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2017-12-07 18:35王玉峰
阳光 2017年12期
关键词:山猪小飞北山

雪下得很猛,密实的雪花在眼前打了一堵墙,把所有的东西都遮挡住了,头顶的天和雄浑的山,什么都看不见了。

俩人走着,他舅走在前头,小飞跟在后头,小飞身上背着他爹。

一路上俩人换着背,那时候他们身上还剩下点儿残存的力气,加上心急,便不管不顾地走,无奈山深林密路远,走到后来身上那点儿残存的力气用完了,他们便再也走不动了。

“舅呀,我背不动了。”走在后头的小飞唧唧哝哝地说,声音是哭的腔调,反倒被他粗重的喘息吞噬了。

“小飞,再坚持坚持,翻过这道岭,就是九道沟,就快了。”他舅在前头说,嘶喘声同时传递到小飞耳朵里。

他的话音未落,小飞就软软地跪倒在雪地里,他实在是没有了力气。

“小飞呀,可不敢停,我的好外甥哩,这是啥时候,起来,快起来。”

小飞就试着往起拱,但拱了几拱没有拱起来,这娃儿已经把最后一丝力气使尽了。

小飞突然哭出声来,“爹呀,都怨我,我不该……呜呜呜……”

小飞的嗓音干柴般嘶哑,烈火般焦灼,哭音中带着绝望。

他舅就去扶外甥,扶了几扶还是扶不起来,只见那娃儿一丛茅草般的头发里呼呼往外冒热气,一张不大的娃娃脸上,两只獾子般的眼睛瞅着他,那眼神是绝望的,含着乞求。他舅浑身打一冷颤,“飞呀,你等一下,舅去砍副担架来。”

山里柞木不缺,他舅几斧下去就放倒了两棵胳膊粗的柞木,削去枝梢,就成了两根椽子。他又去找葛条,葛条虽说山里到处都是,但也不是说伸手可得,这回花了点儿时间,等他从密林中钻出来,手里盘蛇样的盘着几圈葛条,接下来他身手不停地忙活了一阵,一副担架就做好了。

这期间小飞就跪在雪地里,他用脊背当床,脊背上趴着他爹。他们的身边围坐着一圈狗,个个耷拉着长舌,也在那里呼呼喘气。人和狗,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结果是山猪跑了,人受伤了——那是头少见的独猪,长嘴獠牙,皮糙肉厚,性情暴烈,力大无比。

他舅照护着把人平放到担架上,俩人把肩绳上了肩,抬起担架向岭上攀去。那肩绳往常是抬山猪用的,这回却用来抬人了。

“舅呀,咱这是到了哪儿了?”小飞喘着粗气问。

“到了哪儿了。我看看,五通神庙,也不是。山神庙,也不是。飞呀,不管到了哪儿了,只要不到家,就得走。”他舅也喘着粗气回答。

就走。

俩人走着。

山,很大。

天早就黑尽了,因为有雪光映照着倒并不见得黑,眼前反而有些明。这影响了他们对时间和地形的判断,他们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现在到了啥时辰。他们只是暗暗估计,要是在家的话怕是到了掌灯时分,正是山里人吃黑夜饭的时辰。这时候如果不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他们手上会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清水面,坐在板凳上尽情地享受,他们会把碗扣到脸上呼噜呼噜喝得浑身冒细汗,除掉身上一天的寒气。吃完,碗一丢,困劲儿上来,被窝里一拱,热烘烘的,要多美有多美。第二天早起开门一看,哈!漫山遍野一片银白,一个新鲜日头从东山顶呼呼隆隆冒出来,阳光在雪地里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像麦芒一般扎得人眼睛睁不开,人就耐不住想往山里头跑。这样想着的时候,小飞和他舅俩人才觉出饿来,才知道他们还是在午时那会儿啃了一口干粮,再经过一场恶战,到背上人赶路,这大半天人一直在急剧地动弹着,哪顾得上吃,现在他们早已是饥肠辘辘,但小飞和他舅俩人都得忍着,就是再饿也不说破口,他们只知道走,往回走,往一个叫做野猪坳的人家处走,那村子坐落在老北山脚下,盘古开天地那会儿就在那儿了,如今还在那里。

雪花不停地朝脸上扑,雪又在脸上化成水流进脖子里。

“真冷呀。也不知道拿啥给人盖一盖,这俩狗?日的东西。”有一会儿,曹北山的意识在游走。

早起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一夜的大风刮跑了云,天空像打掃过一样光溜明净,但过了午时,天就变了,先是风停了,而后日头就淡下去,天上依旧没有云彩,只是日头越来越淡,再到后来就消失了。

天阴沉下来,那些在日头地里显得有些悠远和空灵的山,开始变得雄浑滞重,忽然就逼到了眼前。

狗们就在这个时候兴奋起来,二混先是两耳警觉地竖起来,咻咻地打出几个响鼻,而后箭一般射出去,其他的狗也毫不犹豫,蹽起四蹄,跟着二混狂奔而去。

几乎同时,人也发动起来,先是小飞,后是他舅,一侧身从山林密布的缝隙间滑下去,屁股着地,坐雪橇一般。曹北山本也想那样做的,但是他没做到,他只是冲动了一下,一手抓住了一棵小树,才稳住前冲的身子,不至于摔下去。毕竟年过半百的人了,身手不似往年矫健了。

一阵狗的嘶咬声从沟底升腾起来,声势很是威猛,曹北山知道这才是个开局,惨烈的景象还在后头呢。

打山猪,哪一场阵仗不是这样呢?多亏有儿子小飞,这小子这两年顶上来了,进山打坡是把好手。他舅自不必说,除了打山猪和看女人,这条光棍,他还能干些啥呢?

曹北山有这两个左右先锋,心里倒也不十分着急,他仿佛看见,一头健硕的山猪已经被狗群围住,那是头独猪,一只獠牙在战斗中折损了,剩下一只獠牙,那样子显得更加凶残,脾气更加暴躁。这正是他要找的对头,他和它搏杀不止一次了,每次都叫它逃脱了,而他也搭上了不止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命,冤家路窄,此刻它正在沟底左冲右突,和训练有素的狗们生死搏杀。

曹北山到了沟底,一眼瞅见果然是那个冤家——缺了一只獠牙的独猪。打坡的人都知道,独猪是最凶残的。那畜生可真大呀,少说也有五六百斤重,紧凑的身子像一座小山,天生就是要在这老北山里称王的。你看那只残存的带钩的獠牙,光露在长嘴外头的就有半尺多长,那是它的武器,是用来战斗的,拱、挑、戳、顶,狗日的劣货,十八般武艺齐全哩!好呀,看把它气的,满腔怒火把个肚子胀得圆滚滚的,浑身鬃毛奓起,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刺猬哩。

狗们围成一圈儿嘶咬着,二混率先冲了上去,独猪浑身一抖原地打了个猪旋风,獠牙贴着二混肚皮划过,二混机警地躲过,第一个回合结束。endprint

小飞和他舅站在高处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出击,他舅的两只眼早就红了,这条光棍只有在两种情况下眼睛才会变红,一是见到女人,第二是见到山猪。

曹北山信心十足地站在他俩身后,脸上的表情镇定自若,一派大将风范,他甚至有几分得意,这回非猎住狗日的不可。曹北山就是曹北山,在这方圆百里的老北山里绝非浪得虚名,这个身材紧窄,面如刀削的山里汉子,满头硬发也像猪鬃一样竖起,而站在他身边的儿子和他舅,简直就是他的翻版,也是身材紧致,身上多一两肉都不长,这是老北山里跑山的山民们共有的特征。

雪忽然就下起来了,老天爷总是不甘寂寞,只要是人间有啥紧要三关的事情,它就会赶来凑热闹,不是刮风就是下雨。

他舅和小飞抬着担架,在山林雪地里走着。他舅抬着大头,走在后头,吃重,上坡的时候他几乎和姐夫脸对脸,他还从来没有和姐夫这样亲近过。有一会儿他端详着姐夫那张窄条脸,看见雪花落在姐夫脸上,又化成水流下去,他就知道姐夫还没有死,身上还有热气,要是救得及时,怕是还有活头。他还想,就是这个人拿一头山猪把他的亲姐姐哄走了,并且一过就是这么多年,生下一双儿女,如今闺女在省城念大学,儿子则跟着他在野猪坳种地放牛捉蛇抓獾打山猪,重复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日子。他舅还想起他小的时候,那时候,曹北山还是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头小伙子。那年腊月,也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屋子里冷锅冷灶,娘躺在里间的床上害病,爹坐在堂屋的圈椅上一袋接一袋吃烟,他偎在娘身边唧唧哝哝哭,姐姐哄着他给他擦流进嘴里的清水鼻涕,眼看着年过不去了,一家人断了指望。雪在外面下着,天擦黑那阵子,他听见院门“咣啷”一声被撞开,曹北山顶着一身雪,背着整整一头山猪进了院子,“扑通”一声,他把山猪扔在院子里,扭脸走了,连句话也没说,连口凉水也没喝。

爹一下从圈椅上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冲天吼出一句:“老天爷呀!”就老泪纵横了。那天爹打发姐姐在院子的泥锅头上烧了一大锅水,他把那头山猪放进锅里烫毛,毛刮净,再把猪倒挂在横杆上开膛破肚,忙活到半夜,当一大盆山猪肉端到桌子上,满屋子都挤满了肉香味,屋里顿时连寒气都消散了。那天娘吃了山猪肉就下了炕,姐姐吃了山猪肉就变好看了,爹吃了山猪肉也不打老婆骂孩子了,他则搂着块儿山猪肉出溜到炕沿下睡着了,还是姐姐把他抱到炕上去的,第二天姐姐骂他没出息,馋肉馋得满口憨水把棉袄前襟都湿透了。

又过了些年,爹娘就先后下世了,爹娘是睁着眼睛走的。爹死的时候,他拿手往下扒拉爹的眼皮,想叫爹的眼睛合上,但爹的眼睛就是合不上。娘死的时候眼睛也是睁着的,他知道爹娘为啥合不上眼,爹娘欠着他一个媳妇哩呀!他还想起,爹娘的后事都是眼前这个人一手操办的,按说爹娘有他这个儿子,养老送终的事情理应他来操办,这在农村是很讲究的事情。但是他成不起家,顶不起门户,还不能算是个囫囵人,眼前这个可以称作汉子的人没有叫他为难,而是竭尽全力先后为两个老人办了两场风风光光的后事,叫两位老人欢欢喜喜的上路了。爹娘死后他一个人过,山里头没啥指望,没有哪户人家会把闺女许配给他,别说黄花大闺女,就是拉着娃儿的寡妇老婆也不情愿跟他,他的婚姻就那样“耽”了。单身汉的日子越过越没劲,越过越恓惶,人也就越来越邋遢,越来越没心劲。久而久之,就变得心灰意冷,越来越懒,地不想种,被子不叠,甚至连一天三顿饭都懒得做,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只有姐姐心疼他,姐姐看不下去了,就打发这个人把他叫到她家里,这么多年了,他就在姐姐家吃,成了姐姐家一口人。这个人还言传身教,从小教育小飞和妹妹要对他这个舅舅亲,这个人说话从来是和声细语的,“将来呢我和你妈要是老了,你们要好好孝顺你舅舅,等有一天你舅舅也老了呢,你们要披麻戴孝为他送终……”

有一年,一头山猪蹿到了村前麦场,姐夫和几个村民围着把山猪打死了。山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打下猎物在没有捆住四蹄之前,见者有份儿,但只要是四蹄一捆住,来到跟前的人就没有份儿了。那日村里一个孤寡老婆听说打到了山猪,也想分疙瘩肉吃,就拧着小脚往麦场赶,当时姐夫正要捆住四蹄往回抬,见小脚婆婆过来,就停住不捆了,人们问他你咋不捆了,可是他就是不捆,直等到小脚婆婆拧到跟前他才开始捆,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给小脚婆婆留疙瘩肉吃。

往事一幕幕放电影一样过着,他瞅着姐夫,见姐夫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瘦小紧窄,那张往日石头般坚硬的窄脸此刻安详地睡着。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挑起了一家人的日子,还在这老北山里闯下了一番名头,姐夫的名字在老北山里像山风一样刮过每一处人家,要是有人问起曹北山这个人,人们往往会这样告诉他:“你说的是那个野猪坳的曹北山吧?知道,知道……”

他的眼睛涌出一股热流,混合着脸上冰凉的雪水……

在北山,曹北山是有名头的,山里人世代与山为伴,可以说山里的岩石有多硬,山里人的骨头就有多硬,山的身架骨有多奇崛,山里人的身架骨就有多奇崛。可是这次曹北山没有躲过那头独猪的攻击,若论曹北山的身手他是应该能够躲过去的,但他身后有儿子小飞和娃他舅,他不能放那头发威的山猪过去,他只能以命相搏,于是就发生了山猪伤人的事情。

后晌那个惨烈的场面此时还在他眼前活动着。雪下的很紧,雪地里狗们不断出击,那头野猪瞪着血红的一对儿猪眼嗷嗷叫唤着,抵挡着狗的撕咬,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狗和猪的搏杀搅起团团雪雾,雪粉溅射开来包裹住战场,并向四周弥散开去。那头独猪已经挑翻了两条狗,一条狗被它开膛破肚躺在雪地里,一条狗耷拉着一条腿狺狺哀鸣,失去了战斗力。但生性好斗的二混还在战斗,二混是一条斗狗串子,身大如犊,头大如斗,眼赛铜铃,口阔牙尖,好勇斗狠。这正是斗狗的天性,只要咬住对方死不松口,会连皮带肉撕扯下一大塊来。但二混还是小看了那头独猪,它不知道独猪有多么危险和可怕,它再一次冲上去,就在他要咬住山猪脖子的一刹间,山猪一扭头把那根独牙戳进了它的肚腹,这是致命的一击,带钩的獠牙钩出二混的肠肠肚肚,抛在雪地里。二混是小飞最心爱的伙计,是小飞从小养大的伙伴,那一刻,小飞忘记了一切,他嗷一声嚎叫冲了上去,骑到山猪身上举起手里的利斧朝独猪脑门砍下去。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多次上演,小飞也屡屡得手,从未失手过,但这次他失算了,他和二混一样低估了独猪的力量,独猪猛地朝前一蹿,把他从背上掀了下去,他跌倒在雪地里。山猪急红了眼,并不急着逃窜,而是回过身朝小飞拱去。几乎同时,曹北山和他舅也冲到了跟前,这就看出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作用来,曹北山挥舞着斧头在前头抵挡着山猪,他舅一把拉起倒在地上的小飞,当俩人回过神来再去看曹北山时,那头独猪已经冲到曹北山跟前,按说曹北山应该躲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躲,而是拿斧朝山猪迎面劈下去,在斧刃劈到山猪脸面上的同时,山猪带钩的獠牙也深深刺进曹北山的大腿内侧,甩头一挑,曹北山就飞到了空中,鲜血在空中绽开一片红雨……endprint

“爹呀!”

“姐夫!”

小飞和他舅大声叫着,一起朝曹北山落地的方向扑过去。

曹北山当时十分清醒,他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落地的一刹间,他甚至一挺身从地上坐了起来,当他看见裤腿被山猪的獠牙撕开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鲜血正咕嘟咕嘟从口子里冒出来的时候,他心中一凛,反而冷静下来。他伸出两只手卡住大腿根部,吩咐他舅用麻绳把大腿紧紧捆扎起来。而这时疼痛才传导到神经,再由神经传导到大脑。他知道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失血过多意味着什么,他意识到他必须走回去,走回到野猪坳,然后叫小飞他舅发动三轮连夜拉他上县医院。在紧要三关,他对狂乱的小飞和他舅作了安排,当他挣扎着试图往起站时,却朝后跌倒下去,那一刻,他知道他走不回去了。

曹北山躺在担架上,在他的意识尚能凝聚成团的时候,他在想,他这辈子值了。什么叫值了呢?那就是他这一生的活人,在这老北山里,他活这一场人值了。他想起十八岁那年打的第一头山猪,那时候他是憨胆,天是老大他是老二,没有什么事情是叫他害怕的。那是因为那一年的那一天,那个邻家闺女秀秀走进了他眼中,他决定独自打一头山猪献给秀秀和他的家人。没有人叫他这样做,他几乎是无师自通地走进了大山深处,一路上秀秀的一举一动一顰一笑紧紧伴随着他,叫他年轻的身体膨胀,热血沸腾,那真是个好时候呀!

婚后,秀秀给他生养了一对儿女,如今他的一对儿女已经长大成人,他还有啥不知足的呢?是的,值了,这辈子活一场人值了!在一个时间里面,他瞅见了闺女笑盈盈的脸蛋儿,那一对儿毛眼睛忽闪着,恍惚间,他还只当是当年的那个秀秀哩。只是,当年的那个秀秀老了,和他一样老了,山风刮皱了她的脸皮,岁月压弯了她的腰身,可是他们的一双儿女却长大成人了,那是他们的熬头和盼头,是他们活人的骄傲和本钱。一双儿女都很仁义,懂事情。尤其是那个闺女,比她哥哥更懂事。学校一放假就回到野猪坳,可真是应了那句狗不嫌家穷儿不嫌母丑的老话,闺女回到家,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农忙时节,除了一天三顿饭顿顿端到爹娘手上,空余时间就是在家里看书做功课。村里人眼红他曹北山,说曹北山上辈子修下了,摊上了这么一个好闺女,好比过去年代那大家闺秀,终日不下绣楼哩。每逢听到人们夸耀闺女,曹北山就咧开嘴舒心地笑,就觉得在人面前很有脸面。那年闺女高中毕业,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不想报考大学,他却支持闺女去考。他说:“考不上咱就不说了,考上了咱就上,我和你娘哪怕不吃不喝拉上棍子要饭哩,也要把我闺女供出来,谁敢说我闺女以后就没个好前程,没准我闺女将来还要当娘娘哩。”当娘娘是村里人对女子的最高评价和荣誉,没想到他也会说当娘娘。听见他的话,秀秀笑他,闺女笑他,一家人和村里人都笑他,说他还梦想进北京的金銮殿当皇帝的老丈人哩。

然而,他却觉得对不住闺女。为啥?家里穷嘛。除了学校规定的学费和伙食费,他实在给闺女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闺女去学校时身上穿的啥衣裳回来还是啥衣裳。闺女上大学的地方那是啥地方,那可是省城呀,过去的州府。那可是大地方,大地方有钱的人多了,人家穿的啥吃的啥,但闺女从不和人家攀比,只是埋头学习。闺女说得好,“要论吃穿花钱,咱永远比不过人家,咱只有一条能跟人家攀比,那就是学习,你学习好了,人家就不小看你了,反而还会高看你。”有时候他娘偷偷背过儿子想往闺女手里多塞几块钱,闺女都不要。闺女说:“留着给哥哥娶媳妇用吧,现在订个婚彩礼那么重,县城里没有房子还不行,哥哥眼看就到订婚的年龄了,家里没俩钱哪能行。”你瞧瞧这个闺女多懂事,有这样的一双好儿女,他曹北山这辈子不是值了是什么?

曹北山躺在担架上,有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又感觉自己是在船上,这船颠簸的厉害哩,一下子抬升到浪尖上,一下子又跌回到谷底。但他又分明能感觉到雪落在脸上的凉意,雪花是那样的密,像夏天的牛蝇挥都挥不去。雪花又是那样的凉,冻得人脸都麻木了。雪花在脸上化成水水,流进脖子里真难受,这俩狗?日的货,也不知道给人家盖一盖,哪怕是把树叶也好呀。啥?树叶落光了,柏树的树叶也落光了?你啥时候听说过柏树会落叶?上山要跑路,身上穿的本来就不厚,这会儿不动弹,衣服早叫雪水渗透了。再后来,他就感觉到身下的藤条硌得人骨头疼,他想动一动,可是觉得自己只剩下半截身子和一个头,他找不见腿了,他的腿一定是冻僵了,冻成了两根冰棍,没了知觉了。他有些害怕起来,人冷先从腿上冷,然后慢慢慢慢朝上冷,等到身子也冻僵的时候,人也就离死不远了。现在,他还剩下一个脑袋,还能用来想想身前身后的事情,如果连事情都不能想了,人也就咽气了,一辈子就到头了,就万事大吉了。

雪越发下得密实,大朵的雪花绞扭着挤成疙瘩朝人身上砸,俩人抬着担架跌跌撞撞地走着,小飞走在前头,他抬着小头,较比他舅那头要轻一些。一路上,他没有忘记身后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是他爹。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怕过山,可是他今天怕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路有这么远,山有这么大,林有这么密,沟有这么深,他觉得再也走不出去了。连接着担架的肩绳深深勒进肉里,肚子早已前心贴着后心,下坡的时候两条腿抖得收不住,头顶雪水一股劲朝下流,他浑身早就湿透了,又化成热气往外冒,整个人就像是开水锅一样。他们缓慢地走着,小飞感觉自己力气已经使尽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的胸膛火烧火燎的,像是烧干焦了的开水锅,红得随时可能爆炸,随时可以把个人化掉。可是他不能停下来,担架上躺着他爹,这个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的人。

小飞长到二十岁的年龄,已是懂的自责的人了,他不能原谅自己在冲动之下冲到阵仗中去,他太小看了那头独猪了,要不是爹及时挡在前面,那么现在躺在担架上的人就是他自己。凭爹的身手和经验,即使猎不住那头独猪,也绝不会伤了自己。单凭曹北山的名头,在这方圆百里的老北山里,要是说曹北山叫山猪拱了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但爹确实是叫山猪给拱了,爹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而伤了自己,明明能躲开他却是硬碰硬的和山猪干了一场。

小飞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根源在自己,要不是玲玲爹妈那头提出在县城买房子,爹也不会着急上火,拼死拼活也要冒险进山打山猪。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人就指望山上那点儿山货,猴头蘑菇、木耳核桃、连翘蜂蜜,只要一到季节,哪怕跑断腿磨破皮也要进山去采,采回来换几个油盐酱醋和娃儿的书本铅笔钱。自从他和玲玲订了婚,爹更是闲不下来了,农忙时在地里忙活,农闲时到外面打工,天冷了外面不能干了,正赶上进山打坡的好时候。这些年有钱人多了,化学东西不想再吃了,就思谋着要吃有机的五谷杂粮,要吃山里的山珍野味。年年冬天,山猪肉总能卖上个好价钱,这天,爹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吃罢早饭喂饱狗,他们就进山了,谁知道却把天捅了个窟窿,闯下这么大个乱子来。endprint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年山里头的人都疯了一般朝城里挤,哪怕在城里头捡垃圾扫大街也不想再回山里来了。城里就那么好吗?山里头就那么不好吗?山里头要是不好,那輩辈世世的人都是哪儿来的?咋就这些年山里头一下子存不住人了呢?

小飞想起玲玲,玲玲是小飞的对象。小飞和玲玲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他们一起在村里上小学,在乡上念初中,初中毕业后俩人都没有考上高中,就早早回到了家里。他们在大山里每天看天上的云、看山上的树看够了,就想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精彩纷呈,那拥挤的高楼大厦车流人河,那闪烁的辉煌灯火公园超市,他们年轻的心就会长出翅膀飞到天上去。他们手拉手走在山间小溪间,会浪漫地想象他们是走在城里平展的大街上,在他们热情奔放的想象中,他们已然成为城市新的一族,城里有他们的爱巢,还有他们爱的结晶……然而梦醒后,他们面对的却是贫瘠的土地和有限的收入,还有大人们疲惫的身子和愁苦的脸面,他们的心就会紧缩,明亮的眼神就会暗淡下去,他们不敢想象他们面临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

娃儿们的终身大事,对两家大人都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玲玲无疑是个好女娃儿,但她的财迷爹娘很难缠。“谁不知你曹北山能干,把一家日子过活得风雨不透,咱两家搁亲家可以,但彩礼钱你曹北山少一分都不行,别人家闺女订婚要五万,你曹北山得六万,别人家儿子娶亲县城没房子可以,你曹北山不行。这两件事办到了,闺女是你曹家人,办不到休提。”娘认为玲玲爹妈难缠,心里有些不舒坦,就不想答应这头婚事。可爹说:“咱小飞娶的是玲玲,又不是娶她爹妈。就冲玲玲娃儿是个好闺女,不嫌弃咱小飞,咱也要多出点儿彩礼。谁家大人都是盼娃儿们好哩,玲玲爹妈也一样,咱多拿点儿彩礼玲玲闺女脸上光彩,他爹娘在村人面前挣下了面子难道这不是件好事情?至于在县城里买房子,现在家家都这样,这是大形势,咱们还能例外了?再说咱小飞将来成了家住到县城里多好?咱们在这老山里钻了一辈子不说了,总不能叫娃儿们再钻一辈子吧?答应他,彩礼就是再多些也答应他,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小飞知道,爹虽然嘴上硬气,但背过人去心事却很重,爹肩上负担着两个娃儿花钱,妹子在省城念大学要花钱,现在订婚要彩礼钱不说,还要在县城里买房子,爹究竟有多粗的腰劲,能把这些大事情应承下来?

小飞咬紧牙关一路走着,想起他爹的诸般好处和难处,禁不住眼泪小溪般汩汩流,热泪流到冰凉的脸上像热血一样滚烫,他觉得此刻流的不是泪水,而是滚烫的血水。

总算下到了山底,雪依然下得紧,这九道沟是从哪条沟算起他们不知道,反正这里就是九道沟。顺沟一直往南走,一路上顺着一条小河蹚过来蹚过去,出了沟口豁然开朗,就算是到了人家处,就算是到家了。小小的野猪坳就坐落在那里,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就在那儿了,现在还在那儿。远远望去野猪坳像几只火柴盒子,散乱地堆放在山坳里,但今夜纷乱的雪花挡住了视线,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就快到家了,姐夫,你顶住,你可要顶住呀。”

他舅一边呼呼牛喘,一边在心里念叨。

盯着曹北山那张窄条脸,他看见姐夫的脸上蒙着一层明光,很像是在脸上抹了一层獾油。那年牛五在风地里烤火,一阵风蹿过来,把张人脸燎成了一只光葫芦,找到姐夫家,姐夫给他脸上抹了一层獾油,獾油抹到脸上明光光的,就像姐夫现在这个样子。他弄不明白姐夫脸上的那层明光是冰还是雪水,他记起姐夫在下山的时候还咳嗽了一声,那是他走着走着滑坐到了地上,担架颠了一下,差点儿把姐夫给簸出去。那一刻,他好像听见姐夫咳了一声,还是哼了一声,他闹不大明白,但那时姐夫脸上还没有这层明光,咋现在会多了一层明光呢?

他心里有些害怕,就试着叫了一声姐夫,担架上的姐夫没有反应,他以为是他的声音太小,就又大声叫了一句,曹北山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就呼通呼通乱跳起来。他对外甥说:“小飞,叫叫你爹,就说快到家了。”

“爹呀。”小飞嗓音挤着叫了一声。

“太小,你爹听不见,叫大些。”

“爹呀。”小飞的声音大了些。

“姐夫,听见小飞叫你了吗?你要听见了,就答应一句,哪怕你哼一声也行。小飞,快叫,别叫你爹睡着了。”

“爹呀,你不要睡着了,天太冷,下雪哩。我知道你难哩,我给你说,我不要在县城买房子哩,我回去就去和玲玲退婚,你儿这辈子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山里头守着你和我娘,给你们养老送终。”

“姐夫,你听见了吧?你儿都说不要县城里的房子了,还说给你和我姐养老送终哩,你心里不要有啥压力,你儿都这样说了你还有啥作难哩。你就答应娃儿一声,不要吓唬娃儿。”

“舅,我爹他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他还能听不见?”

就要走出山口了,出了山口往西一拐,就上了村路,再走上二里路,就到了野猪坳,到了野猪坳,就到了家了。

雪还在下,只是下得慢了点儿,雪花缓慢地从天上往下掉,好像是有人从天上往下一把一把撒着白花,大朵大朵的白花撒落到人间,落到他舅和小飞身上,落到躺在担架上的曹北山身上脸上,曹北山那张窄条脸渐渐模糊了,被一朵一朵的雪花覆盖住。

就快到家了,透过明晃晃的雪光,已经瞅见野猪坳了。他舅对住曹北山说,“姐夫,你看那一座座房子,是不是像火柴匣子挤成了一堆?你看咱家的窗户上还亮着一盏明晃晃的灯,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锅里的饭菜正冒着热气,我姐正站在门前的雪地里,望着我们回去哩。”

天和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俩人走着,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那声音迟缓而无力,沉重而压迫,俩人没有了声音,也不再流泪,他们不知道饿,不知道累,不知道冷,不知道热,不知道身在何处,他们只是走,只知道走,机械地走,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永远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在深深的老北山里,有一个叫作野猪坳的村子,自从盘古开天地那会儿就在那儿了,现在它还在那儿。在那一堆散乱堆放的火柴匣子般的屋舍间,有一间屋子的窗户上,亮着一盏明晃晃的灯,在这寒冷的雪夜里,那是一个叫人心里暖和的地方。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2014短篇小说年一等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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