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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25 19:46程迎兵
安徽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李楠小兵服务员

程迎兵

丁小兵不是一个人从雨山山顶下来的。

从雨山下来时,夜空中正飘着雨。雨不大,是那种润如酥的小雨。到了春天的夜晚,山脚下的喷泉广场上全是跳舞的人。跳舞的队伍分两拨,先是广场舞,接下来是交谊舞。到了晚八点,两支队伍自动交接,雅俗共赏的音乐互不干扰,轮番飘荡在五十米开外的教堂顶上。

雨山是座死火山,地质专家说它绝无再次喷发的可能。夜幕降临,柔和的绿色灯光像是一块巨大的谜面,笼罩着深不可测的山体。

从山上下来时,丁小兵一头恼火,后颈处的皮癣随即就火辣辣的疼起来。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皮癣总是在四月按时发作,甚至提前,但都要持续到深秋才自行结束,完成一个循环。

李楠就像那块皮癣,平日与他相安无事,但发作起来又疼又痒,还不能用手抓。丁小兵曾尝试用力抓过一次,但抓过之后只是一时痛快,留下的却是血淋淋一片。这种欲罢不能的错觉让丁小兵很伤感,也让他有些后悔轻易承诺了这个比他小七岁的女人。

他们认识之前都刚刚离婚。突然摆脱了婚姻的束缚,起初让他们得意忘形,但丁小兵很快意识到,虽然没有了婚姻的束缚,但生活依然像一张待捕的网,随时可以收拢。他不过是一只贪吃米粒的麻雀而已。

刚才,丁小兵正与他的朋友程语喝酒闲聊。程语比他大十岁,是个高中物理老师,跟丁小兵是多年的朋友。程语常以优秀的学生为荣,桃李满天下的成就感让他在酒桌上变得啰里啰嗦。而那些不成器的学生他只字不提,仿佛花名册上他们的名字只是个名字而已。

酒兴正浓时,李楠的电话来了。她说买了许多烤串,准备去山顶四角亭吃,还买了啤酒。让他立即过来。丁小兵不乐意但也没明说,只是请她到程语家里来,大家一起吃。

二十分钟内你若不赶到,我保证你以后看不到我。这是李楠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

程语拍拍丁小兵肩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去,何况有酒有肉有佳人。

丁小兵下楼打车,跑步上山。等他到达四角亭时,李楠并不在。他打开手机电筒,石凳前的草丛里有很多烤串的竹签。他给李楠打电话,她说过时不候,回家睡觉去了。

下山时,一只猫始终跟着丁小兵。他不知道那只猫是什么时候跟着他的,直到它蹭到了他的裤脚。丁小兵吓了一跳,抬了抬脚。

那是只白猫,丁小兵发现流浪的污渍并没有影响它通体的白。它像是雨夜的点缀。也许它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在雨山流浪,但一场缓慢落下的春雨,让它猝不及防,它惊恐无措,就这样与黑夜里的小雨对峙着。

它叫了几声。丁小兵停住,白猫扬起脑袋,耳朵竖起,抖了抖身上的雨珠,迷惑地看着他。丁小兵转过身跺了几下脚,那只猫便迅疾地钻入树林不见了,只听见树林里有一片“沙沙”的声响远去。

因为一场漫不经心的春雨,喷泉广场上跳交谊舞的人越来越多。丁小兵坐在长椅上给李楠打电话,电话始终无法接通,他又翻微信,三分钟前李楠刚在朋友圈点了个赞。于是再打电话,还是占线。

跳交谊舞的秩序忽然乱了,两个老头正在相互拉扯叫骂,一个皮肤很白的中年妇女夹在中间拉架。丁小兵站起身,摇摇头,往回走。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在那块黑黢黢的广告牌后面,丁小兵看见搂抱在一起的一对男女突然分开。昏暗的灯光下他们脸上铺满了紧张,两人满头的银发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散发出透明的光泽,像是正在融化的雪。

丁小兵有些歉疚地朝他们笑笑,低下头匆匆离开。身后传来他们简短的对话——

没事的。

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梧桐树遮蔽的街道很荒凉,偶尔有一两个人从丁小兵身边经过。平时人头攒动的超市也没了气息,只剩下几片孤零零的灯光在随风摆动。在走过半山花园路口时,他抬头看了看社区花园里那个巨大的座钟,座钟显示的时间是一点二十二分。丁小兵忽然想起这个座钟已经停止转动很长时间了,如果没有人修的话,那么它一辈子都只能停留在这个时间了。可是,这个一点二十二分究竟是哪一天的呢?

丁小兵又给李楠打了个电话,还是占线。他明白过来,要么自己已被拉入黑名单,要么她切换到了“飛行模式”。

丁小兵抬起头,小雨已经停歇,一只白猫正在教堂顶上游荡。

又过了一周,丁小兵依然没有打通李楠的电话。

他去过李楠住的地方,始终没人应答。正在丁小兵心灰意冷时,程语给他打了个电话。

接程语电话前,丁小兵刚用酒精把手机屏擦了一遍。可能是酒精弄多了,也可能是手机摔过多次,电话响时他怎么也按不准接听键。他不断戳着触摸屏,但屏幕始终不停闪烁。十秒左右,丁小兵终于戳准了跳动的接听键,像是点了程语的死穴。

程语说明天恰逢周末,他的一个学生从南非回来了,要请他这个物理老师吃顿饭。但这个学生滴酒不沾只喝咖啡,所以邀丁小兵去陪他喝两杯,以免耽误了一桌好酒菜。

盛情之下不便推辞。

去年国庆节期间,丁小兵见过程语那个学生,还送给他一个手工制作的烟斗,说是在上海参加“慢烟国际大赛”的奖品。但,只有烟斗没有烟丝,说明年回来送他几盒上等的古巴烟丝。就冲这个,丁小兵便答应了程语。

那天,丁小兵下了个早班,回家取上烟斗,便朝程语预定的饭店走去。

饭店不远,出小区左转穿过一条马路就是。此刻还没到傍晚,小区里三三两两的人在闲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个小姑娘在玩“跳房子”游戏。

程语催促了丁小兵两遍,说他五点钟就到了,要他别磨蹭马上就过来。丁小兵走得很慢,边走边想一件事。那个“跳房子”的女人他看着面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直到走进饭店大厅,丁小兵终于想起那个女人是谁。其实上小学时他们就在一个年级,中学也在同一所学校,都在山脚下。记得那时的她放学后,就喜欢玩跳皮筋、丢沙包、跳房子这类游戏。每次从她跟前过,他总是绕得远远的。大概是高中毕业后吧,丁小兵就再也没见过她。endprint

这也很正常,很多人在你生活里就是一闪而过。对于像丁小兵这样从未参加过同学聚会,至今也没加入任何一个聊天群的人来说,日子总是显得迅疾而又漫长。

丁小兵轻轻推开包厢门。程语正背对着他望着窗外,像是在解一道高中物理难题。听见响动,程语招呼他坐下。丁小兵问你的学生还没来?程语说刚才联系了,他刚下飞机,可能要迟到一会儿。让我们先点菜。

丁小兵说,那赶紧点菜。

程语说,不太合适吧。

丁小兵说,跟学生有什么客气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你的口头禅嘛。

程语说,那不一样。人家现在是海归人士,有身份有地位。

丁小兵看看程语,才发现他今天西装革履系着领带,猛一看还以为要出国讲学。跟平日他俩坐小饭店胡吃海喝判若两人。

丁小兵紧紧裤带,说,那就再等会儿?

程语喊来服务员倒茶。服务员问程语现在是否点菜,等会儿到上菜高峰时起菜会比较慢。程语摆摆手,说,不急。服务员认真瞅了程语几秒,然后出去了。

程语喝口茶,说,下午来的时候气死我了。

丁小兵说,你都快退休了还能被气到?

程语说下午坐公交车来的路上,因为人多没挤上座位,本来也就几站路,心想站站也无所谓,但车刚启动旁边一个小伙子就主动从座位上站起来,要给他让座。他当时就生气了,硬把他摁在座位没让起身。

丁小兵说,没懂你什么意思。

没懂?我生气了。

人家给你让座,不是品德高尚的表现吗?

我就生这气。你觉得我有那么老吗?

丁小兵说,难道你还没老到需要让座的地步?你若不让他人为难,或者让自己为难,你就该低调行事。比如步行。

程语说,你这个损友,我二十年前就该与你绝交了。

丁小兵说,那为什么一直没绝交?

程语说,问天。

丁小兵说,你今晚就不该答应学生的宴请。好那个面子干什么呢?

程语说,我这不都是临时起意嘛。你知道我从来不提前决定什么,一旦提前决定,到时做不到会招人埋怨。

丁小兵说,我晓得,你一般都灵机一动,但有时灵机一动的时间太长了。比如十年前你喜欢的那个女人。

程语说,改天我做了皇帝,第一个就把你灭了。

丁小兵说,你这不是“英雄怕见老街坊”吗?哎,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

程语说,我就一直没再见过她。

丁小兵说,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哪个女人?英雄的鞋子合不合脚,也只有穿了才知道。从这点来看,英雄无异于街坊。

程语连声说,点菜点菜。

菜的确起得慢,半天才上一个菜,还是冷盘。等菜全都上齐,一个小时过去了。丁小兵对程语说,给你学生打个电话,就是坐牛车也该到了。

程语松开领带,抓起手机拨号。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机扔到丁小兵跟前,说,无人接听。

丁小兵说,我已经不饿了,下楼转转去。

一楼大厅正在举行婚礼,嘈杂的声音飘进包厢,能听见婚礼主持人不停地吼叫着什么,像是正在上演一场精彩的马戏。

大厅里充斥着蓝色的烟雾,丁小兵找了个空座坐下来。一片酒气和客套声中,他发现这桌人彼此都不认识,但都装作很熟悉的模样,还很费劲地交流着,甚至用上了手势。

《婚礼进行曲》乐声中,新郎新娘在摇曳的灯光中登场了。新娘光彩照人,看上去很高大,背对着丁小兵的她看上去像李楠,这让他吃惊不小。他起身转到走台的边缘,昂起头。新娘就是李楠。但化了妆的她又不太像是她,就像盯着一个汉字看久了,它突然变得很陌生一样。

化了妆的隔离感突然让丁小兵冲动不已。在接下来的互动环节里,他一次次冲上舞台抢牙膏,抢气球,抢玩具熊,忙得眼泪直流。直到李楠瞪了他一眼才作罢。

走出大厅,丁小兵看见往二楼方向的拐角,立着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上有“正衣冠”三个字,他走上前,抻了抻外套。他发现镜子里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镜子里的人很陌生,是自己的殼,而那个真正的自己,刚才已经完全暴露于瞬间的一言一行之中。镜中人冲他笑笑,他也笑笑。

丁小兵扭头疾步回到大厅。新郎新娘正在挨桌敬酒。他快步走到新娘跟前,一把握住她胳膊,使劲儿往一边拽。新郎立即发现了,扔掉酒杯反手抓住了丁小兵的胳膊。丁小兵喊了声“让开”,左手便甩掉了新郎的手。

周围有人站了起来。灯光师迅速调低了光线,大厅里只能看见一个个影子像地鼠一般,从洞口探出了脑袋。李楠低吼了一声,再这样今晚你死定了。

李楠的眼神充满了松香的气味。犹如一把滚烫的电烙铁,触碰到松香后,没等青烟散尽,旋即把他牢牢焊死。

丁小兵一愣,松开手,沿着昏暗朝二楼跑去。后颈处的皮癣炸裂般发作,奇痒难耐。他听见外面有大雨落地的声响,窗外千百根柳条向上扬起,在大风的裹挟下,把雨水朝天上甩去。

丁小兵推开包厢门,见程语神情凝重,还是一个人在那坐着,手指不停地拨弄着转盘。丁小兵有些恍惚,那些菜肴在程语的拨动下,转速越来越快,眼看着它们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接二连三被甩离了桌子,砸到墙面。汤汁顺着洁白的墙面缓缓滑落,与窗玻璃上的雨珠扭曲在一起。

窗外雨声潺潺。丁小兵坐下来,感觉自己像是住在小溪边。程语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丁小兵说,劫法场去了。哎,你学生还没有来?

程语说,没有。

丁小兵说,先吃吧。别耽误了一桌好菜。

程语抓起筷子,又放下,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嘴。

丁小兵看着程语满脸疲惫的神情,也放下筷子。他说,程老师,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这问题纠缠了我很多年。

程语说,什么问题?只要不是人生问题,我都可以解答。

丁小兵说,两个铁球为何能同时落地呢?endprint

程语说,你是亚里士多德吗?这很简单的道理,忽略空气及其它外阻力,当距离相等,重力加速度相等,那么两个铁球落地的时间就相等。

丁小兵说,这个问题从小学一直困扰我到现在,始终没搞懂。

程语说,铁球在下落的过程中处于失重状态,而引力只是引起了物体速度的改变,而这个改变量只取决于加速度的大小,所以它们会同时落地。

丁小兵说,可是这有违生活常识,重的物体比轻的物体下落得要快。如玻璃弹子就比羽毛落得快。

程语说,你的物理都是自学成才的吧?

丁小兵说,这个故事很可能是没有根据的。我认为,当时没有理想的计时工具,如果做这个实验,很难做到让两个球同时抛出,即使做到了同时抛出,落地时间也无法准确判断。其次,在伽利略本人留下的记录中,没有任何地方提到过比萨斜塔实验。

程语说,小学老师讲的是在没有外力作用下的自由落体运动,两个球当然同时落地。中学了,你的思想复杂了,所以你要考虑空气阻力了。高中让你计算就是要考虑更多的因素,让你更严谨。大学……算了,你没上过大学。

丁小兵说,那……这两个铁球到底谁先落地?

程语说,咱俩就是那两个铁球,你说谁先落地?不要再纠结了,再纠结下去就是虚无。应该关注微观世界,关注暗物质,没有薛定谔的猫,你的手机就不会有微信。

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们是不是需要主食。两人明白过来服务员这是在催他们滚蛋。丁小兵说再等一会儿就走,别催,再催今晚不走了。

服务员重重地带上门,出去了。丁小兵说,你的学生看来是不会来了。吃吧,吃完你把单结了。程语说,我根本就没带钱,兜里只有一百多。

丁小兵说,那我先走,你掩护。

正说话间,包厢门被推开了。丁小兵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服务员。可定睛一看,进来的是个女人,就是下午来之前他看到的“跳房子”的女人,四十岁左右。

女人說,是程老师吧?

丁小兵看看程语,发现他突然很害羞,是那种慌张带来的害羞。他又看看女人。她的神情自然,她说是程老师学生的妻子,他让她过来埋单,因为要紧急洽谈一个合作项目,今晚很抱歉他不能来见老师了,并邀请程老师下月去好望角旅游。

所有费用全免。女人最后说。

程语恢复了常态,摆摆手说,南非就不去了。

丁小兵说,别说南非了,南京这么近他都懒得去。

女人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还需要什么主食吗?

程语说,什么都不要了。

女人欠欠身站起来,说,那我去埋单。

女人关上门的瞬间,丁小兵就凑近程语,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程语说,我拒绝回答。

丁小兵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她就是十年前你的那个女人吧?

程语说,你也别问了。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都是蠢驴。

女人很快就回来了。她说,好奇怪,账单已经有人结过了。

丁小兵说,结过了?怎么可能。我去看看,你俩先坐一会儿。

丁小兵往吧台走去。大堂经理告诉他,账单的确有人结过了,就是本店的服务员,也就是他吃饭包厢的服务员。丁小兵问为什么服务员要埋单。经理告诉他,这个服务员是今晚你们其中一个老师的学生。

丁小兵想了想,试图回忆出那个服务员的模样,但最终还是印象全无。他问大堂经理今天的婚宴结束了没有。经理诧异地看着他,说,今晚没有新人在本店举行婚宴哪。

任何一对新人都没有。大堂经理强调道。

丁小兵使劲敲了下吧台,说,不可能。

丁小兵说完朝包厢走去,他推开包厢门,灯光还在,外面的夜色也在,甚至连潺潺的雨声都在。可是,程语和那个“跳房子”的女人却不见了。

雨,已经停了。丁小兵决定沿着雨山走回去。

一辆120急救车闪着蓝色的警灯,“呜啦呜啦”在山下马路上疾速驶过。在雨山散步的人已经很少了。他前面有一对老夫妻正沿着山道不紧不慢走着,平行走着,朝着同一个方向,但互相不搭理,横向隔着很大距离。丁小兵想,这得有多少年的厮磨,才能练就这样的若即若离呢?

丁小兵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顶端的那个绿色提示灯,正在闪烁。点亮屏幕后,他发现是条微信语音消息。来自李楠。

李楠的声音很低沉,她说,我养的那只小猫死了,我正在窗外挖个小坑,我想把它埋了。

丁小兵吓了一跳,李楠带着点压抑的声音令他恐惧。他停下,思忖再三,发去一条消息:今晚你干吗去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李楠说,我刚把小猫埋了。这些天我一直在照顾它,可它还是死了。我不想让它死。

丁小兵说,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小动物呢。

李楠说,你这是人话吗?

丁小兵紧张了。他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这句实话很不合时宜。李楠就是这样的脾气,上一句还晴空万里,下一句立即就能大雨倾盆,让他防不胜防。

沉默了许久,李楠发过来一行字:我想结婚。

这四个字在屏幕里跳来跳去,丁小兵只能看清“我想”这两个字,他重启了下手机,再进微信看,那几个字却不见了。

丁小兵想让李楠重发一遍。犹豫半天,问了句:你在干吗呢?

李楠很快就回复了丁小兵。就五个字:算了。我困了。

丁小兵再发消息过去,可那些微信消息就如飘浮在空气之中,没有了下落。他仔细想了想,却始终想不出李楠到底想干什么。

山体公园的灯光早已熄灭。山边的环形道黑黢黢的,人影杳杳,柏油铺就的山道显得格外空荡。春风沉醉的夜晚,不同品种的树木搔首弄姿,连“沙沙”的声响都带着几分暧昧。夜空灰蒙蒙的,街道上空交织的光映衬在半山腰处,使整座山体看上去像是城市设定的一个谜,谜面繁复让人捉摸不定,一旦深入其内部则宛若进入了迷宫,任你选择哪条登山道,都将是死路一条。endprint

岔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个人,猛一看跟一个雕塑差不多。丁小兵放慢脚步,走到跟前,那人喊了他一声,他这才看清是程语,他手中的香烟正忽明忽灭燃烧着。

程语站起身,说,走,找个地方再去喝几杯。

丁小兵说,也好。今晚就像做梦一样,而且还做得乱七八糟。

路边一溜儿小饭店都开着门,他俩找了家老板正在打瞌睡的小饭店。

两个人像仇人似的相互看了眼对方。丁小兵问程语有什么情况。程语长叹一口气,说刚才包厢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他曾爱过的那位,没想到她会成为他学生的妻子,这种惊讶让他一度处于慌张的状态。这些年始终没见过面,没想到她不仅突然出现了,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她说是她独自抚养了他的女儿,她现在要把女儿归还给他。程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递给丁小兵。

丁小兵接过照片,一眼认出这就是下午他从小区经过时,看见的那个小女孩,和妈妈一起“跳房子”的小女孩。

丁小兵把照片递还给程语,然后抬起头。大厅扣板上的吊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在他们头顶上。丁小兵挪了挪椅子,觉得自己与李楠之间的事情,相对于程语来说,简直就不是个事情。

丁小兵问程语打算怎么办。程语沉默了许久,只说了句,我们回不去了。然后很关心地问他和李楠怎么办。

丁小兵说,我对她是全心投入的,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值得我这样做。我是自私,可我心里总是感觉不踏实。

程语说,那你一个人过下去好了。不去爱一个人或许能避免孤单。

丁小兵说,最初我是害怕孤单,为了避免孤单,我可能掉进更大的孤单里去了。

程语说,现在呢?

丁小兵说,现在我落单了。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這命,任你做出怎样努力,上天一个小手指就让你命中注定。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本质就是孤单。我不敢说自己孤独,我怕我配不上那么高贵的词。

程语说,爱情总是让人那么麻烦。

丁小兵说,我和她就像两只蚂蚁,小心翼翼地用触角相互试探,再试探,殊不知人类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让它们在未接近前就彻底毁灭了。我是悲观的,但我愿意付出等待,她值得我等,可她太调皮了,情绪波动很大。你知道的。

程语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丁小兵说,你知道什么了?

程语说,我知道我的去处了。给你说个真事。上大学时在宿舍,一个室友好像谈恋爱了,整天霸着免费的座机给女朋友打电话,一聊就是半夜,那种压低嗓门的腔调吵得我们久久不能入睡。后来我把电话线剪掉,并伪装好。谁知当夜他还是抱着座机聊天,一聊聊到半夜。那夜我久久不能入睡。

丁小兵说,你啥意思?

程语说,那个室友的举动对我刺激很大,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觉得世事皆可原谅。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大厅里有风吹进来,破旧的吊灯在他们头顶上方随风摇曳。丁小兵低下头,隔着啤酒杯看着程语。那是一个变形的男人,更像是一只蚂蚁,在对面坐着一动不动。

丁小兵做了个梦,梦中他第一次走进了山脚下那座教堂,视觉立刻受到强烈的冲击。那恢宏的气势、耀眼的穹顶、辉煌的墙壁,以及庄严的祭坛,令他震惊不已。他在教堂里四下走动,不经意间发现了几间小屋,很是神秘。门与墙壁看上去是一体的,如果不开门很难发现。他发现不时会有人进出这小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黑头发有黄头发,他们的眼神与表情都是一样的,都在虔诚地忏悔,尽情倾诉自己不端的所思所为。

丁小兵有些害怕这场景,便悄悄走出了教堂。天总是灰蒙蒙的,一架飞机正从他头顶低速飞过。他又看看教堂的尖顶,此刻有一只白猫正倏忽而过。

醒来时,程语已经不见了。丁小兵想去问问老板,连老板也不见了。他走到马路上,仔细回想了一番他俩刚才的对话,结果一句也没想起来。那些刚刚说过的话就像吹在他身上的风,转眼消失了。

丁小兵给李楠打电话,这次电话很顺利接通了。李楠似乎已经睡着,她迷迷糊糊说,我想要一枚钻戒。

丁小兵说,钻戒我有。明早我们去办结婚证吧。

第二天早上醒来,丁小兵并没有忘记昨夜他对李楠说的话。除了有点头疼,一切如昨。他洗了把脸,让自己显得像个新人。

丁小兵打车来到区民政局,远远的就看见李楠站在门口。车刚停稳,她就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民政局刚上班,来办结婚证的人却排起了长队。

一束光柱透过窗户照进来,李楠面部的毛孔一张一合,细密得像是在急促呼吸。丁小兵看见有只飞虫在她脸上盘旋,那只飞虫像架庞大的直升机,最后却又轻巧地落在了她光洁的脸上。

丁小兵看着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幸福的人,每个人的桌上都堆满了喜糖。他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娴熟地操作着婚姻,看着他们在每对新婚夫妻的脸上,迅疾而又沉重地戳下一个又一个钢印。丁小兵后颈处的皮癣顿时爆豆子般“噼噼啪啪”巨疼起来。

那束光柱偏移到了李楠的头顶上。有灰尘在光柱里乱撞,时而上升,时而下沉,不停旋转着。丁小兵听见有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抬头寻找着声音,却看见一只苍蝇朝着李楠右手无名指俯冲而来,最后一头撞上了那枚闪闪发亮的钻戒。

责任编辑 张 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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