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德洛邂逅

孙 宽 原名孙宽余，南京大学文学硕士。曾做过播音主持，经商从教等。在香港、新西兰、美国、新加坡等地工作、学习、生活二十多年，在世界各地旅行和自由写作，目前定居新加坡。2016年创办自媒体微刊《宽余时光》，部分作品发表于新加坡《联合早报》和国内许多报刊。

一如初见

勒德洛（Ludlow），是今年夏天英国之行中，我们遇到的最温馨可爱的一座小城。它有一种让人无法忘怀的温柔气息——古朴、清雅、迷人。

马克和我在小城一家哥斯达咖啡馆，偶遇了92岁的英国老人文迪（Wendy）和她的家人。我们和文迪及来拜访她的儿子班（Ban）和女婿大卫（David）一起喝了一杯咖啡。班带我参观了文迪的老人公寓及周围环境设施。我一边参观一边想：“这真是我看到的最理想的地方，我将来一定会再来的。”其实，我那时还不明白这座小城到底是什么那样吸引我，但我知道我已经对它完全着了迷。

喝咖啡时一直不太言语的大卫，说他愿意带我们在小城里走一走。我们一起离开哥斯达咖啡馆，走了不到50米就是小城唯一的中心市场。大卫和马克走在市场旁边，我特意穿过市场，顺便走马观花地浏览了解并感受一下当地人的生活。

市场虽小却几乎应有尽有，最主要是农牧民们自己的产品居多，面包是自家的手工制作，蜂蜜是自家酿造。市场里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聊些日常，随处可见的狗狗，要么陪主人买东西，要么陪主人守着自己的小摊子，度过平凡而充实的一天。我不禁想象着自己在这里买个菜、挑盆鲜花的情景，感觉非常轻松惬意，有种也许我属于这里的淡淡幸福。

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觉得一方人也在维护修缮着一方水土。这个地方确实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它抓住了我的心，使我连日来马不停蹄的旅行劳累，就这样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我旅行前做了些史料阅读的功课，但的确因其太小而没有重视，忽略了许多细节。现在，我反而觉得“真正的快乐，我们的身体会知道，让它引领我们”。其实什么都没有错过，也从未错过。

小城坐落在英格兰中部，蒂姆河边，好像一个隐藏在英格兰和威尔士边界的世外桃源。它始建于中世纪（11世纪后期—12世纪初），距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然而斯年逝去，小城竟然基本保存完好，总体上还是初建时的模样，这是永远的“一如初见”。

勒德洛是一座悠久的文化古城。小城的模样就好像把我们带回到一千年以前，它的原始模样未动。这里人口仅有1万人，是全英格兰人口密度最小的城镇。然而最令人惊诧的是，它竟然有500多座国家级保护文物。实际上就是，我们每走一步都可能看到文物，每一个微小物件都可能是千年古董。比如小城内外的建筑都是优雅的都铎王朝和乔治时期的建筑。这种建筑风格，是中世纪向文艺复兴的过渡时期的风格，得名“都铎风格”（Tudor Style）。诺曼·肖（Norman Shaw）和乔治·戴维（George Devey），在当时被认为是都铎设计的著名建筑师。街面上随处可见的这类房子，它们幢幢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今天仍在使用，又具有无限观赏价值。这些曾经使用过它们的人，匆匆即逝千年，每一位都如初建者那样珍爱它们，即使小城经历过无数次战火的洗礼，人们在修复和维护的过程中，绝对尊重并保持了它们原本的风格，甚至一砖一石都不曾怠慢。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绝不仅是对建筑的保护，它应该还是一种对人、对文化、对历史的尊重和传承，其姿态集敦厚清雅和雍容华贵于一身——“任世界千变万化，我一如初见。”

大卫觉得我们时间实在太短暂，只能就近挑拣些重中之重来参观。我们仨几分钟后就来到了著名的勒德洛城堡前面。它距离我们刚才经过的中心市场也就二三百米，大卫建议我们从城堡后面走过去，围着古堡绕上一圈，不仅可以欣赏古堡从外到内的全景，而且也能同时浏览路上的風光。

勒德洛城堡现已是一个废墟，但它鸟瞰蒂姆（Teme）河，河水潺潺流过，沿着河远望便是无尽的乡村绿野。我站在城堡的废墟上，抚摸着断壁残墙，那种岁月沧桑之感不禁使我突然想起这么几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残破应该是一种美，是一种深邃而有内涵的美，每一截断墙都是历史，每一块石头都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于我这的确别有一番风景。

老城堡是在被诺曼人（Norman）征服之后，1085年由沃尔特·德拉（Walter de la）修建的英国第一座石头城堡。它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曾经历过12世纪多次内战，且几经转手。14世纪，这里还被改建成为皇室的王宫。1689年终被遗弃，此后才慢慢成为废墟。不过现在倒成了一处探险宝地，城堡里面有许多秘密通道，可惜我们时间不够用，此次未能下去探险，我相信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勒德洛堪称文化名城，不只是整个城镇都是古迹和文物，还因为它是艺术的，它的艺术气息既古老传统，又充满现代激情。即使在偏僻的小街小巷里，仍有许多古玩店、书店和画廊，而且布满各种精工手工作坊和各种手工艺术品店，大卫的画廊也在其中。他说他在这里找到了创作灵感，艺术生命又绽放了新的光彩。

除此以外，小城一年一度的莎士比亚戏剧节，年年都盛况空前，许多世界级的舞台艺术家都曾在这里演出过。这里每年都有许多国际盛事，米其林星级饭店之多仅次于伦敦。小城从古至今一直在烹饪方面享有盛名，现如今，它又因国际美食节（Ludlow Marches Food and Drink Festival）而世界闻名，并成为英国精工烹调运动之都，国际著名美食节的东道主，成为鉴赏当地美食的国际机构。如此朴素清幽的小城，竟然同时又是一个光鲜亮丽享有盛名的国际都会，真是太神奇了。

勒德洛是英国官方指定的第一个“慢节奏城市（ Slow town）”。小城里完全没有麦当劳这类快餐，甚至连一家连锁超市或者服装店也没有。走在小小的巷子里，一间一间小作坊、小店铺，各类极致的小店也许只卖一种产品，小到有的只能站下一个店员，他们仍在传承着独特的手工传统。

记得20多年前在新西蘭首都惠灵顿的大街上，下午4点以后就少见行人了，除了少数书店咖啡馆以外，大家都回家了。生活的慢节奏使年轻时的我非常不适应。当时的总理说：“我们就是要慢慢发展，让人们好有时间去享受生活。”我还不能懂得其中的含义。几十年前的国人，放弃了农村，来到城市;放弃小城去了北上广。有些人甚至放弃了中国来到了欧美，最后却发现原来无论老牌的还是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人们仍然尽量保护着某种“慢”，即使大有机会快，却偏偏极力地保护这种“慢”。

然而，我们并不了解这样的“慢”后面，需要多么深厚的底蕴才能安贫乐道，需要多么温暖丰富的人文关怀去呵护。比如刚才我们喝的哥斯达咖啡，即使是1971年始于伦敦的传统工艺，制作精良淳厚，但也才入住小城不久。对于我来说，这一杯有近50年历史的英国本土咖啡已经相当浓郁了，但与这里的传统咖啡相比，就好像是速溶咖啡;有些咖啡店仍坚持使用最古老的烘焙方法及手工咖啡磨。而小镇上的居民，他们仍能够慢慢地耐心等待，而且乐意等待那一杯手工磨出来的咖啡。

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香醇的咖啡吧？

世界上，也许只有人文的香醇无法替代。

虽然不断完善的制度和法律能维持社会平稳和人的生存，但是只有人文的关怀才能使农牧业和手工作坊世代得以传承，只有人文的支持互助才能使所有的农牧民和手工业者得以安居乐业。只有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足，才能够“慢”生活。最终，也许正因为这里独特的慢生活，一批又一批的作家、诗人、艺术家也被吸引到这里。

这里还是文学家、艺术家向往的天堂，他们在这里得到了创作的灵感，同时又为它添光添彩，注入新的文化和艺术滋养。大自然和人文的和谐共存、相生相宜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文迪婴儿般的美丽，他们一家人的热情诚挚，整个小城人与人的信任平和喜乐，远处的田园绿野，近处的古堡老城……所有的一切都如诗如画，成为小城生生不息永恒的风景。

我实在不愿拿它和任何地方比较，它所独具的魅力足以感动我，还有那融化我心的温婉和清纯：“任世界千变万化，我一如初见;任千年沧桑，我似婴儿般清新极致。”

92岁的姑娘

她安静地坐在哥斯达室外咖啡座的角落里，浑身散发着天使般的温暖和光彩，那是一种只有婴儿才具有的喜乐和温柔，那样无形地吸引着我，我完全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就这样，我在一个陌生的英国小城勒德洛，邂逅了这位我称为姑娘的92岁英国老太太文迪和她的家人。

她身材瘦小，满头银发，感觉至少有80岁了。但远远望去，一团嫩嫩的淡蓝色让人眼前一亮。那是一件看起来崭新的，至少是仔细熨烫过的浅蓝色针织衫，上面缀满了闪烁的花形亮片，入时的半长袖只露出她一小段手臂，细密的小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在穿戴保守的英国老人中，她穿着如此入时确实是最初吸引我的因素。

我开始仔细端详她：深邃的眼睛明亮温柔，圆圆的眼睛里淡蓝色的瞳仁儿，透着清澈恬淡柔和的光;眼睛周围不仔细看，看不出她涂了淡淡的粉色眼影;笔直高挺的鼻梁，几乎没有明显的皱纹;细腻斯文的嘴唇上擦着嫩粉色带亮彩的口红;脸上擦着淡淡的粉，完全看不到老人常见的大块色斑。蓬松的银发非常飘逸，虽然略显稀疏，但还是可以明显看出她精心地做过发型。双腿和双手轻松自然地搭在一起，戴着钻戒和婚戒的手在上面，另一只手上握着印花的纸巾，深蓝色的长裤衬托着她纤细的手指，美甲的颜色配搭粉红色的眼影，更显得皮肤滑润。脚上的一双蓝色和浅棕色相间的拉带皮鞋，鞋面和鞋帮上都刻着镂空的花纹，样式新颖看起来也相当舒适。

这是一个非常美的女人，年轻时应该有过惊人或闪亮耀眼的美，现在是优雅和柔媚动人的美。无论是从她整体上的衣着搭配，还是梳妆的细节中，无一处不渗透着精致细腻的美。

但最美的，还是她平和温暖的微笑，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充满轻松和谐的喜悦。

我们只剩下一个小时，就要暂时离开这座城市，还有很多景致恐怕没有时间去了，不过我宁可放弃去观光。在我看来，人永远是最美的风景，而且如此美好的人永远都可遇不可求。

于是，我决定坐下来和老人聊一聊。她叫文迪，和我母亲同岁，今年92岁。原本不住在勒德洛，她是20年前随女儿一家从伦敦搬来的。女婿大卫是位画家，觉得伦敦太拥挤，阻塞了他创作的灵感，他们就一起来到了这座小城。儿子班还住在伦敦，退休前是位银行家，曾经到新加坡出差工作过，儿媳苏菲也曾经多次到东南亚旅行，她最喜欢新加坡。

今天班和苏菲特意来看望文迪，并和大卫一起带文迪出来喝咖啡。

我非常想知道文迪平时的生活起居，她是不是每天都这样漂亮地出来，是不是家里请了帮忙照顾她的阿姨等。我满脑子都是各种问题，我要在20分钟里集中采访她，然后才慢慢享受我们的咖啡。

“我自己住。我每天都很忙。我要把自己收拾利落，每天打扫房间和洗衣服。我的院子里有很多花草，它们都需要照顾啊！”

“平时我也打扮，天天都会和公寓里的朋友见面。不过今天，我要特别打扮一下。因为我的孩子们和我有个约会。他们要带我出来喝个不同口味的咖啡。”文迪端起哥斯达巨大的咖啡杯，显然有些不习惯。

文迪住的是老人公寓，每天都有人来查看是否有人有任何需要，比如热水是否正常，下水道有没有问题。现在她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和蔬菜水果有人送货上门，她还安排了每周两三次的正餐派送。

“现在我不怎么做饭了，送餐很方便。我好喜欢刚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

“为什么不请人天天送餐呢？”我很好奇。

“我吃得很少，我得保持身材啊！”原来她把一份正餐分成两份或三份，只吃其中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冻上慢慢吃。她自己可以简单做三明治或只吃新鲜蔬菜和水果。

如此节制的饮食习惯，以我看只有非常自律的人才能做得到。我说要和她合影，她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那是一双非常温暖柔软的手，我禁不住赞美她的美甲颜色很漂亮。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害羞地说：“我自己涂的，涂得不太匀！”

我又夸她的头发美，她说今天是理发师给她吹的。文迪即使不出门的时候，也打扮得随时都可以出去。她习惯了时刻准备好，因为任何时候，都可能有小伙伴来找她谈天喝咖啡。

美真的是一种习惯。我母亲和文迪在这一点上非常像，她即使不出门也会化淡妆。任何活动，哪怕是下个楼，在外面随便吃顿饭，她都会精心打扮自己。

爱美就是爱生活，爱美就是爱生命。原来这些90多岁的老人看上去那么美，是因为她们永远都有一颗少女的心，就好像18岁的姑娘，今天要出去赴第一个约会。

“你有没有5分钟时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班看我和他母亲聊得那么开心，突然站起来问我，然后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就走，而我也毫不犹豫地就跟着他走了。我们拐进咖啡馆后面的小巷，走了两分钟，我们来到一个公寓院子外，这就是文迪的老人公寓。隔着栅栏我就看见了巨大的中央绿地和满院子的鲜花。

文迪就住在一楼的花园旁边。从公寓通向外面的露台上望去，满眼都是英国乡村风景。真是太棒了！原来我要去看的风景，全部就在这个小院子里。

走回来的路上，班还带我看了公寓外面的各种店铺，小城中心市场就在50米以外，一切生活所需都近在咫尺。几乎每个人见面，都互相打招呼，大卫的艺术画廊也在几百米以外，他一般每天都来看文迪，而且他们一家，任何人到中心来就都顺便看看文迪，难怪文迪说她太忙了，而且时刻都打扮得能出门呢！

那个瞬间，我萌发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有一天，我就终老在一个这样宁静的小镇上。买一间文迪这样的老人公寓，只需要15万英镑，有两间卧房，两个浴室，巨大的厨房和客厅。打开房门就是花园，而且管理费一年才1千英镑。公共花园有人打理，各家也还可养些自己喜爱的花草。走到公寓的外部露台，整个乡村风景尽收眼底。

“你觉得文迪的生活怎么样？”班一边走一边问我。

“真的太棒了！这里的一切都像天堂一样理想，她就是天使！”温柔而体贴不仅是性格的表现，更是美好心灵的反映。

文迪心中的美好、富足和喜乐洋溢在脸上，成了真正最好的化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