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之刍议

2017-12-10 19:17雷义成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17年11期
关键词:孤云敬亭山物象

诗歌是通过意境来宣泄心灵抒发感情的一种艺术样式。意境可以是自然景象,也可以是生活图景,甚至可以是人物或事物形象,而无论哪种类型的意境,都终究不过是诗人宣泄心灵的一种凭借,是诗人心灵的图像。这个图像中可以有诗人自身的形象,也可以没有诗人自身的形象,前者就是所谓的“有我之境”,后者就是所谓的“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的概念,是由我国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首先提出和使用的。他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为物。”按照这个解释,“有我之境”是一种物象被强烈“我”化、主观化了的意境,而“无我之境”则是一种物象被高度去“我”化,即抒情主体被高度淡化、静化、空灵化、“物”化了的意境。这一理论精深玄妙,其诗论价值和美学意义不言而喻,但它对意境类型的区分过于感性,有时难以界定,这会给诗词的鉴赏和评论带来一些困惑。例如,王国维先生在说明什么是“无我之境”时,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陶渊明《饮酒》之五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另一个是元好问《颖亭留别》中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后一个例子是没有问题的,前一个例子却值得商榷。其中的“菊”“东篱”“南山”三个物象算不算是被高度去“我”化了呢?我以为很难界定,“东篱”为我所依,有自适之意,“菊”为我所采,带自爱之情,南山”为我所见,露自得之色,其主观色彩一目了然。当然,换个角度,说它们最大限度被客体化了也讲得通。基于这种理解,我不揣冒昧,对先生的“两境论”作了如前所述的修正。这个解读离先生的原旨不远,且更具体客观一些。

那么,“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在展露和诠释心灵上到底有什么差异呢?

“有我之境”的特点是意境中除了其他意象,还有诗人形象这个特殊意象,诗人形象作为意境的一个因素、一个组成部分与其他意象一起共同参与了意境的构筑。意象在构筑意境中的作用并不完全相同,有的是背景,有的是主象,有的是映衬,有的是点缀,诗人形象在意境中可以是主象,却未必一定是主象。这样,在一首诗的意境中就有了两类意象,一类是单一的诗人形象,我们可以称之为“我”,另一类是杂多的其他意象,我们可以统称之为“物”。其中的“我”承载着诗人的心灵内容,“物”也同样承载着诗人的心灵内容,可谓“我亦我,物亦我”。“我”和“物”形成差异,构成映衬,互补互释,相异相成,共同展示了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李白的五绝《独坐敬亭山》就是“有我之境”的典型例子。前两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中包含三个意象:众鸟、孤云和天空,其中天空是主体,众鸟与孤云是点缀,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空旷静寂的背景。想想看,鸟儿们都高高地飞走了,看不见了,连那仅有的一片孤单的云也都悠然地离去了,这个天空该是多么空旷静寂啊,好像浩渺无边的宇宙一下子空了,只剩下了尘埃一样的自己,这时的自己不知有多孤独,多寂寞,这不是那种素常的孤独寂寞,而是一种大孤独大寂寞,是人与生俱来的因为自己的有限和渺小而产生的一种孤独寂寞。后两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中包含两个意象:诗人形象和敬亭山,它们作为主象与前面的背景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我”是孤独寂寞的,并不高大一动不动的敬亭山在这空旷静寂的背景中孤寂不孤寂?同样是孤寂的。正因为都孤寂,才彼此知心,同病相怜,“相看两不厌”。但“我”和敬亭山又有差异,“我”能来也能去,孤寂而焦虑,敬亭山一动不动,孤寂却安然恬淡。这样,“我”和敬亭山就形成差异,构成映衬,反映了一种内心世界的矛盾,或者是表现了一种心理过程,甚至心路历程,说通俗点,就是表现了诗人在饱经孤寂失意后,心境渐趋安然恬淡的状况。当然“我”不仅与敬亭山形成差异,构成映衬,还与高飞而尽的众鸟、悠闲离去的孤云互补互释,相异相成,同时与天空互为表里,共同展示了一个孤寂而恬淡的内心世界。

“无我之境”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整个意境中没有“我”这个意象,没有抒情主体的形象,即便有“人”的意象,那个“人”也是迥异于抒情主体的几近于物的客体化意象,仍然应该被算作物象。例如王维《鸟鸣涧》中有一句叫“人闲桂花落”,其中的“人”跟自由飘落的桂花一样,都有一种自在无为的随意、安闲和沉静,如同东升西落的日月,如同周而复始的四季。“无我之境”中没有抒情主体的形象,又努力去“我”,尽量洗净“我”的痕迹,那么,它是如何展露诗人心灵内容、抒发诗人思想感情的呢?简单地说,就是依靠那些物象。意境中没有了“我”这个特殊意象,没有了抒情主体的统摄、观照和引领,所有的物象都呈现出一种纯客观、纯自在的特点,我的情感和心灵辐射也似乎趋近于零。但这只是表象,实际情况是,“我”在这里被以更加隐蔽、更加静谧的方式内化到物象之中了,“物”就是“我”,不同的“物”,反映的是“我”的不同部分、不同侧面、不同层次、不同阶段。或者这样说,一个“无我之境”完全依靠诸多“物”所构成的图景、画面,诠释了诗人彼时彼刻的心境。王维的《山居秋暝》就是一个“无我之境”的典型例子。“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是一个自然景象,似乎没有“我”的痕迹,但深加品味就可感悟到:“我”就在其中,“我”就是新雨后的空灵清新的“空山”,“我”就是傍晚时静寂悠远的秋天,“我”就像“明月”,从容闲适地把银光洒向松间,“我”就像“清泉”悠然自得地从石上流过。这样看来,《山居秋暝》的前半部分表现的是诗人王维的一种空寂闲适的心境,而这种心境完全是依靠不“著我之色彩”的诸多物象完成的。考察“无我之境”的内容、形式,推究它的来源,我们发现,佛教,特别是其中的禅宗对它的形成有着巨大的助推、催生作用。

以上是我对诗歌“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界定与解释,不妥、乖谬之处恳请同仁斧正。

(雷义成 甘肃省永昌县第七中学 737200)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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