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爵(中篇小说)

2017-12-12 19:25南焱
北京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学校

南焱

二中学生龙潜的女友傅晓敏被同学罗成抢了,龙潜把罗成杀了,龙潜被执行了死刑,骨灰让二姐领回了家,葬在其父的墓旁。傅晓敏则因精神受到刺激,她爸来校办了休学手续,把她接走了。学校在闹腾了一阵后恢复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像那已经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可是,为什么现在活在北京城里的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呢?

那些年我们养成盲目的习惯/无节制地游泳、吸烟、打群架/骑着车在附近小镇上晃荡/坐在桥头玩插刀子的游戏/吼着歌儿,面朝落日撒尿/看运煤的火车驶过铁路桥/给自己起绰号,冒充梁山好汉/我们是鲁达、石秀、林冲/手执青铜爵,仰脖一饮而干/——岁月却轻松把我们击垮/各奔东西,再也没有人坚持/当初的誓言,信念无一幸存/黄昏时分我在北京城的一条/胡同里徘徊,伴随佝偻的身影/一群鸽子悄无声息地飞过上空/不留下丝毫可供辨认的痕迹

——《青铜爵》

那件事发生至今已经有十三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忘记它,忘记跟它有关的一切人和物,忘记青朝镇的房屋、街道、树木,忘记那里的河流、山峰和墨葡萄似的云彩。

然而,我的努力总是一再失败,它们顽强地根植在我的脑海深处,历经岁月益久,反而愈显清晰。那件事就像一轮灰色的月亮,周期性地闯入我的记忆中,有时是局部,有时带着全部的细枝末节。即使在我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一旦清醒过来,太阳穴仍然隐约感到麻木和疼痛,青朝镇的那段光阴却又鬼魅一般呈现在面前。

现在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活在北京城里。我的朋友很少,认识的大多逢场作戏,在举杯碰盏之时说一套又一套肉麻的鬼话,连自己都不会相信。除了必须上班之外,大部分闲暇我都闷在自己租来的一居室里,无聊的时候就登录色情网站,看一些国外的色情电影,而这类电影看多了也兴味索然。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开始翻出几本哲学书籍,想重温大学时期的爱好,看一会儿却又有疲倦感不断袭来。思考着这无趣、逼仄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无可挽救,已经被彻底毁掉了。

在我身体内的某个角落,埋藏着一群死尸,有年轻的、年老的,其中包括我自己。这些死尸偶尔会站起来跟我开口说话,于是那些昔日的面孔又幽灵似的浮现,宛如雨天黑色树枝上绽放的花瓣。

那是1992年的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和父亲从载着几麻袋稻谷的四轮货车上跳下来,准备把麻袋卸下来抬到旁边的仓库。这座仓库是青朝镇中学修建的,专门用来盛放学生们交来的稻谷。

学校有个操蛋的规定,凡是寄宿生每学期必须交纳五百斤左右的稻谷,交钱或交米都不行。原因很简单,这所中学不仅有九个初中班,还开设了一个圈着近百头猪的养猪场,老师在教学之余,还兼职养猪捞外快。而稻谷碾成大米时,伴随大量的米糠,大米用来给学生蒸饭,米糠却正好可以用来喂猪。

我的个子不算高,扛着麻袋跟在父亲后面,非常吃力,趔趄着走了几步就差点摔倒。就在这时,一双手忽然将麻袋夺了过去,驮在背上就迈开了大步,紧跟上父亲进了仓库,把麻袋过了秤。父亲对他道谢,他挥了一下手,说路过顺手搭把手的事,哪还用谢。随即他看着满脸诧异的我,微笑着伸出一只手问:“你是初一的新生吧?我叫龙潜,初二32班的。”我赶忙也握住他的手,自报家门。他连称幸会幸会,以后有空可以去找他。

他跟成人差不多高,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晒得黝黑的皮肤,清俊的脸上有少许青春痘,目光明亮但透露出些许忧郁的气质,说话举止成熟,看起来不像初中生,倒更像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看见他雪白的衬衫后背上,沾上一块灰印,背影很有点古代少年侠客的味道。

这是龙潜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当时我没想到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而我比较内向,遇事有点怯懦。

寄宿学校的生活开始了,我们十二个人住一间宿舍,是上下铺,空间极其拥挤。第一个晚上我就没有睡好,胳膊枕在脑后的硬木板床上,听着宿舍内此起彼伏的鼾声,望着窗外有些冰凉苍白的月光,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这所中学的学生大部分来自青朝镇,也以农家子弟居多,相互见面倒也亲切。只有少部分人来自县城和镇上,从他们时髦的穿着打扮上就能看出来,跟我们这些土鳖泾渭分明。龙潜也是农村来的,而且他家所在的大营村离我们下里村只有几里地,但之前我们竟然从未见过。

青朝镇的确是一块封闭的弹丸之地。处于湖南的南部山区,四周群山环绕,中间像一个盆地,只有一条公路和一条铁路通往远方。当然,还有一条不大也不小的白河也流向远方。这里的农民世代主要靠種水稻为生,也种一些烟叶、黄花菜、芋头、辣椒之类的经济作物,家庭收入来源有限。耕地还是用水牛,甚至靠人力翻地,生产方式似乎还停留在19世纪的封建社会。

家里有孩子上学的就大多养猪,把卖猪的钱用来凑学费。我家也是如此,每年开春父亲就要从集市上挑回两三头小猪,我的学费就全指望它们努力成长的程度了。可想而知,这些猪在我们家里的分量很重,它们要是饿了嗷嗷叫,我们宁肯先饿着自己,也绝不敢对它们有所怠慢。

然而,那毕竟已经是1992年,青朝镇也不是世外桃源,这里的人心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从那条公路和铁路出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都结伴直奔珠三角地区打工,自然也带回了许多新奇的东西。临近春节的时候,这些打工仔和打工妹便拎着花花绿绿的大包小袋回到了村里,模样也比原先在家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在家里,男仔都常穿陈旧的中山装或褪色的绿军装,脚下是一双解放鞋。从大城市回来后便穿上了西服和皮鞋,原来的短平头也蓄起了长发,模仿四大天王的发型,并特意喷了摩丝或啫喱水,梳得油光可鉴。

出去的妹子更不消说了,回来后家里人第一眼都认不出来。她们得意地把一沓钱悄悄塞给父母,顿时把后者惊呆了。这沓钱比过去全家辛苦好几年攒下的铜板都多哩。父母在村里也立刻神气了许多,走路腰板直挺挺的,说话的嗓门也较以往提高了好几度。有的还穿着子女带回来的新衣服,挨家挨户地串门,博得邻居们的叫好,认真辨认衣料之时,也不忘羡慕地说一句“您今后要享福了”。

于是,村里迅速流传开了各种消息,谁家的孩子出去打工变化真大,谁家的孩子挣得最多,乃至于传言广州、深圳遍地黄金,就是起早摸黑背麻袋捡也捡不完。

这些打工仔回来后,还喜欢乘车去县城买回一台超大型双卡录音机和一大堆磁带,整日在家里播放港台流行歌曲,音量调到最高,全村的人都听得见。惹得那些还没有出门打工的玩伴都聚集过来,一边羡慕地摸着录音机,跟着歌曲哼唱几句,一边央求打工仔有机会也带自己去外面闯荡。打工仔也就一手举起一面椭圆的镜子,一手仔细整理自己的发型,或者拿破毛巾来回擦着皮鞋,抱怨村里的土路太脏,才半天工夫皮鞋就沾上了一層灰尘,广州、深圳可绝对不会这样。

在青朝镇中学的附近,镇政府划了一块地,不到半年这里便建成了一个自由市场。卖各种衣服鞋袜、化妆品、生活用品、时尚玩具的摊位,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堆,加上卖粮米油盐、猪牛狗羊、水果家禽等难以计数的摊位,人群熙熙攘攘,气氛格外热闹。

我们这些学生便常去那里转悠,心里都有一种莫名兴奋的情绪,好奇地打量新鲜的商品,虽然也没钱买什么东西。这里的物件品种比过去的百货商店和供销社不知多了多少倍,最关键的是,这里的氛围活活泼泼,忽然间好像唤醒了人们某种沉睡已久的心思。

学校里的老师也分成两种。年长的老师都穿着蓝色或灰黑色的中山装,一副正襟危坐的老派架势。年轻的男老师都纷纷穿上了新潮西服或者运动服,开放一点的女老师则学起了港台的流行范儿,穿起了长筒袜套短裙。

年轻老师在课堂上爱说一些跟教学无关的内容,比如我们的英语老师经常愤愤不平,感叹自己的大学同学下海去外企,月薪都拿一万块,自己还在这里吃粉笔灰。愤愤之余,他随便布置几道作业让我们做,自己跑到操场打排球去了。还有的年轻老师埋怨工资太低,干脆停薪留职下了海,自称也去特区赚大钱了。

年长的老师上课时也摇着头大发感慨,唉,如今的世道变了,能挣钱才是真本事,当个教书匠没出息。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头发谢顶的胖老头,开班会时就用那根蘸着红墨水痕迹的肥硕食指,巡回指着我们的额头说,毛阿敏唱一首歌就能挣好几万!你们要是不好好读书,特别是农村家庭的同学,将来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干十年,还不如人家唱一首歌。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就白活了,白吃了三碗大米饭!

我和龙潜真正成为朋友,是在第一次见面的半年后。一次偶发的小规模的打架让我们正式走到了一起。学校寄宿生都在一间大礼堂里吃饭,礼堂摆满数十张油腻、乌黑的方桌,每张桌子八个人共同分享一铝盆饭、一铁盆菜。饭菜总是少得可怜,学生们大多端着铁瓷碗,像囚犯似的私下里或站或蹲,手持勺子、叉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完后,就去水龙头下冲洗碗具。

只是水龙头太少,人又太多,洗碗都要排队。那天中午排队正轮到我洗碗时,从后面凌空“嘭”的一声,一只大铁瓷缸把我的碗砸落在水槽里。紧接着,一个高个子一把将我推到一边,昂着一颗肥头,神情倨傲,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独个占据水龙头洗起饭缸来。

这种霸道行为在学校很常见,高年级的男生耍牛逼,喜欢插队欺负低年级的,把这当作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中唯一最大的乐趣。低年级学生眼睁睁看着只好忍气吞声,而负责学校纪律的教师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巴不得学生闹出一点小事儿,让他的无聊的生活也多出一份乐趣。

鬼使神差的是,一贯隐忍的我那次竟然不甘被推,心头猛地燃起一股怒火,捡起碗来就往那只缸子猛砸过去,跟高个子扭打成一团。周围立刻围满了凑热闹的学生,看我们拳来脚往。而我显然不是高个子的对手,几下就被打倒在地上,鼻子也不争气地流血了。高个子一脸不屑,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嘴里喷出几句脏话,即要扬长而去。

这时围观的学生群里发生一阵骚动,我瞥见龙潜穿过人群,高高跃起,一条飞腿直朝高个子后背踹去,高个子哎哟一声倒地。龙潜又是两记老拳挥下去,口里骂道:操你妈!就知道欺负低年级学生!有种的冲我来!

正厮打的时候,负责学生纪律管理的体育老师赶了过来,他浑身都是肌肉,像一头健壮的水牛。体育老师狠狠扯住了龙潜的胳膊,一边喝令我们三人都到学校办公室去,一边唾沫横飞地怒骂。从那间教育学生的办公室出来后,我和龙潜正式结下了友谊,从此混迹在一起。

你在学校没有朋友?

你怎么知道?

要是有朋友,他们见你被打,肯定会来帮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为什么。只不过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投缘。对啦,你一直也没来找我。其实,我也没有真正的朋友。俗话讲黄金千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

嗯。我还喜欢司马迁的两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我也喜欢这两句。

龙潜谈吐文雅,经常引用名句格言,只有发起火来才口吐脏话,也很少打架。在我的记忆当中,他短短的一生似乎只打过这一次架。所以几年后发生的那件事,让我至今难以理解。不过,这次替我出头打架,也让他在学校声名鹊起,因为被打的高个子绰号熊拐子,原是学校臭名昭著的打架老手,连他后来碰见龙潜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轻慢,何况其他人呢。

在青朝镇中学,打架是学生们的家常便饭,也是成名的一种捷径。每周一早晨,学校都要例行开大会,把参与打架的学生叫上台去。教导主任面对台下近千名学生,公开进行批评教育,受训斥的学生固然低着头,脸上装作认错的样子,心里却有几分异样的得意和满足。

只要不被学校开除,登台亮相不就等于扬名么?事后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姿,雄赳赳走在校园里,就连背后女生的眼光也都集中到你身上,岂不爽快!而老校长拄着拐杖在台上一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的模样,说着各种空洞的大道理,又是那么可笑。

我们每周都盼望着这样的批评教育大会,即使在台下观看也觉得身心轻松,仿佛享受节日一般,比起在教室里背课文做习题不知要快乐多少倍。龙潜、我和熊拐子也上台接受教育,教导主任是一个秃顶的家伙,他那粗暴的训话,只不过增添了龙潜身上的光芒。龙潜站在台上泰然自若,斜望着天空,像一个高傲的骑士。

不久以后,罗成也成为了我们的朋友,二人组变成了三人帮。罗成是我的同班同学,家住在镇上。父母常年在外跑买卖,家中颇为殷实,从他的时潮打扮也看得出来。那时他爱穿皮鞋,头发梳成郭富城式的中分,套着一件双排扣的西装。个子跟我不多,但整个人显得很帅气,只是皮肤白皙如女生,说话带着阴柔之气,不知咋的,初听起来,隐隐令人有点不太舒服。

我和龙潜习惯晚饭后相约,每人手持一册书到学校附近的山坡上看书,相互就书本内容提问,或者海阔天空地谈一些幻想。那时,我们都是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好几次,我都发现罗成从背后偷窥我们,我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只跟龍潜说这个人是我的同学。我对他始终没有好感,总觉得隔着无形的距离。

这种情形大约持续两个月之后,罗成终于有一次鼓足勇气拦住我们,说,我想和你们一起去读书。他的目光望向龙潜,似乎有些乞求的意思。龙潜也盯着他,沉默了片刻,说,好啊,欢迎你加入我们读书小组。罗成的眼睛里立刻闪出一片光彩来,仿佛求佛般得到了回应,抓住龙潜的手腕久久不肯放。一旁的我虽然对他并不满,但也只好同意。

那天傍晚的读书会,罗成不停地向龙潜问这问那,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组织,充满了好奇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对龙潜感兴趣,甚至语气中都散发着献殷勤的气息,而龙潜则表现得很平常,既不热烈也不冷淡。

学校位于一片斜坡上。后面是大片的山林,遍布着松树、山茶、枫树,可谓林草茂密;前面是一片低地,中间有一个圆镜似的小湖,周围都是稻田和其他庄稼地,稍远的山脚则零星点缀着乡下的房屋。

黄昏之际,暮色和炊烟袅袅升起,听鸟雀扑棱着翅膀从空中掠过,天地之间显出一片格外的温柔,确有一番人间桃源的意境。我们喜欢或坐或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眺望远处的湖山景色和天上的云朵。于我便觉得心里满满的,但又有一些无从着落的惆怅。

我与龙潜都偏爱历史,也爱争论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之类的问题。有一次他看着远处的农舍,感叹这里的农村祖祖辈辈这么穷,要是以后咱们也像大城市那样,每个村盖一幢高楼,村民全体搬迁进去,岂不就实现了共产主义?

我们设想这样或那样的未来农村蓝图,总之对眼前的农村生活感到不满,认为村民目光短浅、见识愚陋。改造家乡落后面貌的重任,自然落在我们肩上,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罗成对这类话题没有兴致,这时只能听着我们讨论,忍不住时便插话,谈起邻班的某个女生长得如何漂亮,胸脯发育得跟大馒头似的。

到了秋天,田野的庄稼收割完毕,稻田已干涸无水,田垄杂草也已枯黄。我们便到田野上散步看书,踩着柔软的枯草,照旧会说一些空想式的话题,直到快要晚自习时才匆忙赶回学校。

在这样的读书会上,一次龙潜建议我们三人模仿梁山好汉结拜成兄弟,今后富贵患难与共,这个提议得到我和罗成的赞同。虽然没有撮土为香的结拜仪式,但我们三人还是从此视彼此为兄弟,龙潜年龄最大,称呼为龙哥,罗成比我大一岁,排行老二,而我排行老三。我从小就爱看《水浒传》,对于仗义疏财、打抱不平、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梁山好汉很是敬佩,还清楚背得林冲上梁山前写的一首诗:“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萍,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林冲的这首诗颇符合当时我的心境,大概也符合龙潜的心境。好兄弟讲义气,胸怀鸿鹄之志,苟富贵莫相忘。那时三个天真单纯的少年,相信彼此永远会是好朋友好兄弟,将来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结为兄弟之后,我们三人交往更密切了。除了上课不能聚齐之外,吃饭、打水、打球、逛街都形影不离。后来龙哥更是想方设法搬到我们宿舍来了,睡在我的上铺,罗成跟他是邻铺。

像我们这样的小团体在学校很多,都是三五成伙的,以男生为主,间或也有性情泼辣的个别女生加入其中,抽着香烟朝天吐着烟圈,学电影里的黑帮团伙尽量扮酷,打起架来也是一哄而上。

在学校里,虽然我们并不张扬,但没有人敢惹我们。

罗成还提议,既然是兄弟,应该在着装外形上做到相似,大家都穿西装或夹克衫。但我和龙潜都有点犯难,因为没有钱去买这类昂贵的衣服,家里供上学已属不易,哪有闲钱买时兴的西装革履呢。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罗成抱着一个大纸袋回到宿舍,唰的在我们面前撕开,里面是两套银灰色的西装。“送给你们的!穿穿看。”他对我和龙潜说,还马上把一套大型号的西装伸展开来,两手提着衣领要给龙潜穿上。

对罗成的仗义之举,我们心中颇为感动。我的西装略显肥大,而龙潜穿上西装更显潇洒之气。罗成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虽不在身边,但每月都给他寄一笔可观的零花钱。他家在镇上有一套大房子,但他平时住在镇上派出所所长的叔叔家里,属于走读生,跟我们结拜之后,便执意住到学校宿舍来,跟叔叔找借口说这样有利于学习,只在周末放假时才偶尔回去。

感动之余,我们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罗成的赠礼。好兄弟嘛,哪能斤斤计较。穿上西装后,罗成又说我们应该去理发,发型上要好看。于是,来到镇上的一家美发室,正播放着刘德华的《来生缘》:“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总是找不到回忆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一生一世的过去,你一点一滴地遗弃/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理发师是一个年轻妹子,眼睛化着浓妆,蹬着一双高跟鞋,穿着一条模仿大城市时髦的黑皮短裙,露出两条白森森的大腿,斜指着墙上四大天王的一排画片,懒洋洋地问道:要理成刘德华还是郭富城式的?黎明的发型也不错,广州一带很流行的。

我和龙潜都选择理成刘德华式的发型,我们都不太喜欢郭富城的中分,特他妈的像汉奸。理完发朝镜子里一瞅,感觉焕然一新,比那些从珠三角回来的打工仔更地道更帅气。他们再包装也难以遮掩土包子的气息。

我们三人中,我和龙潜的成绩都很好,每学期都有机会登台领奖,从老校长颤巍巍的手里接过奖状。而罗成的成绩排列班里下游,可他满不在乎。尽管我们有时也想给他补课,但他看着数学、物理公式就头疼,英语更是一塌糊涂,倒是慢慢跟我们一样,喜欢上了历史,能扯几句秦皇汉武之类的。他还买了一个索尼随身听,我们三人一起听郑智化的《水手》,常常在路上吼着这首歌。

学校的元旦晚会上,我们报名上台唱《水手》,穿着西装戴着罗成买的墨镜,齐声嘶着嗓子吼起歌来。龙潜唱得情绪感人,而我和罗成也很尽情投入,热血亢奋。台下所有的眼光都聚集到我们身上,尤其是龙潜的身上。

我们竟得了歌唱组第一名,很多女生涌过来找我们签名,连平时板着脸孔的教导主任也过来拍着我们的肩膀,笑嘻嘻地夸道,唱得好啊!没想到我们学校里也有小虎队!

迄今我还忘不了当时三人的歌声,特别是龙潜略显沙哑的嗓音,似乎饱经岁月世事的沧桑。其实他才十七岁。

放寒假的时候,罗成不肯回家,干脆住到了龙潜家里。龙潜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嫁出去了,家里只有年近六十的父母,老实巴交,身体都不好,对罗成的到来没有什么反对之词。龙潜的父亲三年前还大病过一场,龙潜为帮家里筹措医药费,一度休学两年,去附近砖厂帮工。打砖烧窑是个重体力活儿,我曾经干过两个月,每天下来累得半死,浑身脏得赛过泥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但他对此从未细说。

现在他的学费都是两个姐姐资助的。尤其二姐异常关爱这个弟弟,决心要扶持弟弟继续上学。他的二姐也去深圳打过两年工,传言挣了一些钱,回来没多久就嫁给邻村的一个中年屠夫。

屠夫在家常常酗酒,每次喝醉了都破口大骂,还动手揍她,她的身上总是能看到一两块瘀青。但她还隔三岔五回娘家照顾父母,偶尔还给弟弟添置些衣服。龙潜有一次咬牙恨恨地说,真想一刀宰了那狗日的,却总是被二姐的眼泪软化了。

龙潜和罗成也常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我父母对龙哥颇有好感,见到他就热情地邀请入门。跟父母打过招呼之后,我们就去镇上打台球。我的台球技术不行,而罗成的水平不错,他打台球都好几年了。这个时期,打工仔们也陆续从城里返乡过年了,爱来镇上的台球室打几杆,比平时热闹许多。

镇上的小混混们也喜欢打台球,其中来玩的一个混混叫黑崽,其人皮肤黑糙,其貌不扬,壮实得像一座铁塔,打架下手忒狠。有一次拎着一把杀猪刀,沿大街追着要砍另一个得罪他的小混混,吓得小混混藏在外面半个月都不敢回家。周围村里的人大多都很怕他,谁也不敢当面顶撞他。

那天上午,我们刚打了两局,黑崽就叼着烟进来了,左手腕上缠着一根铁链。看到我们在打台球,就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杆,满口吐着烟末嚷道:水平这么臭,玩个屁啊!让老子耍几盘。

说完他就瞄球捅杆。我强忍着不敢发火。龙潜脸上也显得若无其事。罗成有点恼怒,但也接着打球。黑崽压根儿不是罗成的对手,很快连输三局,气得抡起球杆要打罗成。龙潜一把抓住球杆,指着罗成说,他是我的兄弟,要打就打我,我决不还手。黑仔见状挥舞球杆使劲抡了他两下,龙潜果然不还手。黑崽破口大骂“狗日的脑子有病”,扔下球杆气呼呼地走了。

我和罗成连忙问龙潜没事吧?他轻蔑地说,这种烂货色没必要惹他,他不配做我們的对手。罗成连忙说,自己去找派出所所长的叔叔收拾黑崽,而龙潜坚决不同意。

1995年的上半年还算风调雨顺。青朝镇的庄稼和果树也长势喜人,周围几个村烟草田里的烟叶发疯似的长,叶片又大又肥厚,仿佛发育丰满的少女。新鲜的烟叶摘下来,用线在竹竿上编织成一串串,送进烤房后烘烤,烤干的烟叶金黄灿烂,洋溢着一股烟叶特有的浓香。

烟农们彼此见面都怀着兴奋,议论着这将是一个好年景,这大半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我父亲就这样坚定地认为,好像那些金黄的烟叶眨眼间就可以兑换成一摞摞钞票,全家人就要躺在钞票上过大年啦。

过去青朝镇并不产烟叶,由于当年县政府的一声号令,才大面积种植的。县城有一家小有名气的卷烟厂,县政府经过调研后,决定大幅提高该厂香烟的年产量,以烟草为龙头把全县的经济搞活。

在县政府的号召下,又经乡镇政府的动员,村民种植、烤制的烟叶将由政府统一按照市场高价收购,数量更是上不封顶。每个村都前赴后继,开始改水田为烟叶地,村民们兴冲冲地种烟叶,盖起烤烟房。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可以见到烤烟房,烟囱冒着幸福的白烟。

但这一整套活干起来很受罪,不消说地里培育烟叶要风里来雨里去,光是把烟叶摘回来后,在烤房烘烤烟叶就需连月熬夜费神,需不断往炉膛里添煤,以保持烤房里的温度。

龙潜家里劳力不够,没有种烟叶,周末却常到我家来帮一会儿忙。有时用铲子添一些煤块,瞧着通红的炉膛出神。与他不一样的是,我一直痴迷于收藏各种刀剑之类的武器,还喜欢自制短刀长剑,便想利用烤烟房的高温炉火打制匕首。

先前我们三人骑车去镇上的小火车站闲逛过几次,还玩一种游戏,就是不准看列车时刻表,当场猜测下一列火车是开往柳州还是桂林之类,没猜对的被罚从铁路上偷走一样东西而不被人发现。龙潜赢得多,而我和罗成输得多。我俩就从那里偷回了好几块钢条和一个铁砧,搁在我家里。

正好有了这些钢条,插进烤烟房的炉火,烧得红通通的,冒着嗞嗞的火星。我耗了三天工夫,挥锤打制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刀身上还刻了一个“龙”字,再配上一把牛皮刀鞘,赠给了龙潜。

他握着匕首用力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大赞我的手艺不错,今后会把它当作贴身护卫。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把匕首后来成了一件凶器。

我家的烟叶烤得金黄熏人,为此父亲大为得意,在村里逢人就夸耀自己的经验。正当他心里得意地盘算着烟叶收入时,坏消息随之传来,县卷烟厂的香烟销路不畅,收购的烟叶已积压成山。县政府虽然之前已作出过承诺,但遇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也下令各乡镇暂不收购烟叶。

眼看烤好的烟叶堆积在家里,烟农们愁眉苦脸,要是一天天耗下去,最后烟叶受潮,连当柴火都不好使。愤怒终于爆发了。全县的烟农都认为县政府不遵守自己的承诺,村村相约,来一次集体行动,去县政府讨个说法。

那天清早我和龙潜都去了,坐在拥挤的卡车上直奔数十里外的县城,心情激动无比,好像要奔赴战场。约有三千多个烟农参加了那次行动,把县政府大院挤得水泄不通。县长早就躲起来了,只有县委宣传部长出来,苦苦请求烟农息怒。这个可怜的家伙几乎要哭出来,却被愤怒的烟农们一把揪住,拖到太阳底下罚站,蔫头耷脑的,不停地摘下眼镜,擦脸上淌下的汗。

到了下午,县政府仍然没有派代表出来跟烟农谈判,大家都已饿得饥肠辘辘,斗志也渐渐萎靡下来。这时,已退居二线的老县委书记忽然冒了出来,其人当官的口碑还堪佳,一出场就被烟农团团围住。

老县委书记开口就信誓旦旦,大家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县委县政府正在研讨办法,一定会尽早收购烟叶,决不让农民兄弟吃亏。大家站了这么久,都还没吃饭,饿着肚子怎么行呢?我已经叫县委县政府的食堂为大家准备了便餐,每个人三菜一汤,大家吃好喝好,然后回家去等待好消息。

烟农们正饿得厉害,一听到这席话就各自嘀咕着同意了,纷纷去食堂吃饭了。龙哥猛然冲着人群大喊,你们别被他骗了,你们别散开,要求县政府答应马上收购烟叶!但根本就没人听他的话,嘈杂的声音也淹没了他的话。我看见他急得眼里全是泪水。

后来,县政府迫于烟农的压力还是重新启动收购烟叶,只是价格比原先承诺的低了不止一倍。烟农们只能勉强挣回种烟草的肥料、烤烟的煤炭费,掐指一算,等于白干了一年。

“三菜一汤,就把他们瓦解了!”龙哥日后总是重复着这句话。而我听了则嘲笑他太理想化,就看咱们父亲的德行,能指望这里的农民有多高觉悟,你一个人能改变什么呢?

龙潜家承包了一片李子园,也是重要收入来源。当年枝头果实累累,着实让全家人乐开了花,按照上一年的价钱,收入可要翻上一番。谁知道李子的市场遭遇比烟草还惨,一毛五分一斤已经算是不错了,还要依赖水果贩子运到大城市去。

那日正好听说一个商贩开车来村里收购李子,龙潜全家都出动了,赶紧从园子里摘了四百多斤李子送过去。鲜艳夺目的李子,简直像初升的朝阳给人希望、安慰。

我也帮龙潜推着双轮钢丝车,把李子运到了收购处。那商贩却眨了两下单眼皮,说送李子的人太多了,現在只收五分钱一斤,要卖就过秤。龙潜怒火顿生,不是说一毛五吗?怎么变成了五分?但那商贩已懒得再搭理他,冷冷丢下一句话:你愿意卖就卖,不卖就拉回去。

操你妈!我倒了也不卖!龙哥推起车子就朝路旁的臭水沟驶去,把一车李子全倒翻在沟里。随后头也不回,推着空车就走。周围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商贩则骂了一句“狗日的神经病”。

回来的路上,龙哥咬牙切齿,恨恨地说,真想一刀捅死那狗日的!他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他妈的!凭什么我们受苦受累还要遭到压迫!他妈的!那些人就是一群猪猡、寄生虫!我们比他们聪明,付出得更多,凭什么我们这么穷,像一块烂泥巴被他们踩到脚底下?我他妈的就是不服,总有一天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

听说龙潜的事之后,罗成特意从县城跑来他家,要把自己的一卷钞票送给他,结果反而惹得他大怒。

不要以为你家里有钱,就处处同情我!你送我西服,送我回力鞋,请我下馆子,看录像带,打电子游戏,你以为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施舍吗?我不需要你的钱!

我们是兄弟啊!不是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吗?罗成觉得很委屈,他的回话让龙潜一时哑口无言。看着他们争吵,我感到有一种悲哀、一条无名的裂缝早已在我们之间蔓延。

结拜之后,我和龙哥确实领受过罗成的不少好处,但他从来不在意花费的那点钱,倒常常不经意间显示出有钱的优越性。尽管在今天看来,那点钱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我们乡下少年的眼中,却仍然觉得异常的敏感。我猜龙哥比我还要加倍敏感,只不过埋藏在心底,不轻易显露出来罢了。有些事总是不那么容易分清。

1994年前后的青朝镇在短暂的兴奋过后,依然枯燥无聊,就像镇上增开的几辆二手公交车那样难看、蹩脚。

虽然出现了新兴的农贸市场,整条街上还是那么嘈杂脏乱,连唯一的电影院也倒闭了,只不过多开了几家歌舞厅、游戏机房。镇上除了台球室,实在没有别的去处。

我们三人假期出门便想往远处走走,如沿着河流去闲逛,而这少不了要骑车。我家有一辆破自行车,整修一番还能运转。而龙潜就没有车可骑了,想买车仅手头的钱又不够。罗成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看到龙潜的尴尬之处,就把自己的车让给他,又去县城买了一辆崭新的。

我们骑着车沿河逆流而上,去水库库区钓鱼、用气枪打鸟。扑哧、短促的枪声,惊飞水面上一群白鹭,四周青山如黛,令人心旷神怡,不识世上尚有愁滋味。

夏天顶有意思的是去河里游泳,从大青石桥上高高跃起,凌空而下跳入河中,激起一圈圈白浪。我一直怀疑青朝镇应该叫“青桥镇”,因为镇上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大青石桥,这桥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横卧河上气势如虹,但桥身裂开了一条条的石缝,犹如一条条黑色的蛇影。

我们便只穿着裤衩,光着身子,从桥顶一跃,以大鹏展翅的姿势,落入下面的河水中。龙潜学着跳水运动员的架势,在空中翻一个筋斗落入水中,姿势优美,河边其他人看见了,都连声喝彩。

罗成起初惧高,但在龙潜的鼓励下,也往桥下跳,像一只公鸡一样扑通掉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水,憋红着脖子直骂娘。为了方便游泳,他还从县城买回三个救生圈,有了这玩意儿,我们就可以长时间漂浮在水上,仰望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了。

在河里游够了之后,我们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坐在桥栏杆上歇息。这时罗成总要掏出一包红塔山,每人甩给一支,就在桥上吸起烟来。

龙潜没有抽烟的习惯,但有烟也就抽,还抽得很沉醉,略皱着眉头,目光望着远方,心事重重的样子。罗成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种人,斜叼着烟吐着一大个烟圈,晃着红塔山烟盒笑骂,学校的那个历史老师真他妈抠门,我看见他下课时抽的都是不带过滤嘴的“建设”牌,两毛钱一包,简直是臭狗屎,哈哈。

接着他又说,这老头阅卷扣分挺狠,每次我都不及格。反正我他妈的也不是读书的料,现在读书也没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赚钱嘛,我接过我爸的生意就够了。

有必要说明一下,我很早就觉得罗成跟我们其实不是一类人,但做兄弟没问题,他也很讲义气。归根到底,我和龙潜没有给过他多少好处,在学习上也改变不了他,就是当初的读书会,他后来也很少参加了,只愿意和我们一块儿玩。

一次我也问过他,当初为什么想加入我们的读书会?他嘿嘿笑了几声,说自己当时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朋友,想找几个玩伴儿,觉得龙潜和我看上去都容易亲近,就凑上去了。他还说,他打心里欣赏龙哥,可能自己是独生子,很希望有一个哥哥。他信誓旦旦地说,会一直把我和龙哥都当作自己的好兄弟。

罗成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到现在也无法说清。事实上,他在学校很有女生缘。男生却普遍不喜欢他,讨厌他那爱显摆的习性。在学校里,早恋的风气已经兴起,两种男生最受女生青睐,一种是学习成绩好的,另一种是家里条件好的。龙潜属于前一种,学习成绩好,长得挺脱俗,经常就有女生借着学习的名义去找他,甚至在书里悄悄夹上一封情书。

而龙潜似乎从来不为所动,恋爱在他看来尚属太早。有一次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恋爱不适合我们这样穷家庭出生的学生,等混出头来了,不愁找不到老婆。

罗成家庭条件好,这点从校长到学校食堂的厨师,没有谁不知道。在龙潜那里吃了闭门羹的女生便转向罗成暗送秋波,自习课上打情骂俏也不稀奇。老班主任看见了,也找过罗成去谈心,口吻是我知道你家里有钱,考不考上学校都没关系,但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学习,要注意学校纪律。可这老家伙的话能顶什么用呢。

罗成还有一架很先进的照相机,拍完照马上就能冲洗出照片,这种相机在青朝镇也独一无二。他骄傲地声称,这架相机是他爸去香港出差带回来的,花了好几万。

学校的很多女生都请他去拍写真照,而他也颇为神气地把相机挂在胸前晃来晃去。跟个别关系密切的,乃至于约到他家里拍照,顺便亲吻搂抱一番。但罗成私下对我和龙哥说,跟那些女生就是瞎玩,当不了真的,他打心里看不起那些小骚货。

龙潜嘴上虽说对女生不感兴趣,但我暗暗察觉到他对我们班上的傅曉敏颇有好感,经常向我打听有关她的消息。他来找我和罗成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先往教室里扫上几眼,看傅晓敏是否在,要是她在,他会尽量多待一会儿。

傅晓敏是我们生物老师的女儿,有一张妩媚的瓜子脸,发育得很早,身材苗条婀娜,胸前乳房两点隆凸,在夏天穿T恤时尤显丰满。她的课桌正好在我的后面,平时很少和我说话,只在做作业有疑问的时候会问我。倒是跟她同桌的戴着一副圆眼镜的李玲,常常拍我的后肩,问这问那。

龙潜来找我聊天,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傅晓敏。两人偶尔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但我发现龙潜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显得格外深沉,傅晓敏也会莫名其妙地脸红。

似乎罗成没有注意到龙潜对傅晓敏的细微表现,有时我们在一块儿,他肆无忌惮地谈起傅晓敏,说那个女生的身段真性感,要泡就泡这种妞儿,多带劲儿啊。龙潜听了一言不发。

罗成还利用他的派出所所长叔叔的优势,从他家里偷出了好几盘香港三级片录像带,拿到自己家里播放给我们看。镇上的电影院关门了,但录像厅却兴起了好几家,有一个惯例,就是在深更半夜放三级片,颇吸引了一些年轻小伙。

派出所的警察也去查,罚点款没收几盘录像带就完事,该营业的照常营业。警察把没收来的一部分录像带送给领导,另一部分带回自己家里过瘾。罗成叔叔的家里就有一大堆三级片,拿走几盘根本不会被发觉。

第一次偷窥那种赤身裸体肉搏战的三级片,我们心跳血流加速、倍感刺激的同时,又隐约有一种犯罪紧张感。而罗成早就看过多次了,对肉搏女主角脱口而出、谈笑风生。与他的热情推荐相比,龙潜对这类三级片兴致不高,看完后只淡淡说一声,以后不看这玩意儿了。

这话像当头泼了一瓢凉水,很令罗成沮丧。而我此后却逐渐养成了一个上瘾的丑陋习惯,直到许多年后才戒掉。

年轻的时候嫌时间走得太慢,年老的时候嫌时间过得太快,其实时间还是按着自己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只是一个人的心境与状态变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和龙潜、罗成形影不离的时期也就两年左右,有关的那些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又似乎很重要。

1994年下半年,龙哥考上县城的红桥二中,念高中去了。罗成已经退学,也随父母搬去了县城,他家在县城新置了房产,他爸改作了房产商。三人组算是终结了。

散伙的那一天,我们在青朝镇中学的各个场所摆出各种姿势,用罗成的相机拍了不少合影。龙潜还特意把傅晓敏叫来,把自己的一张照片题字给她,说是留一个纪念。罗成在一旁趁机抓拍了几张他俩的合影,每人分发一张。而龙潜悄悄把一封信塞给了傅晓敏。

在镇上的一家餐厅里,罗成仰脖喝着啤酒,嘴里说道,自己早就不想读书了,他老子也逼不了他,只要他去县城先熟悉一下建筑工程。龙潜说,反正我也在县城上高中,咱们随时还可以碰头。

整个聚餐并不算悲伤,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由于家住得近,假期里我和龙潜依然来往密切,只是很少见到罗成了。

在学校我一下子变得孤单起来,倒是傅晓敏跟我说话的次数多了,她爱问跟龙潜有关的事,问题甚至显得幼稚,而我总是添油加醋,把龙潜说得神乎其神。

临近毕业的那学期,老师们也管得格外严厉,想把升学率搞上去,这关系到他们的奖金、职称。傅晓敏的父亲上生物课时,还对早恋的学生不断旁敲侧击,爱用一根食指敲着讲台,一板一眼地告诫:“我是教生物的,知道你们这个年龄是危险阶段。人类跟动物发情一样,男女同学受雌雄性激素刺激,容易产生好感,但是啊,但是啊,千万不要偷吃禁果。这个年龄段出了事就会影响终生,要注意时刻给自己敲警钟。”他实在是自作高明,却根本不了解她女儿的心思。

最可笑的是,我的一篇狗屁作文也被老班主任贴在公布栏里,供全班同学观瞻。这篇作文无甚可取之处,只是戏言快要毕业考试,自己复习时间太紧张,连撒一泡尿也来去匆匆。

老班主任很欣赏“连撒一泡尿也来去匆匆”这一句,特意用粗大的红笔隆重标了出来,向全班同学宣扬,什么是学习精神,这就是争分夺秒的学习精神。那些上自习课借口频繁去厕所实则偷玩的同学应该感到惭愧,应该好好向我学习。

被树立为学习榜样之后,一些男生就拿我开涮,给我起外号叫“来去匆匆”,我也只好哭笑不得。

是考高中还是靠中专呢?这是一个问题。很快这个问题被解决了,省重点高中红桥二中提前来学校招生,一场考试过后,我被顺利录取了,傅晓敏也一同被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立马打包回家,以最快的速度告别了青朝镇中学。

谁知甫一进家门,就遭到父亲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考中专不是挺好啊,非要读什么高中,考不上大学你就报废了,就跟老子一块儿挑大粪、修地球。要读高中也可以,有本事你自己挣学费去,别伸手跟老子要钱!

我他妈的就自己挣学费!第二天我就去了邻村的砖厂做搬运工,一天活干下来,身上全是泥,骨头架子都快散掉了。我憋着一口气在那里干了两个月,暑假期间挣了一千多块,一个学期的花费够了。

龙潜来砖厂看我的时候,调侃道,这是我的老本行,没想到你也干得动啊。我告诉他,以后咱们又在一块儿了,傅晓敏也考上了二中。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当我回家把一卷钱塞给母亲时,她掀起我的裤管,看见我两手两脚的血泡,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来。我却嘿嘿笑了,我终于自己作了一回命运的主。什么破中专我才不稀罕呢,我要考大学,去北京、上海,我要远走高飞,离开青朝镇这个连做梦都觉得腻烦的地方。

1995年下半年,我和龙潜在红桥二中会师,每天晚饭后又开始了从前的读书会,偶尔傅晓敏也会加入进来。学校位于县城北面,背靠一座山,名为鼎山,形如一尊倒扣的巨鼎,山上林木茂盛,景致如画。

至于红桥县名的由来,据传是元朝末年天下大乱,这里的原住居民遭到大屠杀,血流成河,把县城里的那座著名老石桥都染红了,从此石头变成了红色,再也褪不去。鼎山上又多枫树,到了秋天到处一片赤红,仿佛一腔流不尽的英雄血。

傍晚时分,站在半山亭里,俯瞰山下县城全景,不由得令人生出一股挥斥方遒的豪情。一次龙潜庄严地对我说,我们一定要走出去,走出青朝镇、红桥县,到远方的大城市去,窝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出息。我们的父辈已经没有机会走出去了,但我们一定不能重复他们的生活,麻木、忍让、卑微,一辈子唯唯诺诺,被人呼来喝去,被人瞧不起。

望着远处团团天边昏暗的云朵,我的心里也是热乎乎的,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有一天我总要离开这里,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傅晓敏和龙潜偷偷恋爱了,两人经常密约晚饭后去学校后山的山道上漫步。而我自觉识相地终止了与龙潜的读书会,跟其他同学去学校操场上打排球。傅晓敏是一个单纯乃至天真的女孩,像大多数少女那样,强烈幻想着拥有一段浪漫的恋情,恰好这时期遇上了龙潜,而他英俊挺拔的身姿、略带忧郁气质的眼睛,迎合了她想象中的恋人形象。

她被龙潜的一封封情书打开了心扉,那些温柔而炽烈的词句像清风拂过她平静的心湖,漾起一圈圈的涟漪。关于这一点,我必须澄清,这只是我的猜想。

龙潜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他跟我说,在青朝镇中学时,第一次见到傅晓敏就怦然心动,那种心动之前从来未有过,后来就开始给她写信,她并没有拒绝的意思,相互通信了一段时间。

到红桥二中的第一年里,他几乎每天都盼望着傅晓敏的来信,晚上躲在宿舍被窝里打手电一遍又一遍读信,每个字都背得烂熟于心。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这种感情跟友情不一样,兄弟,你还没有爱过一个女生,你不会明白的。但是我绝对不会重色轻友,我不是那种人。

作为全县唯一的省重点高中,红桥二中为保持高考升学率,纪律极为严厉,对学生早恋自然是棒打鸳鸯,决不手软。学校周围是高墙和铁丝网,一下晚自习就校门紧闭,看上去跟一座监狱差不多。

宿舍里的一位同学晚上出去玩电游,深夜企图翻过铁门进校,孰料一条大腿跨过铁门时被门上的铁刺钩住了阴囊,痛得哭爹叫娘,被值夜保安人员发现才救下。这个同学也被学校传成了笑话,被起绰号为烂卵。

而偷偷恋爱的学生不敢冒這个险,晚上就选择在外面过夜,还得事先拜托宿舍同学打掩护,以免老师查夜时被发现人不在。夏天的晚上,龙潜和傅晓敏有时就在外面过夜,甚至睡在县城水库大坝的草坡上,两人相互搂着看星星。

在傅晓敏眼里,这似乎就是很浪漫的事。但很快她又厌烦了,星空看多了也很无聊,何况是躺在露天草地。虽然恋爱占去了部分时间、心思,但龙潜的成绩依然很好,他的学习天赋在全校也有口皆碑。

差不多每两周,罗成都会来学校一趟,跟我和龙潜见面聊聊天。退学才一年多,他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个头一下子蹿高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衬衫,也不再理着郭富城式的发型了,变成了板寸头,脖子上拴一根大金链子,挂着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自行车早不骑了,改成了一辆铃木王,车把手上晃荡着一个公文皮包,腰上别着一部大哥大和一部扩机。

“你信这个啦?”我指着十字架问他。“信个[求]啊!就是一个装饰品。”他说起话来一串接一串的脏词,笑起来像鸭子嘎嘎的声音,跟以前的罗成好像变了一个人,但对我和龙潜还是很热情。傅晓敏在的时候,他还会开些荤玩笑,虽然他知道她和龙潜在恋爱。龙潜也就一笑置之。

尽管罗成每次骑着铃木王从校园里呼啸而过,可学校里没有人敢拦他,因为他爸已经是县城响当当的人物,一提名字可谓无人不晓。

县政府当时搞了一个空前规模的工程,称为红桥县中心市场。这个中心市场占地数百亩,除了建成众多商铺、批发店之外,主楼酒店高达十八层,而此前县城的最高楼国贸商厦才只有六层。

罗成的父亲为这项工程拉来一笔巨额投资,还是工程的主要承包商,为此连县长见了他都得满脸堆笑。罗成退学后一度每天都跟着他爸,去工地转悠视察一圈,或去拜访县城里的各种头面角色。在众人的眼里,罗成已经成为罗少爷,他出现在哪里,皆是前呼后拥,跟黑社会头目的排场已不相上下。

只不过,他找我和龙潜的时候,仍然喜欢一个人前来,这也颇让学校的不少师生觉得奇怪。班上同学向我打听罗成,我很淡然地表示,就是初中同学,聊聊天而已。

的确,罗成邀请我们去县城的歌舞厅玩耍,或者去他家的豪宅,但我们从来没去过,称学习时间太紧。他想邀请傅晓敏去玩,也被龙潜制止了,而他也不好意思强求。

第一年的高中生涯,我的学习成绩竟然并不好,浮在中游晃荡,甚至还不如同年级的傅晓敏,心里很是焦急,这样下去将来要考上好大学肯定没戏。龙潜也抽空给我提供一些学习建议,但收效不大,他就安慰我不要心急,还有两年才考大学,一切还来得及。

我就埋头苦读,特别是为提高数学成绩,疯狂地做各种习题。没有钱买参考资料,龙潜就帮我到处去借,想缓解一下我的焦虑感。似乎老天捉弄,期末考试的成绩单下来,我还是不上不下,给了我一记沉重的闷棍。

说实话,那时我甚至有些嫉妒龙潜,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却几乎次次名列全年级前茅,还有闲情逸致从学校图书馆借阅《少年维特之烦恼》《罪与罚》等世界名著,跟傅晓敏谈论一些虚无缥缈的文学话题。

有一阵子,我赌气不愿见他们,更不愿见罗成,在内心里折磨自己。他妈的,要是考不上大学,还可真要修地球了,那可丢脸丢大了!一股无名之火郁积在我的胸中,大有随时爆发之势。

1996年的那个夏天,我差点杀人了。

也许是长年过度劳累,那个夏天母亲突然精神混乱,陷入崩溃的境地。起初说胡话,什么梦见狐仙降临,自己的前生是一棵石榴树,预见村里未来会发生洪灾,诸如此类不符情理的胡话。后来行动举止更加不可理喻,坐在一堆鸡蛋上说要孵化小鸡,把一根牛腿骨供奉起来,说那是祖先的遗物。

她已经疯掉了。失去理智了。周围的邻居这样议论纷纷,心肠多好的人啊,天天起早摸黑,居然疯掉了,命真苦哇。村里的老太太们更是发出同情伴以流泪的叹息。

据当地治精神错乱症的偏方,请能跟神仙对话的巫婆施法,就可以祛除附在患者身上的妖孽。他们认为这是妖孽毒障依附在一个人身上,致使其精神错乱。

父亲无奈之下就去请邻县的一个巫婆到家来驱妖,这巫婆是一个长着一对倒三角眼的老太婆,全家三口人两老一少都从事驱妖这个职业。在又跳又唱一顿作法之后,她们三口居然赖在我家不走了,其理由是母亲中了狐妖的邪气,需要她们长期镇守以免妖气再来。每天她们都要吃好喝好,老巫婆更像一只咯咯叫唤的老母鸡,神气地在我家院子里遛弯。只是到晚上临睡前口中念念有词,画上一道符在门上,然后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母亲的病一点也不见减轻,反而更加古怪了,把猪圈里的两头猪放出来,赶着它们到处乱跑。最可恼的是,她倒很听那老巫婆的话,要认后者为干娘。老巫婆也就更加索取无度,天天要红包声称供给神仙,没多久就把我家的积蓄耗光了,而父亲感到束手无策。

家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就跑去龙潜家寄住。田地里的早稻也熟了,龙潜帮我一块儿去收割,冒着酷暑打下稻谷,一担担往家里挑。白天将新打回来的谷子在晒谷场上晒干,傍晚就拢成尖堆覆上塑料膜,以防夜里淋雨。然而,老巫婆竟指使母亲把谷堆统统扒开,说可以驱散妖气。结果半夜下暴雨,把谷子冲得遍地都是,让我和父亲欲哭无泪。

临开学的前一天,父亲把家里的两头猪卖了,准备当作我的学费,存在柜子里。老巫婆看见了就指使母亲把这笔钱悄悄取出来给她,随后她带着全家就开溜了。

我和龙潜正好从外面回来,商量返校的事,听邻居说巫婆刚走不久,样子急匆匆的。我一翻柜子,发现卖猪的钱全没了,就反身从我的武器收藏箱随手捡了一把匕首插在腰上,叫上龙潜一起骑车去追。一种报复的情绪猛烈燃烧起来,我感到自己像史书中说的侠客那样,一路猛踩着自行车狂奔。

追了五里多地,在路上截住了巫婆全家,我顿时扑了上去。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压抑已久的怒火喷薄而出,不由分说对巫婆三口一顿拳打脚踢,而她们毫无还手的能力,随后我拔出匕首就要捅下去。一旁的龙潜见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喊道,你疯啦!她们愚昧,你也愚昧,杀她们算什么英雄?

我这才清醒过来,把匕首狠狠扔在地上,而巫婆全家嚇得哭了,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她们也是可怜的人,这种人在青朝镇并不少见,像蛆虫一样混吃混喝。

我得承认,没有龙哥的那声断喝,也许我真杀人了,然后懊悔一生。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再也不会那样盲目冲动,操起刀子就要杀人。不过,每个人都有过杀人的念头,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在你的面前出现,让你感到极度恶心,真想一刀子下去,把他们或她们像扎西瓜一样扎得稀烂。这样的想法阴暗吗?也许你和我都一样阴暗。

就在这个暑假里,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后来才知道,傅晓敏和罗成一起去桂林玩了一趟。原来她假期想去旅游,就打电话给罗成,问他推荐哪里值得一去。罗成说自己正想去桂林,可以一块儿去,傅晓敏欣然同意,瞒着家里就去了。

两人在桂林玩了两个星期,回来以后,还经常互通电话,但龙潜并不知情。开学之后,傅晓敏和龙潜依然像过去一样,只不过她嘴里不时会说罗成不错,对朋友很慷慨,对龙潜却没有以前那样热情了。他一次翻开她的书,书里夹着一张她和罗成在桂林的合影,就问怎么回事。傅晓敏解释了一下,说,这没什么呀,就是凑巧一起去旅游了,罗成也没对我怎样。龙潜把这事又告诉了我,但我们都没太往心里去。

母亲的病倒是奇迹般的好了,又恢复了正常。秋天的时候还跑来学校给我送棉被,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像是一张剪纸。我见了顿觉鼻头一酸。

进入了高三,龙潜的学习节奏一下子紧张起来,跟我见面的次数少了,连傅晓敏也很少约会了。这期间罗成来找过我们一次,他请我们在一家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用大老板式的语气高声喊买单,随后神秘兮兮地说,县城里新开了一条休闲按摩街,要不要去玩一玩,我请客!里面有很多漂亮妹子,可以带去宾馆开房的,你们还没玩过吧,学习那么紧张干吗,放松一下。

对于他的美意,我们严词拒绝了。龙潜生气地说,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啦,要玩你去玩。罗成见龙潜生气,赶忙赔着笑解释,俗话不是说,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蹲过班房,才是铁哥们儿嘛。

他又故作感慨,还是学校的女生清纯啊,不像那里的妹子,个个都一副婊子相。这次聚会我們不欢而散,之后罗成再也没主动来找我们,而龙潜也告诫傅晓敏不要再跟罗成联系。但她撇了撇嘴说,他不是你的哥们儿啊,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说也奇怪,我的成绩竟渐渐好转了,几次考试都名列班上前三甲,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一个周末下午,我陪同桌去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书,刚踏入店门,忽然一辆摩托从街上掠过,车上的两个身影格外熟悉。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罗成骑着摩托,后座上载着傅晓敏,她紧紧搂着他的后腰,头靠在罗成的背上,看起来很亲密。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事要不要告诉龙潜呢?但又担心影响他的学习情绪,还是压一下吧。也许罗成就是带傅晓敏兜一下风,可能没什么事。过了两天我也就把这事淡忘了。

学校的日子重复而单调,但也过得很快。元旦放假三天,我和龙潜就搭车一道回家,回去才知道他家出事了。他的二姐被当屠夫的姐夫撵回娘家了,屠夫痛骂她是婊子、烂货、不要脸,吵嚷着要离婚。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二姐人长得美,出嫁前去深圳打过两年工,跟家里人说是在玩具厂,实际上她在休闲中心做按摩小姐。当时龙潜的父亲治病正需要钱,龙潜也休学了,一家人都被钱难倒了,二姐一急之下就在深圳与几个同乡姐妹一起干起了皮肉生意。

做了两年她也攒了一些钱,就洗手不干了,回来后经人说媒嫁给了屠夫。屠夫虽是一个大老粗,对二姐动辄打骂,但她还是忍了下来。

本来二姐的秘密也没人知道,跟屠夫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偏偏她在深圳的一位老姐妹这时回乡了。这老姐妹平日无所事事,整天跟村里的中年妇女们磨嘴皮,炫耀自己在大城市的见闻,大嚼舌头之际,一不留神就把二姐做小姐的事抖出来了。风言风语立即传了出去。屠夫听到后暴跳如雷,当即把二姐一顿暴打,还骂着要把她休了。

龙潜的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传统农民,一心指望着儿子能考上大学,女儿们能过个安稳日子,哪曾想到会有这种事。他的父亲早年受过风寒,加上其他病,身体本就不好,一直咳嗽气喘,听说女儿的丑事,也指着回来的女儿直骂“不要脸”,接着流着泪骂自己无能,老是拖累子女,连一担水都挑不了。经过这么一次刺激,他旧病发作,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

一回到家,龙潜就听到村里的流言蜚语,还有人在背后悄声议论,靠卖屄赚钱,这都啥世道啊,也不怕丢祖宗的脸呢。龙潜气得脸色铁青,想发作又无处可去。

二姐从小就疼他,大姐家里穷,这些年自己上学的学费也主要是二姐支持的,他不怨二姐,只是恨世道不公。我去看他的时候,想安慰他一下,他怔了半晌,长叹一口气,说,这社会咋这样不公平呢,为挣一点学费,全家都累死累活。我们哪点比别人差,到头来还是这样。你看罗成什么事都不干,天天逍遥快活。什么兄弟,可笑!我劝他心里想开点,事情过去就好了。

说要闹着离婚,屠夫其实也有点舍不得,只不过面子上挂不住,二姐住在娘家僵持着也没有回去。然而没多久,龙潜的父亲病情日重,快过年的前一个晚上吐血死了。恰逢寒假期间,棺材在家停放了几天,吹吹打打办了一场白喜事,也就草草下葬了。龙潜的手臂上挽着黑纱,脸上整日阴沉沉的,也不说话,更不出门,就是闷头帮家里干活儿,晚上趴在灯泡下复习功课。

那一阵子,我瞅着他的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跟傅晓敏打电话,希望她劝慰一下他。谁知电话打到她家里,她爸也就是那个生物老师,说傅晓敏和同学去海南旅游了,还没回来。在学校整天读书,脑子容易憋坏,假期出去开阔一下视野也好。他说话还是一板一眼的腔调。开阔你妈个头!我在心里骂道,随即挂了电话。

到底龙哥知道了傅晓敏和罗成的关系。那是在寒假结束开学后,周末罗成已经公开来学校接傅晓敏出去了。此前我也提醒过龙潜,多关心一下傅晓敏,别把她晾着了,但他那阵子心情不好,模拟高考的成绩也有所下降,就没太在意我的话。

等到这个时候,他就去找傅晓敏谈话,她磨蹭了好几天,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约会。傅晓敏不肯到学校后山上相见,于是两人约定在县城公园里碰头,见面还没怎么说就大吵了起来。龙潜质问她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跟罗成交往,为什么一点也不顾他的感受?

傅晓敏一连串的反问让他惊愕。以前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蠢我幼稚,觉得你学习好,做事有主见。可你呢,就知道跟我谈文学、谈历史,谈人生理想,其实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你以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就浪漫了?你除了给我写过几封信,说一些空话,你送了我什么像样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你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难道要我跟你回家种地、喂猪养鸡?我喜欢上罗成怎么啦,他人长得不比你差,也会关心人。他带我去过的地方,你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去。没错,他家是有钱,有钱总比没钱好吧。就算我看上他家的钱怎么啦,现在谁不喜欢钱。我不想伤害你,罗成也不想伤害你。咱们好说好散,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谁也别管谁!

她还把龙潜写的信都退还给了他,龙潜气得把一封封信扯得粉碎,撒了一地。回校后他叫我出去,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我,狠狠怒斥道,兄弟之妻不可欺,罗成他妈的怎么这样,原来他来学校看我们就是为了打傅晓敏的主意。

我极力劝他,傅晓敏跟你可能并不合适,分了也未必不好。现在还是高考最要紧。只是罗成确实太他妈的不仗义了,说一套做一套,这哪是兄弟的做法嘛。龙潜咬紧下唇说,我他妈的太失败了,我他妈的就是不服,我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总要委曲求全,处处低声下气。

1997年3月下旬,南方春意早发,鼎山遍山红杜鹃已开,枫树也已吐芽,松柏愈显苍翠,灌木丛也抽出了嫩枝。那天上午十时左右,学校突然响起广播,要求全校学生到操场上集合,校领导有紧急事情通报。老师和学生们纷纷涌出教室,往操场上赶去,一边猜测发生了什么紧急意外。

原来当日清早,县城一位退休的老工人上了鼎山,扛着鸟铳去树林子里打斑鸠。刚爬过半山亭之后,瞅见林间空地上竟躺着一张百元大钞,老头惊喜万分,弯腰拾在手里,又觉得纳闷,谁把钱掉在这里呢?往前走了几米,又发现几张百元大钞,拾得在手又向前走了几米,发现数十张百元大钞散落在地上。

老头一一捡起,正窃喜天降元宝时,又向前面的灌木丛走了几步,一具尸首顿时呈现在眼前。尸体腹部被捅了好几刀,血流了一大摊,半边脸都被砸烂了,只是一身深紫色的休闲西服还能认得出来。

老头吓得魂飞魄散,大喊,杀人啦!钱也不要了,一路连滚带爬,跑到红桥二中值班室报警。

学生们全体集合在操场上,彼此交头接耳谈杀人的消息,恐惧、兴奋而紧张。校长和教导主任站在主席台上继续喊话,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正在调查案件。从今天起,谁也不准上后山去,发现可疑的人员立即向学校保卫处报告。

正在讲话之际,一个人从主席台后面蹒跚着上了台,所有的人都把视线投向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个人是龙潜,他头发混乱,脸色难看至极,声音冷冰冰的,向校长和教导主任说,人是我杀的。台下立刻炸开了锅,校长和教导主任也傻了眼,周围的保安人员随即扑了上去,把龙潜双手反剪背后按倒在地。我顿时也蒙了,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好像是在梦里,想动却动不了。

片刻工夫之后,一群警察赶来学校把龙潜带走了,警笛狂鸣。邻班的傅晓敏当场手脚发软,倒在了地上,被几个同学七手八脚抬往了校医院。

接下来几天公安局来学校持续调查,很多老师学生都被叫去问话,我也被叫去了,但我坚持说自己根本不了解情况。我确实不清楚龙潜杀人的具体情况,直到后来我才勉强得知整个事情的大致经过。

案发的当天中午,龙潜在校外公共电话亭里拨通了罗成的大哥大,说有要事找他谈一谈。罗成问什么事,是不是跟傅晓敏有关?龙潜回答说没错,就想把这事了结了。两人约好傍晚时分在鼎山的半山亭见面。

龙潜把我过去送给他的那把匕首插在腰上,藏在衣服下面。一直以来,这把匕首都藏在他的枕头下面,很珍爱这件礼物。他说,带匕首去只是想吓唬一下罗成,并不想非杀他不可。两人在半山亭会面后,龙潜说,再往山上走一走吧,就接着在林子里走了一段路。罗成不耐烦,说,有话就讲吧。龙潜停住脚步,盯着他冷冷地说,傅晓敏跟你好,我不怪你,是她自己愿意的。我只希望以后你真心对她好。

你想错了。罗成答道,我们是哥们儿,我不会抢你的马子。我就是跟傅晓敏玩一阵子,现在我都可以把她还给你。你知道吗?在青朝镇中学的时候,我就想泡她,但一直都因为你喜欢她,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没有下手。后来是你对她不关心,她才跟我好的,你也不能怪我。告诉你吧,我就是想搞她,你以为我会真喜欢她,怎么可能啊,我想搞的女人还多着呢。说实话,我很看重咱们的兄弟情分,特别是你,我一直把你当作兄弟。我知道这事我对不住你,这些钱就算是我欠你的,你也需要钱花。

罗成抽出一沓百元大钞递给龙潜,被他一把打落在地。

龙潜,别装清高了!罗成倒很平静,说道,你家里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好心帮你一把。现在的社会谁跟钱有仇啊,你看我都不读书,二中的校长、老师见了我不也点头哈腰,他妈的县委书记见了我都客客气气,为什么啊?因为我爸有钱,他们今后还得求我。有钱我就是杀了人,也有人帮我罩着。再说上大学不也是赚钱,现在还有女大学生做鸡呢。龙潜,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帮你介绍到我爸的公司去……

话未说完,一把匕首扎进了罗成的肚子,紧接着又是几下。龙潜号叫着,操你妈,你算什么东西啊!你了不起,你算个屁啊,你就是一堆臭狗屎!罗成鼓突着眼睛双手捂着肚子瘫了下去,脸上接着遭到一块石头的猛砸。

打够了之后,龙潜顿时恐惧起来,把罗成的尸体拖到灌木丛中,把匕首也扔了。抖着手捡起那沓钞票,走了几步又随手撒了,在山溪中洗了一把脸和手。洗脸的时候,一股无名野花淡淡的香味突然钻入鼻孔,他深深吸了一口,身上每个毛孔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慰。

悄悄潜回学校宿舍已经天黑,同学都上晚自习去了,宿舍内空无一人。他换了一身衣服,躺到上铺的床上裹进被子中,感到浑身发抖、发凉。下晚自习后,有同学问他怎么了,他称有病去医院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听到学校的广播,他爬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向操场上走去……

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这样吗?我并没有肯定的信心,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构思。

整个红桥县城都沸腾了,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二中学生因失恋杀死好友,本县大老板的公子被学生捅死,诸如此类的消息越传越远。这桩凶杀案后来定性为情杀,犯人龙潜不甘女友被抢,冲动之下拔刀杀死情敌。

由于龙潜已经超过十八岁,杀人手段残忍,半年后被法院判处死刑。本来自首还有判死缓的余地,因罗成的父亲痛失独子,上下打点,扬言非要一命偿一命,置龙潜于死地不可。龙潜被执行死刑后,骨灰让二姐领回了家,葬在其父的墓旁。傅晓敏则因精神受到刺激,她爸来校办了休学手续,把她接走了。后来再也没见过她。

学校在闹腾了一阵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我一直不信龙潜会因情杀死罗成,他没有那么不理智。等到第二年我考上大学时,大家都不再提起那桩案件了,好像那已经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于校方而言,升学率才是第一位的,庆祝高考胜利的大红榜也在校园贴了出来,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考上大学的学生家长们轮番宴请学校老师,彼此说着恭喜道谢的话,喝得面红耳赤。这些家长还在县电视台点播电影,标明恭贺某某的子女考上大学,特此点播电影以飨观众。

那个夏末的早上,我离开了我所诅咒的青朝镇,要前往县城火车站再转车上海去读大学,村里很多人来送我,就连黑崽也来了,热情地跟我握手道别。龙潜的二姐也来了。在送别的人群中,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朝我挥了挥手,宛如一尊高贵美丽的雕像。

那一刻,无数种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真的理解龙潜、罗成、傅晓敏吗?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我的一部分随着龙潜一起死去了,而他的一部分又在我身上继续活着,我要大踏步走下去。

车子开动了,想起了那年我们三人唱的《水手》,想起了几句歌词:“永远在内心的最深处,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上大学之后,我很少回老家,假期里就去打工赚点生活费,不太愿意回去。跟中学老师和同学更是断绝了联系。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跟老家的人事都渐渐陌生了,远远望去,像隔着一层迷雾。然而,有时回想起来,却又无比清晰,涂抹不去。

現在,我在北京做一名上班族,每天随着地铁的人潮人海出没,工作貌似兢兢业业,其实什么事都没干成,时时倍感苦闷而无聊。

一个周末,天空飘着一层朦胧的灰霾,我在公园里遛弯、发呆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从深圳打来的陌生电话,老家口音,原来是坐在后排的李玲。很多年中断了联系,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了我的手机号。

她笑嘻嘻地说,当年她其实在心里暗恋我,但我像是一根木头不开窍。她还不经意中谈到了龙潜、傅晓敏:他就是个神经病啊,害人害己,活该!傅晓敏现在好得很,比以前更漂亮哩,嫁给了红桥县的一个房地产老板,县城的一半楼盘都是他老公盖的。她喜欢去国外旅游、购物,还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我们老同学都羡慕得不行……没听完她的絮絮叨叨,我悄悄挂上了电话。

公园里附近的小广场,一群大爷大妈戴着口罩,播放着高分贝的俗不可耐的音乐,摇晃着臃肿的身躯,在薄霾中跳着广场舞,好像世界如此美好。

(标题书法:马振水)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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