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

2017-12-21 19:06孙玲玲
鸭绿江 2017年12期
关键词:侄女睡莲大哥

孙玲玲

对莲的相思,起自大哥那里。

大哥大我十岁。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喜好花鸟虫鱼的人。这份与生俱来的浪漫主义生活观,伴他从顽童到少年到成家立业而至如今的年逾天命。记忆中,他至少养过狗、兔子、鹦鹉、鱼,就像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朋友,他的生活里也从来没有缺席过能跑不能跑的生灵。他高考那年,爸爸为了让他煞下心来好好用功,不惜在院子里起了一个没有房照的“书屋”,安装了取暖设备,为的是让大哥在那个家家户户都居住条件有限的年月里,有个独立空间让他发奋自强。饶是如此,大哥还是在书屋里养了一大缸金鱼。高考前的那个春天,在大哥跟伙伴们又一次把“书屋”当作“聚义厅”之后,爸爸和正值青春期的大哥大吵了一通。一怒之下,恨铁不成钢的爸爸把那个鱼缸掀翻在地,一条条鲜红的金鱼活蹦乱跳地在一地汪洋的玻璃碎片中舞蹈般地垂死挣扎。那个画面,至今仍留在我的脑海深处。

那时,国营工厂允许职工子弟接班或者免试入厂。对大哥金榜题名已然绝望的爸爸只好提前在工厂给大哥找好了工作,只等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仪式般地进出一次考场后就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的一员。未料,大哥竟然超常发挥,以他所在的普通高中全班第五名的成绩考取了海校,三年后成了比爸爸的国营工厂牛气得多的世界五百强的国字号远洋公司船员。与水有缘的大哥,由此在他的人生中拥有了一份叫作“海龄”的履历。

成年后的大哥没再养过狗、兔子、鹦鹉之类的,他对家养生灵的心思专注于鱼和兰、竹、桂、茶等静幽的花花草草上。四年多前,大哥家乔迁,那时开始,他养起了莲,睡莲。鱼和莲,好像天生就该是相映生辉的吧?鱼增莲趣,莲解鱼意,想来,养了几十年鱼的大哥,顺理成章势必要养莲的吧!有了莲,大哥的鱼缸,立马升华为荷塘,他可以每天傍晚吟咏自家的荷塘月色了;而他的那些奋勇繁育的鱼,一天到晚生生世世嬉戏在绿色海洋里。

世界上最昂贵的莲大概应该出自一个印象派大画家莫奈之手,他平生留下二百四十多幅以睡莲为题和与睡莲相关的画作。莲的寓意,关联着宗教、哲学与美学,是西方净土的象征,孕育灵魂的所在,佛座亦称莲花宝座。咏莲的古诗词不可胜数,“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我更知道,汉字的“莲”谐音“连”,是十指连心的连,又谐音“怜”,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怜,是《红楼梦》中被曹公所叹惜的“英莲”的“应怜”,也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怜。莲,是世界上唯一能够使花、果(藕)、种子(莲子)并存的花;莲,弱柳扶风的外表下沉潜刚克着一颗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心。莲子心,也是一味中药,入心经、肾经,味极苦,清心散热。但是,上述种种,都不是我要讲述的——我所知道的上述种种也是你们所知道的,一如我们都知道,这世间有离别,也有衰老,有尘封的四季,也有哭泣。布鲁姆说,我们阅读,是为了寻找比自己的心灵更加原创的心灵。那么,关于莲,我不打算在此搬运或者卖弄搜索引擎可以无偿批发的百科流水线。我只说莲的心事,只说寻常巷陌,悲欢离合,潮起潮落,对酒当歌。

上世纪80年代,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国人对西洋景充满憧憬,能够走出国门是极少数人的专利。轮机驾驶专业毕业的大哥已经一身白色制服、大盖帽,在“左满舵”“右满舵”的口令中驾驶万吨远洋巨轮乘风破浪于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上。我从未听大哥说起过他的海龄中是否有过历险,是否遭遇过海盗之类的戏剧化事件。但是,我知道,在我的侄女还不记事的时候,大哥有时出海一年半载,有那么一两次,侄女不让这个陌生的爸爸进家门。而其时,我的母亲正身患类风湿,她全身的关节开始变形,在她的同事们每天每夜工作忙的时候,她每天每夜时时刻刻疼得要命。辗转到过六大洲四十多个国家的大哥,既不能代替她忍受疼痛,也没有办法在海洋与大陆的辗转中找到一种能减少母亲病痛的有效药物。曾经有一首流行歌曲——郑智化的《水手》,每次听到这首歌,我不知道为什么都会有流淚的冲动。

睡莲区别于其他种类的莲,它的叶片不是完整的圆形,而是有一道好似被料峭的“二月春风”轻轻裁了一剪子的小小缺口,格外生出一份我见犹怜的纤弱,仿佛我们每个人都不圆满的人生。初生的莲叶是纵向蜷的,像婴儿微微蜷着的小手。很快,它们就渐渐舒展开来,一天大似一天。有时,莲叶是鱼儿的摇篮,风儿吹送摇篮曲,一尾一尾小鱼静卧其上打瞌睡或者小憩。莲喜阳,家里养大了的莲对于所生存的水域具有洁净功能,也就是说,如果你的鱼儿不可避免地玩脏了鱼缸里的水,鱼的代谢给莲的生长提供养料,而莲的存在,不仅可以丰富水域的景观,成为鱼儿游戏和栖息的游乐场,还可以让你少换几次水,偷偷懒。是的,莲,不染。

大哥养莲很用心,像他侍弄他所拥有的其他生灵一样。每天早起问候一下他的那些植物和动物们,在他看来,不只是一种四体勤五谷分的自我修养,也是茶道一般带着几分禅意的对话生灵与心灵的仪式。我从没有问过大哥为何想要养莲——大概,莲的姿,莲的态,莲的品,莲的质,莲的洁,莲的雅,契合他的价值信仰和审美取向,正如他一直以来对兰的偏爱。从岁月的褶皱深处到今天的月朗星稀,他已经养过很多种鱼,曾经有一种鱼要喂食虾肉,他就每天细细地剁了虾泥来喂。现在,他只养孔雀鱼,这是一种寻常的热带鱼,不娇气,好伺候,繁育力强。大哥的理论是,鱼嘛,生活趣味之一种,人不要为物所奴役才好,自在,随性。

如果说,以前我不过是偶尔在去大哥家时,对于睡莲这种姝美的植物生出几分怜爱与欣赏,那么,2015年7月,农历荷月,养一株睡莲的心思真真正正让我害了相思——那一天,侄女和未婚夫在巴厘岛举行婚礼后,我们全家完成了在这座印度洋小岛见证婚礼的亲友团旅行,回归故里。大哥打开家门,意外地发现养了两年却一直沉寂的睡莲,竟然兀自生出了一茎双花的并蒂莲花苞!几天之后,这对令人称奇和惊喜的花骨朵绽开了一茎双花的白色并蒂莲。

“菡萏新花晓并开,浓妆美笑面相隈。西方采画迦陵鸟,早晚双飞池上来。”难以言说是偶然还是必然,这个特殊时间节点上结出的并蒂莲奇迹,一下子激活了我内心深处秘而不宣的“性灵”情结。我一遍又一遍想象着,那一对小小的纺锤形的绿色花苞是如何悄然生长,如何正当我们于万里之外的巴厘岛上见证侄女的婚礼时,静悄悄地双双跃出水面的;又是如何在静悄悄的家中兀自照影,等待给侄女完婚的大哥大嫂归来的。却原来,莲的心,情深。

如果你像我这样一伸手便可触到盛开的睡莲花,一低头便可鼻尖触到盛开的睡莲花——实际上,我的手既不曾触摸,我的鼻尖也不曾触碰,恰恰相反,我凑近莲的时候,我的呼吸都慢了下来,我贪婪而小心翼翼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的花瓣和花蕊,目光温润,一寸一寸抚摸过去,就像初为人母之时注视我怀中的婴儿。这样的脉脉对视,绝不同于平素看荷花那样,在满池子的洋洋大观中隔水而望。“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仿佛水莲花般不胜凉风的娇羞”,那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温柔展开,没有保留地向世界宣誓它引以为傲的一根根花蕊,衬着一缸摇曳的碧绿莲叶。清风徐来,花叶间,是鱼动莲舟,是鱼戏莲叶,是静影摇波,是寒香映水,是“食子莫弃心,味苦生意存”。

这一刻,莲,就是我的全世界。

生命中结下的缘,或早或晚都要来。那年秋天,对大哥家的美丽莲的念念不忘,终于转化为实际行动。其时,莲已经过了盛期,北方的早秋花市,早已不见睡莲的身影。我居住的这座小城,中心区不过两个有规模的花市。一个秋阳清明的上午,我跟爱人遍访两个花市的所有商家,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终于,有个老板说,他家的花窖子里还有几株睡莲。辗转去花窖捧出那黑色塑料花盆里的一株睡莲,稀疏弱小的几茎枝叶,数了一数,不过十枝。回到家,把鱼缸里的鱼倒出来,水抽干,换掉盆,安顿在口径六十公分、高约四十公分的青花鱼缸里,复又放水加鱼,足足忙活一个多小时。时令不再,我要安心地等待春天的太阳让它蓬勃。果真,即便地热很足,即便我把它安顿在西向客厅的落地窗前,即便冬日的斜阳毫无保留地挥洒热量,这一缸莲,依旧只在立夏之后开始烂漫生长。人工的温暖,终究拗不过大自然的时令造化。万物,自有其内在的生发规律。这样,静静地侍弄了两年,由春而夏的张扬浓绿,由秋入冬的休养生息,伴随月缺月圆的循环往复,它蓬勃着我由眼入心的充实和况味,想来不比那些畅游其间的鱼儿逊色。今夏,它依旧静静,我亦不急,莲在,心就欢喜。尽管我从迎它入门的那一刻,就期待着自家的莲,某一日也能像大哥家的那样,一开就是并蒂莲,一季七里香。

欢喜睡莲,还跟它的名字有关。一个“睡”字,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和随性的慵懒,像“睡美人”一样,于静态的字眼儿里传达天然动感的娇憨。动静之间,是生命形态的切换;光影之间,枝枝蔓蔓着一池似水流年。

大哥流泪,我只看到过三次。第一次是我考上大学要离家到二百多公里之外的省城上学,爸爸送我去报到,而大哥要在家照料卧床的母亲。大哥把包裹行李给我们送进车厢安置好之后就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等着。我和爸爸并排坐着,隔着车窗跟他不时做眼神的交流。随着一声汽笛,绿皮火车先是打了一个响鼻,继而咣当咣当地启动。坐在窗边的我隔着车窗跟站台上的大哥四目相对,刹那间,他那两道浓密剑眉下的大眼满是泪水。我大二那年的腊月初七,天气彻骨之寒,缠绵病榻十年的母亲过世,我平生第二次看到大哥流泪。不久,他剃掉了头发,出了最后一次海,从此结束了航行生涯。

不大用功读书的大哥,却自小就喜爱古典诗词。他到外地念书后,留下来的手抄诗词和闲书都送给了我,直到今天仍在我家书架上,每一本书都用牛皮纸或者挂历纸包了书皮,其中不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的《唐宋词格律》,齐鲁书社1982年版、王国维著的《人间词话新注》,世界书局1928年版的《学词百法》的上海古籍书店复印本,等等。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书历经几次搬家和岁月的流逝而越发散发古董的气息,每每看到每册不过四五毛钱的定价,都要让我跟世事沧桑做一番无谓的联想和感慨。甚至全家人去巴厘島旅行,他还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出门带一本书,已是习惯。侄女婚礼的那天,在巴厘岛蓝得透明的大海和天空下,大哥身着白色中式上衣,笑意盈盈地牵着侄女的手走进教堂,他的全部轮廓英气而圆融,距离当年那个浓眉少年,已经隔着数不清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巴厘岛归来的那天,大哥一家、我们一家、侄女一家、大哥的亲家一家,在客运站下车后即将分道扬镳各自回家。在街头熙来攘往的人流中,隔着十米多远,我又一次看到人群之中大哥泛红的眼眶,一如二十多年前他在站台上送我的那一刻。第二天早晨,他在微信朋友圈里推送了两年来首次结出的并蒂莲花骨朵,附了一首他自己填的小词:“嫁女归来旧居里,三杯红酒、微微醉意。依旧临窗园门觅,车停人落、邻家小女。任他风高钟声急,明晨早起、闺房寂寂。复斟再饮寄心语,互爱共勉、甜蜜伉俪!”侄女在评论里挂出了两张泪流满面的脸,而大哥给她回复的,是一张微笑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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