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薯记

2017-12-06 09:23郑上保
广东第二课堂·小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番薯母亲

我成长在粤西的一个小山村。小的时候,唯一的零食便是番薯。每天早上上学,母亲用粗布包着几块刚煮熟的番薯放进书包,是早餐也是零食。学校就在村子里,两步路就到。课还没上时,一大群同学,挤在一起,拿出番薯,剥掉红皮,热气轻柔柔地飘起,涨红了大大小小孩子的脸。尤其在冬天,一哈气,吹出的气与番薯的水汽相撞,就感觉像是在香气中腾云驾雾似的。

情急的同学禁不住嘴馋,番薯才一剥开,便一咕噜咬下一大口,结果番薯外皮虽然凉了,可是内里还是太烫,烘热在舌头上,既不敢吞下去,又不舍得吐出来,只好张牙舞爪地含在嘴间,拼命地嘘吸口气,等到稍微凉下来,才敢慢慢地吞下。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兄弟姐妹都不用上学时,家里往往会煮一大锅番薯。每天弄醒我们的不是闹钟,而是满满一室的番薯香气。番薯煮到半熟时就会飘出香味,等到连绵不断的香气从厨房绕过大厅,越过天井,飘进寝室,再灌入我们的鼻尖时,就意味着番薯熟了。每逢此时,我和哥哥姐姐们总会迅速起床穿衣洗漱,然后冲到厨房,等候母亲的分配。

我年幼,哥哥姐姐们极为疼我,往往让我先挑。母亲口中的番薯虽然品种繁多,什么高州粉、珠海妹、海南红、香爆利(粤语中“利”音同“脷”,意为舌头)、妃子笑等等,可是我没有一样分得清的。对于小孩而言,区别番薯的唯一方法便是看番薯内里的颜色。白心、红心、黄心、紫心……五颜六色,虽然白心最香最粉,但自己最为酷爱的却是紫心番薯,淡香之中带有一丝的甘甜。含在口中,即便化了,也有香甜在缠,不绝如缕。

吃番薯是一种乐趣,收割番薯却又别有一种劳作的风味。收割番薯又叫“掘番薯”,因为主要的工具是锄头,所以得此俗称。掘番薯时节,天气刚刚由暖转寒、或寒转暖,虽然泥土还是潮湿的,但是天吹的总是干燥的凉风。我们全家出动,我总是全副武装,戴着遮到眼角的草帽、穿着凉鞋、担着小铁锹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因为还使不惯锄头,所以父母给我的分工总是负责拣番薯,即把掘起的番薯,掐掉茎叶,一只一只放到筺里。其实更多时候,我是在一边瞎起哄,一块将近一亩的田地里,到处印满了我低低浅浅的脚印。这种乐趣恐怕一般人无法体会。脚下踩着浸满雨水的泥土,或厚重或稀零,目及远方,荒草杂生于原野,听着风呼啸地爬过,别有一种回至生命本初的感觉。

有时候我累了,母亲从巨大的番薯田地中分给我一块小小的“自留地”,我便在这属于我自己的王国中尽显身手。去藤、掘土、松泥、收成……看着大小不一,裹着厚厚黑土的番薯装进自己的袋子,好比是从土壤中挖出消失人间许久的宝藏,那种兴奋的心情,如同丰润的黑土,捏在手中,柔软得却快要融化了。

与湖南、广西等地相似,正月十五,我们这边也流行“偷青”。傍晚时分,小孩会成群结队地闯到各种农田菜地中,偷来生葱、生蒜、萝卜等。“偷青”是否起源于男女的幽会至今不可知,但是既然是偷,便常常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态。记得小时候,每年我偷得最多的是生蒜和番薯,偷生蒜因为自己的數学学得差,希望将来会计算;偷番薯就纯属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我依然记得,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借着夜色的虚掩,随便找到一块番薯地,也不管主人是谁,就伸手使劲挖。偷得之后,揣在半胸中,一边气喘吁吁地狂奔,一边相顾大笑。其实明知即便碰上了田地的主人,也不会被责备,可是由于平常乖巧,难得做上一回“贼”,竟然格外的心虚,真是慌不择路,面红耳赤。慢慢才知道,精打细算是偷不来的,偷来的不过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童趣罢了。

后来,我在县城念书,就很少回家。又因为母亲年纪渐大的缘故,家中种番薯的地早早就转交村人代为耕种,以免抛荒。所以初中高中后,亲自体会种番薯、掘番薯的机会少之又少了。只是,熟悉的番薯味道还常常萦绕嘴边,无法断绝。碰上村人赠送的、母亲买来的紫心番薯,我还是会如同北方人酒兴上大块吃肉一般的劲头狼吞虎咽。尤其是春节后,假日的大吃大喝,本来料想到肠胃会不舒服,可是每天吃上几块番薯后,温润在腹,齿间留香。

对乡村的小孩而言,番薯是土地最朴素,也是最丰沛的恩赐。一个人在城市中行走太久,难免会有恍惚之感。而跟番薯相关的童年记忆,如最深重的纽带,总会时时浮现,撩拨我的心弦,告诉我土地的厚重和人生的欢愉,如此天真,如此简单,如此让人难忘。

郑上保 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青年评论家。喜欢探索了解岭南乡土民俗,热爱与吃相关的一切话题,热衷与朋友分享食物的美味和乐趣。

本栏插图 马莉虹

责任编辑 张家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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