平坦”的、中央集权的、可无限增值的世界。首先,均质性意味着玄幻小说的世界是“平坦”的。小说中各个“位面”世界基于相同的模式,只不过名称不同或某些参数发生变化。比如在小说《神魔养殖场》中,主人公经历了从最低级到终极的诸多世界,这些世界除了面积大小、人物力量有所差异外,并无本质上的差异。其次,统一性意味着玄幻小说的世界是一个中央集权的世界,无数的“位面”世界都处于一个整体结构中,而这一结构是按照中心—边缘的原则构建的。在不少作品中,作者往往将地球设置为宇宙的物理中心或精神中心。最后,可重复性意味着玄幻小说的世界可以无限增值。各种“位面”世界可以按照作者的需要无限设置,所以我们经常看到动辄几百万乃至上千万字的网络玄幻作品。endprint

网络玄幻小说超越对象从听觉“江湖”到视觉“位面”变化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印刷媒介抑或数字媒介,而在于国内网络文学对世界范围内兴盛的视觉文化的模仿。对以“90后”为主的网络作家和读者而言,漫画和电影对其文学创作和阅读具有十分直接的影响。而漫画和电影正是视觉文化的典型代表。在此影响下,玄幻小说的“超越”所发生变化的实质是:从传统武侠基于听觉的“和谐式超越”变为基于视觉的“突破式超越”。所谓“和谐式超越”是传统武侠小说中的超越,即虽然人与人之间发生激烈的冲突,但人与自然是和谐的关系。比如金庸的作品就明显表达了此种“和谐”趣味。《神雕侠侣》中杨过和小龙女最终归隐于古墓,《笑傲江湖》中令狐冲最后与任盈盈归隐于自然。所谓“突破式超越”是指网络玄幻小说中的超越,这里人与人的关系依旧紧张,人与自然的关系则变为人试图不断“突破”乃至“破坏”自然。在诸如《斗破苍穹》《吞噬星空》《最后人类》和《神魔养殖场》等诸多影响较大的作品中,主人公通过不断的修炼,试图突破原有自然的限制进入另一个更加高级的世界。这种超越的代价是对原来世界的否定乃至破坏。

总之,从传统武侠小说到网络玄幻小说超越对象的变化,不仅意味着从听觉向视觉的转变,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建立在感官比率变化基础上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这是网络玄幻小说所隐藏的第一审美逻辑。

二、灭神情节从神圣性到世俗性

除了感官比率的变化,印刷术还将导致人的精神变化。在《谷登堡星汉》中,麦克卢汉通过批判和继承米尔恰·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中的观点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点。伊利亚德自称,此书处理的将是“举例论证并定义神圣和世俗之间的对立关系”的问题。首先,他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现代西方人在许多神迹之前感到特别的不安”,而“古代社会的人们愿意尽可能靠近圣地或圣物来居住”⑨。他虽然承认“完全世俗的世界,整个非神圣化的领土,是人们灵魂史中的一项新发现”⑩,但低估了此项发现的学术价值。他说“这并不代表我们必须证明在何种历史进程中,以及作为其结果在人类精神态度和行为上的何种改变,导致现代人让他们的世界非神圣化,并呈现世俗的存在”。麦克卢汉反对伊利亚德对此问题的处理态度,他的《谷登堡星汉》正是要“阐明为什么字母文字的人们希望将自身存在非神圣化”。麦克卢汉揭示了非神圣化或曰世俗化的秘密:“书面文字”的出现。他明确指出,世俗化是“表音字母及人们对表音字母带来的一系列变革的接受的结果,尤其是在谷登堡之后”。这一看法是建立在对伊利亚德观点的扬弃之上的。因为在伊利亚德那里,神圣和世俗是这个世界上的两种存在模式。他将神圣等同于非书面文化,将世俗等同于书面文化。麦克卢汉对此并不完全赞同。他认为神圣和世俗问题的关键不在口头文化或书面文化的差异,而在于定居和游牧这两种生存模式的差异。因为前者“处于发现人类感知体验的视觉模式的过程中”,而后者是听觉的。当然,麦克卢汉完全同意并引用伊利亚德对神圣和世俗问题的关键看法,即神圣性和世俗性决定了个体对时空的不同感受。对神圣性的人而言,时空将是非均质的;对世俗的人而言,时空是均质的。

从对伊利亚德的批判性阐释可以看到,麦克卢汉在此讨论中采用了从物质生产和生活形态入手进行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方法。他将神圣性和世俗性这一具有浓郁宗教趣味的问题归于游牧和定居这样的物质生存方式,在此前提下才认可书面和口头文化、视觉和听觉文化对神圣性和世俗性确立的价值。作为总结,他将神圣和世俗、听觉和视觉、非书面文化和书面文化等问题统一在一起。他明确“对书面文字讨论的重点是它将听觉—触觉空间或‘神圣的非书面文化的人们转化为视觉空间或文明的或书面文化的或‘世俗的人们”。这样,神圣和世俗问题将通过对“印刷文学”的讨论而得到揭示。麦克卢汉在书中对印刷术初期出现的大量印刷文学作品进行了分析,展示了随着印刷文学的兴盛开始的世俗化审美进程。此时的世俗化实际上基于视觉化、定居、书面文化而作为整体文化转变的一部分出现的。比如他提到版税问题。印刷术之前口耳相传的时代不需要明确作者,因为每个人在传播中都可以加以创造,每个人都是作者。印刷术出现以后的作品如果要视觉化为书面印刷品,就必须明确字句,确立版本,也就需要明确作者的身份。正是因为印刷本的创造者明确了作者的身份,才开始有版税问题。在这一过程中,听觉的神圣性变为视觉的可视性。可视引发身份的确认,身份确认是利益分配的基础。这也是今日将世俗化视为利益化的缘起。

用麦克卢汉的世俗化理论来考察网络玄幻小说,可以发现其与传统武侠小说中包含的神圣性追求截然不同,具有极为明显的世俗性特征。这一特征导致作品中出现大量的“灭神”情节,下面我们详细论述。

先来看传统武侠小说中的神圣性追求。由于中国与西方不同的文化状况,中国的神圣性在其确立之初就具有世俗性特征。比如被后世尊为“经”的《论语》,所讨论的并不是超越世俗的宗教问题,而是现世的政治、伦理等问题,带有浓厚的世俗性。作为中国文化的继承者,中国传统武侠作品中的神圣性也并不在超越性的宗教層面,而是表现为对现世问题的关心。如金庸在《神雕侠侣》中提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口号,表达他心中的“神圣”观。这正是正统儒家世界观的表达。古龙的创作虽然受西方侦探小说影响较深,小说结构和人物塑造与传统作品差异较大,然而他作品中的“神圣”内涵还是体现了对传统伦理的认同。如在《七种武器》中,虽然设计了奇特的故事情节,人物的个人主义风格也非常明显,然而其中有关亲情、友情和爱情的基本价值观却完全符合传统神圣性规范。

再来看网络玄幻小说中的世俗性。传统武侠小说已经展现出浓郁的世俗气息,网络玄幻小说却是赤裸裸地炫耀世俗价值。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色欲、权力欲、支配(力量)欲望的追逐。在起点中文网玄幻类作品阅读量排名第一的作品《吞噬星空》中,作者反复宣称要有更强大的力量,表现出对这种力量近乎病态的追逐。这一现象隐晦地表达了作者和读者对自身处境的感受——对无秩序的恐惧。二是对“神”的讽刺、挖苦和否定。一般而言,玄幻小说情节多采用升级模式。主人公在成长历程中会遭遇不同层级的对手,一直到“神”。因为作者和读者都心领神会:所谓“神”往往只是一些比我们力量强大的存在而已,只要有力量自己也可取而代之。最典型的例子是作品《神魔养殖场》。作者设置了非常复杂繁多的力量等级,比底层高级的对象就被称为“神”。随着主人公力量的强大,这些不同层次的“神”一一被主人公打倒。endprint

当然,网络玄幻小说并没有完全远离神圣性追求。很多作品与传统武侠小说一样,遵循中国传统文化树立的神圣规范。比如烟雨江南的代表作《亵渎》。主人公罗格本来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市井小民,机缘巧合之下,他拥有了超人的力量,直至可以打倒旧“神”成为新“神”。在此过程中,他采用各种方式与“正统”和“神圣”的力量发生冲突,确实呈现出对“神圣”对象的背离。然而,从故事整体看,主人公虽然是一个“神圣”的反叛者,但他还保有正统的道德准则和爱情观。这样的人物与传统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本质性的差异。

至此,我们就可以理解网络玄幻小说中层出不穷的“灭神”情节。从表面看,“灭神”是网络游戏的“通关”模式对小说创作和阅读影响的结果,但其深层原因在于作者和读者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征服欲望,它的背后是征服一切的现代性思维。基于启蒙现代性逻辑,我们可以一步一步征服自然,征服他人甚至征服自己。但征服的结果是对自我的崇拜,是我们成为新的“神”。这个新“神”照样也是我们需要终结的对象,结果我们将终结我们自己。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自然”消失之后就是“人”的消失。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断“灭神”又在不断“造神”。与保持对“神”敬畏之心的传统武侠小说相比,这样的“造神”小说将给整体文化生态带来消极后果。

三、修炼行为从身体技艺到量化技术

马克思指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和需要来进行塑造,而人则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这一洞见包含两点内容,一是人类可以自由的生产,二是无论如何自由的生产都必须基于人的内在固有的尺度。麦克卢汉对印刷术生产层面的洞见正是对马克思这一论断的延伸。在麦克卢汉看来,印刷术的诞生展示了人自由的生产能力,是人类在自己的生产中使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这一历史进程的结果。也就是说,“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这一人类生产的内在要求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筛选出不同的生产方式。就生产与媒介的关系而言,印刷术出现之前人类的“内在固有的尺度”是“口”与“耳”,所以建立了基于听觉和触觉感官的口头文化和抄本文化。印刷术出现之后,人类的“内在固有的尺度”变为“眼睛”,建立了基于视觉感官的视觉文化。麦克卢汉将从听触觉向视觉的转移作为感官比率的偏移,但他没有明确,从生产层面来看,由听触觉向视觉的转移不仅是感官比率的问题,更是从身体技艺向量化技术的偏移。听触觉的实质是身体技艺性的;而视觉的实质是量化技术性的。

按照麦克卢汉的看法,听触觉是一个全方位立体的感知模式。它存在于口头文化、抄本文化和数字文化时代。麦克卢汉对听觉和触觉的讨论是基于个体感觉,即基于听觉的生理特征。在给哈罗德·伊尼斯的《传播的偏向》写的“序言”中,他认为数字技术的特征是瞬时性、同时性、深度介入和有机性。这些特征正是听觉生理特征在传播领域的延伸,也是作为肉体的身体的生理功能。触觉则具有更加明显的身体性,因为身体往往基于外表皮的感触来对外界进行反应。如果说技艺(Skill)总是被看成是一种强调身体参与、即时互动的生产能力,那么基于听触觉的生产,即侧重身体生理功能的生产就是一种技艺性生产。

与听触觉具有的技艺性不同,虽然视觉也是身体的感官能力,但其更偏重技术性。麦克卢汉对视觉的技术性进行了较多论述。他明确指出,印刷术本身就是一个技术(technology)而非技艺(skill)的结果。其中的关键在于,当我们将印刷术看成一个既成事实时,则意味着它是基于量化的方式进行制造而非通过身体本身。量化的方式与身体的生产的差异在于,前者是基于理性的抽象,而后者是感性的直接参与。麦克卢汉指出,从印刷术的发明历史来看,它不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新事物,而是经历了不断的改进。那么,什么事件标志着印刷术的形成呢?那就是生产中量化思维方式的确立。而量化的基础是希腊文明对数学的重视,进而是近代牛顿力学对世界的构造,其实质是技术思维的确立。同时,量化也伴随着视觉化过程。麦克卢汉指出,“量化意味着非视觉关系和现实向视觉领域的转化,正如之前所论证的,是表音字母所固有的一个内在进程”。进而,他揭示了量化与个人主义和技术的相关性。他说,“去发现准确的数量手段的要求对于社会永不间断的压力,是在这个社会中,表现于感知比率上对于个人主义者的压力。正如所有的历史学者已经证明的,印刷强化了倾向于个人主义的社会趋势。印刷也通过其技术向人们提供了量化的手段”。从讨论量化入手,麦克卢汉将量化、技术、视觉整合成一体,向我们揭示了视觉借由建立量化逻辑所具有的技术性。基于印刷术的印刷文学呈现出与口头文学的技艺性不同的量化技术性。

我们可以从武侠小说和网络玄幻小说共有的“修炼”行为来考察此二者的差异。武侠小说中的修炼是一种身体性的技艺操练活动;而网络玄幻小说中的修炼更像一种量化的技术工作。

先看传统武侠小说中修炼行为。传统武侠小说中的“修炼”一般是指对传统武术的学习和提高。从名称上看,修炼功法的名称一般源于现实存在的传统武术,比如在众多武侠小说中出现的“少林寺七十二绝学”。从威力上看,武侠小说中的武术威力是作者对现实中武术威力进行的适当夸张与想象,比如很多武侠小说中都出现的“点穴术”。从修炼方式看,武侠小说中的武术修炼,是对身体本身的一种锻炼,或者说是对人已有的身体能力的扩展。比如“内力”这一概念的出现就是对人身体具有的“生气”的一种艺术加工。“内力”概念源自道家哲学的修身理论,其核心是通过控制呼吸,调节身心的机能。无论是作为道家修身方式还是出现于小说作品中,“内力”都是一种操作性极强的具体锻炼方式。比如强调要“打通任督二脉”,使修习者身体经络贯通。

再看網络玄幻小说中的修炼。从修炼技能的来源看,玄幻小说中的修炼技能大多不是来自中国传统武术,而是来自远古神话和民间传说。从威力上看,网络玄幻小说中的功法威力极大地超过了武侠小说中武术的威力。在武侠小说中,武术修炼者修炼到极致最多也只能与成建制的军队相抗衡。《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是当时武功最高者,他最得意的战绩也不过是在重围中战胜围攻他的数百位英雄好汉。而网络玄幻小说中的修炼者往往具有毁天灭地的能力。在星球背景的小说中,主人公举手投足之间就能打碎大山,截断河流;宇宙背景的小说则更夸张,主人公甚至可以凭借自身的力量打爆星球,乃至星系。从修炼方式看,网络玄幻小说中的功法修炼不是对身体生理属性的扩展,而是对人的“非人化”改造的结果。它通过修炼改变人的生理指标,甚至改变人的外在形态。《吞噬星空》中的主人公罗峰最开始修习武术,其身体的各项测试指标仅仅比正常人稍微高一些,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随着他不断修炼新的功法,他的各项身体指标远远超过常人,他甚至通过“夺舍”改变了自身生理机制。网络玄幻小说中出现的对人“非人化”的改造,其实是工业化时期开始的在改造世界的同时也改造人的现代性逻辑的艺术实现。如果说卡夫卡的《变形记》是资本主义时代人的异化寓言,用肉体变化隐喻心灵压抑,那么玄幻小说中所描述的人的各种匪夷所思的变化则是对当代人心灵压抑状况的极端展示。当然这一主题在中西方的表现有所不同。西方此类作品往往突出科技对人的改造,大量科幻作品出现了诸如“克隆人”“机器人”“人造人”等人的改造设想;国内的作品(特别是网络玄幻小说)则侧重功法对人的改造。endprint

网络玄幻小说中的“功法”不同于传统武侠小说中的武术,它不再是通过对身体的操练来获得,而是外在于身体体验的技术性活动。在《吞噬星空》中,主人公罗峰学习的“列元术”功法就完全与身体锻炼无关。作者不断强调:要提升功法的威力依靠的是“感悟”。“感悟”不需要身体的参与,只需要主人公对世界的特定感受。它实际上是与主人公的身体无关的理性活动。最能体现网络玄幻小说功法技术性的是功法的量化处理。身体性技艺是无法量化的,因为身体操练必然涉及无形的各种要素,包括内在的心灵参与。技术性活动则是可以量化的。网络玄幻小说的量化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功法进行数字分级,即在作品中使用阿拉伯数字来表明功法等级或威力的高低。比如作品《吞噬星空》中的功法“九重雷刀”,就是从一层到第九层逐层修炼,威力的大小就是自然数的大小。二是对功法威力即主人公的“战斗力”也进行数字化处理。这一点在小说《最后人类》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作者将所有人的战斗力都用数值来指示。主人公最开始的战斗力只有个位数,随着战斗和进化,战斗力数值达到数千、数万、数百万乃至数亿,直至最后无法用数字衡量。我们知道,武者的功法威力涉及各种复杂情况,尤其取决于武者此时此地的身体状态。但是,在数字化处理下,作品中所谓的战斗十分简单,就是比较数字大小。大量的量化处理体现了数字游戏对网络小说战斗模式的影响。反观诸如《射雕英雄传》这样的传统武侠小说,战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综合实力的较量。另外,网络玄幻小说的情节安排也受制于战斗力数值化。作者不得不安排主人公遇到那些比自己战斗力数值高一点点或者低一些的对手。因为如果对手的战斗数值远远高于主人公,作者就无法合理解释主人公的胜利。然而,总是让对手的战斗力数值低于主人公,会使作品情节呆板生硬,降低作品的审美效果。这就暴露出按照战斗力数字创作情节的问题。

总之,网络玄幻小说的修炼实质上是一种数量化和技术化的活动,而非传统武侠小说中基于身体操练的技艺性活动。出现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当代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网络玄幻小说指向的是人对自然的征服,传统武侠小说指向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前者的目的是征服,所以必然夸大玄幻小说修炼的功法威力,进而也改变了修炼的方式;后者的目的是和谐,所以修炼仅仅是对身体的完善。处于这两者平衡状态的是小说《龙蛇演义》。主人公达到了武术修炼所能达到的极致,即对身体的完全掌控和完善,但没有达到玄幻小说所追求的长生。

四、网络玄幻小说的重新定位及其引发的两个问题

网络玄幻小说一直被认为是数字文学,但通过考察网络玄幻小说的超越对象、灭神情节和修炼行为,我们发现网络玄幻小说具有视觉性、世俗性和技术性特征,体现出麦克卢汉所揭示的印刷时代的审美特征。可见,网络玄幻小说一方面具有印刷时代的审美特征,另一方面又具备数字文学的某些特征。因此,网络玄幻小说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数字文学,它应被视为印刷与数字审美的文学混杂体。基于此,我们重新审视和发现了以下两个问题。

1.新数字媒介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新数字媒介(尤其是互联网平台)到底对文学创作如何产生影响,产生多大的影响?这是网络文学研究界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一问题也直接影响到网络文学在文学史中的定位。就网络玄幻小说的现状来看,它虽然是在网络平台进行创作和阅读,但数字平台仅仅提供了作品创作、发布和阅读的数字技术支持,目前来看这些技术并没有对作品内容产生根本的影响。同时,网络玄幻小说的作家们也没有进行数字文学创作的自觉,他们仅将数字平台当作一个创作环境,而非内在的核心创作要素。这就是数字时代的网络玄幻小说反而具有印刷审美特征的原因。相比较而言,部分传统武侠小说反倒具有听觉性、神圣性和技艺性等数字文学属性。因此,网络文学依旧是以人为主体的文学,目前网络技术还仅仅是手段,这一手段并没有深入到网络文学活动的内部。网络技术平台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不可高估。

从表面来看,网络玄幻小说基于数字媒介,它的生产、传播、消费都离不开数字技术。然而,严格意义上的“数字文学”到底是什么样,具有哪些本质性的特征?这一关键问题其实并没有得到充分讨论。因此,不管是学术界还是一般大众都将“数字技术”加“文学活动”等同于“数字文学”,大而化之地将出现在网络平台的文学作品都称为“数字文学”,这是不严肃的。前文揭示的网络玄幻小说具有的印刷审美特征就是对这一现象的有力反驳。

2.数字技术对大众的“麻木”作用

网络玄幻小说之所以被流俗视为数字文学,其根本原因在于电子技术对大众意识的“麻木”作用。电子技术麻木了大众对网络玄幻文学的接受,让大众轻易地陷入非此即彼的陷阱,将具有审美混杂性的网络玄幻小说视为数字文学。

数字技术本身对大众具有“麻木”作用,媒介生态学诸位理论家都曾指出过技术对大众的作用。麦克卢汉认为,印刷术导致人类感知方式的变化,即从听觉、触觉向视觉的转换。他指出“在人类的文明中,再也没有比听觉表达和视觉表达更大的冲突或碰撞,而当前我们向数字世界的听觉模式的转化过程必然要比古典时代人向西方的视觉模式的变形更令人感到巨大的痛苦”,但是大众有时却感受不到感知方式变化带来的痛苦,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人类所发明和外化的每种技术在其内化的最初阶段都具有麻木人们意识的力量”。更进一步说,技术对人们意识的麻木在于其在内化的最初阶段是被大众“视而不见”的。被大众“视而不见”其实正是媒介生态理论对技术的共识。

媒介生态理论的另一位重要代表人物波兹曼曾强调:“所谓媒介的定义就是培养皿中的一种物质(substance),能够使培养的微生物生长的一种物质。如果你用技术(technology)这个词来取代这种物质,这个定义就能够成为媒介生态学的一个基本原理:媒介是文化能够在其中生长的技术。”媒介即技术,即一种培养皿中的物质。培养皿中的微生物不会意识到其所处的环境,大众也不会注意到他们身处其中的媒介和技术环境,虽然它们对大众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只有媒介和技术环境发生问题,我们才会关注它。但科学努力的方向正是让自己“不发生问题”,即隐而不显。因此,媒介和技术环境随着自身的完善成熟越来越和其中的存在者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存在者再难以反思自身的存在,他与技术也越来越牢固地黏合起来。因此,“麻木”“视而不见”是基于技术的存在者的宿命。对这一问题,海德格尔的思考值得注意,他把技術视为真理的发生方式、世界构建的工具。他的思路可以超越技术的工具论视角,为我们反思令人“麻木”的技术带来希望。endprint

媒介研究的價值就在于揭示我们身处其中的媒介和技术环境,刺激大众反思我们熟视无睹的技术环境,发现其与我们的恰当关系。利用麦克卢汉的媒介美学揭示网络玄幻小说的印刷性,帮助大众从电子技术的麻木状态走出来,建立关于网络玄幻小说的混杂性审美图景,正是本文的价值所在。

注释

①陈海:《网络文学研究的媒介生态学未来》,《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第5期。②⑨McLuhan, Marshall. The Gutenberg Galaxy: 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11.p.186,p.78,p.181,p200—201,p.77. ③④⑤⑥⑦⑧⑩Ibid.p.62,p.65,p.66,p.76,p.33,p.249,p.78,p.78,p.79,p.79,p.80,p.84,p.174.[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0页。[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麦克卢汉序言第6页。[美]林文刚:《媒介环境学——思想沿革与多维视野》,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4页。

责任编辑:采薇

The Network Fantasy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dia Aesthetics

Chen Hai

Abstract:The digital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network fantasy novels are often exaggerated. When we use the theory of media aesthetics to examine the transcendent object, the exorbitant plot and the practice of the network fantasy novel, we find that it shows the typi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rinted literature such as being visual, secular and technical. Therefore, the aesthetic taste of the network fantasy novels should be regarded as the mixture of printed aesthetics and digital aesthetics. On this basis, we can find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ew media and literature and the "numbness" of the digital technology to the public consciousness. The value of media research lies in revealing the medium and the technical environment in which we live and discovering their proper relationship with us. The use of McLuhan′s media aesthetics reveals the printability of cyber fantasy novels, which can help the public to come out of the numbness of electronic technology and establish a hybrid aesthetic picture of network fantasy novels.

Key words:new media aesthetics; fantasy novel; visual; secular; technical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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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性眩晕量表的汉化及信效度分析
郭熙《早春图》的视觉性与神宗朝文人心态
台媒忧陆客“技术性”减少
明清小说视觉性语言探讨
边柱制栓锁技术性破坏痕迹的检验
新时期技术性人才的意义人才交流服务中的培养对策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