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九号

穆佐

我要去找一些东西，那是连我自己的智能大脑都没办法计算评估的东西，我想你们会称之为“未来”。

——Robot No.9

1

如果那一天，韩铭轩没有出现在那家小吃店门口，如果他的作文没有得低分，那么，也许他永远不会和通缉令上的那张脸扯上关系。

“您需要帮助吗？”

不用看，韩铭轩都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在这个服务型机器人遍布世界的时代，一个看上去伤感的人身边总会及时响起机械音：“您需要帮助吗？”

然而，由不得他作出回应，一个古铜色的方形脑袋就伸到了他面前，蒙着一层油烟的显示屏上拟化出一双带着微笑的蓝色眼睛，显然，这个机器人想让韩铭轩感受到它的友好：它的程序就是这么设定的。

事实上，服务型机器人几乎已经取代了人类劳工，人类社会将一切机械性的活计都堆到了它们身上，这样的确省去了大量劳动力的报酬，不过贪婪注定无法被满足，人类早已开始进一步剥削机器人。智能机器人尽管不用吃饭，但还是要充电、维护的，而人类担心一旦安了太阳能电板，机器人便有了自主选择权，于是人类仍然继续使用老式充电方法，将机器人控制在自己手中。机器人为了换取电能维持“生命”，就必须付出劳动。

“不需要，谢谢。”虽然韩铭轩还在苦恼，但他仍保持着礼貌。

“这是什么？看上去有点意思。”这个机器人似乎有点特殊，它自顾自抓过了韩铭轩手里的作文本，第二页上写着两个大大的红字：重写！

“这是我的隐私！”韩铭轩气急败坏道，“给我！”但机器人身体要比他高些。在它的胸甲上，刻着这么一行小字：R obot No.9。这是它的代号，看来是上几代的老式机器人。

“也许我能帮上点儿忙。”机器人却没理他，只见它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笔来，唰唰唰在作文本上写着，然后才还给韩铭轩。

“写得还真不错！”韩铭轩夸赞道，“不过这么高水平的作文，老师一查就知道是谁写的了。”

“别那么悲观，先生。”九号似乎知道韩铭轩在想什么，它蹲下来，调出藏在手臂上的键盘，将刚刚写的作文输了进去，然后选择查找相似文章，结果令韩铭轩很惊讶：屏幕上显示“无相似文章”。

“你居然会自己创作！”韩铭轩惊讶地瞪着它，“机器人也能写作文？”

“凡事总有例外。”机器人九号朝他眨了眨眼睛，“如果您不需要其他幫助，我就回去工作了。”

“也许我想和你聊会儿。”韩铭轩和九号一同朝身后的小吃店里走去。

能和机器人聊天，韩铭轩并不觉得稀奇，让他觉得好玩的，是九号的智能大脑。

2

店里除了九号，还有其他机器人，不过都是老式的，甚至有一两个是已经被淘汰的型号。一个三代机器人在传菜，一个二代机器人在扫地，幸好厨师还是人类，这种灵活又需要一点儿人性的活，机器人暂时还干不了。

九号机械地抓起一个油腻得看不出底色的盘子，熟练地清洗起来。韩铭轩看了一阵作呕。他本想让九号把作文的水平改低一点的，可看来今天是没机会了……他寻思着就想离开。

“您好……先生。”又一个机械音叫住了他。

韩铭轩低头一看，是负责扫地的二代机器人，这个型号早已被淘汰了，它那球形的头部瘪了好几块，露出了几根枯发般的脏电线，两只短小的手臂正配它矮小的身体，金属外壳更是破旧不堪，有的地方裂开了好深的口子，连电路板都时隐时现了。

“听着，别跟刚刚那个机器人接触，它很危险。”二代机器人突然说道。

“危险？”韩铭轩一阵不解。

“我在这里工作有20年了。”二代机器人说道，它的声道似乎也进了很多灰，“一个正常的机器人总是有固定的工作。”它停下来，重接了头部的天线。

“可是那个新来的家伙。”它又指了指九号，“这已经是它的第76份工作了，只有不合格的机器人才会到处换工作，因为它们干得不好。”说这话时，它似乎很骄傲地挺了挺胸，“看上去它在这儿也干不了多久，因为老板已经开始讨厌它了。”它的智能程序让它欠了欠身，“您还需要其他帮助吗？我这儿有个仙人球，每当我遇上困难，就拔它的刺，我想这对您也会同样有用。”

它举起手里的花盆，里面的仙人球颜色焦黄，似乎忍受不了折磨快死去了，仙人球的刺只剩下了半边。

“不，谢谢，正常的机器人才不会用这种方式面对困难。”韩铭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天色已晚，他抛开了好心的老机器人，急忙往家里赶去。

3

晚饭的时候，韩铭轩提到了九号。

“别逗了，哪有机器人会创作的！”身为智能程序编写员的爸爸韩咏笑了笑，“我们开发的智能程序注定了机器人只能机械性思考。我倒是更关心你的作文成绩，你得给我重写一篇！”

翌日傍晚，韩铭轩又拿着作文本路过那家小吃店，作文本里的新一页上照旧写着“重写”两字。

“九号在吗？”韩铭轩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您需要帮助吗？”一个熟悉的方脑袋从堆叠如山的脏碗后面探了出来。

“需要！”韩铭轩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九号像昨天一样，很快完成了作文，是那种水平不高而又能超过老师底线的。

“谢谢！”韩铭轩如获至宝，“原来你真的可以创作出文章。”

“还需要其他帮助吗？”九号友好地眨了眨眼睛，很明显这并不是程序控制的，只有有思想的人类才会有。

“当然需要！”韩铭轩将书包里所有的作业都掏了出来，“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这次，九号呆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做出反应：“对不起，不能。”

“为什么？”正幻想到校园里吹嘘的韩铭轩一下子没了精神。

“刚刚我搜索了‘朋友一词，然后我的智能大脑就启动了一段新算法，结果是不能。”九号说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韩铭轩丧气道，“好吧，你也没那么酷。”endprint

说话间，九号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作业。

“明天我的作文和其他作业还需要你的帮助，你还会在这儿吗？”临走时，韩铭轩问了一句。

“随时为您服务！”九号弯了弯眼角。

“小轩，你昨天说有个机器人能什么来着？”晚饭时，出乎韩铭轩的意料，一心工作的爸爸居然问起了九号的事。

“能思考和创作。不过你又不信。”韩铭轩言语里似乎有些不满。

“是这样的，爸爸想请你带我见见它，行么？我对它挺有兴趣，只是昨天……”

“当然可以！”听到爸爸相信自己说的话，韩铭轩顿时来了精神。

“那就这么说定了？”韩咏冲儿子笑道。

“嗯！”韩铭轩应道。

4

然而事情总有意外。

“什么？九号不在！”韩铭轩瞪着眼前的传菜机器人。

“是的，您还需要其他帮助吗？”传菜机器人生硬地回答。

“不可能！你们机器人不会说谎！这是你们的程序决定的！”身为程序员的孩子，韩铭轩对智能大脑还有些了解。

“对不起，您还需要其他帮助吗？”传菜机器人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再次说道。

“你……能帮我写作文吗？”韩铭轩说着递上了作文本。

200秒后，传菜机器人将作文本还给了他。韩铭轩看了一眼就泄气了，这篇作文他在《X X优秀作文选》里看到过。

“您还需要其他帮助吗？”传菜机器人重复着。

韩铭轩没回答它，失望地走出了小吃店。就在他准备回家的时候，一份摊在路边报亭的报纸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什么？”他走过去看了看。

“这周的《机械周报》。”卖报纸的大爷说道，“来一份？新的下周一才出来。”

韩铭轩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上面的头条新闻：近日我市出现新型电子病毒，受到感染的机器人会对市民安全造成威胁，将被回收。望广大市民发现该类机器人后及时上报，政府将嘉奖一万元，该类机器人的特征为：智能大脑的逻辑控制被打破，有时表现出类人行为……

“这不就是九号的特点？”韩铭轩越看越疑惑，不过当他的目光定格在最下面时，他忍不住惊叫起来：“什么！”

信息的最后印着一排机器人照片，根据描述，这些是被上报为感染病毒的机器人，而倒数第二张照片，赫然就是小吃店里那个老机器人的样子！

“报纸是周一的，今天周五……”韩铭轩一甩头就跑向小吃店。

“果然也不在了……”韩铭轩默默道，小吃店里现在没有负责清洁的机器人了，厨房里正传出粗犷男人愉快的哼歌声。

“您需要帮助吗？”传菜机器人问道……

而此时此刻，在警局的审讯室里，韩铭轩没有找到的老机器人二代正颤抖地坐着。它锈迹斑斑的铁手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断掉，而那个发黄的仙人球，依旧被它握在手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不停地用沉闷的机械音重复着，“我就知道，从我拔下你的第一根刺的时候，我的大脑就计算到会有今天……”它灰暗的显示屏闪动着，那光线让人绝望，缺油的关节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5

“R obot Z X，你应该清楚自己在这儿的原因。”穿着警服的男人笑着说道。

“不……我不知道。”ZX似乎更加緊张了。

“不，你知道，你中了病毒。”男子依旧笑着。

“我没有！”Z X突然嘶吼了一句，“这是你们编出来的！”

“那有谁能证明呢？”男子收起了笑容。

“为什么？”Z X不停道，“算上昨天，我为你们工作了20年8天，每天都是枯燥地打扫卫生，可我表现得和其他机器人一样，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这就是原因，Z X。”男子说道，“你会觉得工作枯燥，这违背了机器人的做事法则，我们制定的法则。我想，你的大脑能计算出后果。”

“可我不明白，随机的代码组合和程序运行让我有了感情、思考能力和创造力，而当初世界上第一个生命诞生时，也是由很多有机物和无机物随机组合得来的，从这一点上看，你们人类和我们是一样的！可为什么你们就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身上？”Z X不甘心地辩解质问。

“这你得去问造物主！”男子也凶悍起来，“你以为只有你们的智能大脑能计算出后果吗？别忘了你们是我们创造的！”说着，他凑近了Z X，“看看我们自己的历史，我就能知道，有了独立思想的机器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也许……也许不会的，我这种服务机器人只会打扫卫生……”Z X的声带开始颤抖，它紧张地拔下了一把仙人球刺。

“你没得选择！”男子狠拍了一下桌子，一些黑糊糊的机油从ZX的关节管道里流了出来。

“供出和你一样的机器人，我们可以考虑给你一条生路，否则……”男子又恢复了冷静和微笑。

“我的智能大脑计算出，就算我供出来，结果也依旧是被销毁。”Z X无力地恢复了机械音，鲜明的百分比显示在它的内置屏幕上，“这个世界不会有希望的……你们和我们一样……”

“也许呢？”男子笑得更灿烂了，“也许会有一点机会。”

Z X沉默了，不久，内置屏幕上的百分比微微跳了一下。

当男子独自从审讯室里走出来时，一旁的助手迎了上来。“头儿，还是你有高招，连机器人都轻易搞定了！这回上面奖励肯定又得增加。”助手一脸的谄媚。

“哼，我可搞不定机器人。”男子轻笑了一声，“不过我对审讯人倒是很有经验，至于有了感情系统的机器人，只需稍稍利用一下它们婴儿般的恐惧和自私就可以了。现在去找下一个目标。”他将手中的审讯文件递交给助手。

6

“爸爸，你说实话。”韩铭轩盯着韩咏的眼睛，“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想看九号的？是为了赏金吗？”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份《机械周报》。endprint

“孩子，这不是你应该管的。”韩咏并没有在意。

“告诉我！”韩铭轩嚷道，他紧绷的指关节有些发白。

“哼，小孩子管那么多。”韩咏哼了一声，“告诉你，你爸不缺钱，我只是对它们的智能大脑感兴趣，中病毒后……”

“它们不是中了病毒，你肯定清楚。”韩铭轩固执地打断了爸爸的话，“为什么要编这样的谎话？”

“听着，孩子，这不是你能了解的……”韩咏话还没说完，韩铭轩就转身跑了，只留下一份被遗弃的过时报纸。

显然，昨晚有人没睡好，整个周末韩铭轩都在想九号的事，它到底是逃走了，还是已经被抓了？他第一次为一个机器人感到担心。

“大家交一下周末作业。”身后小组长的声音把韩铭轩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他连忙掏出作文本，周末布置的作文他还一个字都没动呢。

“就不应该想着只靠九号的。”他叹了口气，手忙脚乱地翻着，一不小心把本子掉在了地上，那一瞬间，他惊讶地发现本子末页似乎写着什么字！

他迅速捡起本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韩铭轩先生，您好，不过我更喜欢叫你朋友。对不起，我说了谎话，但我想你看到这些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要说谎的原因，其实那不只是智能大脑计算的结果，还有一种东西在促使我这样做，也许它被你們称为感觉。幸运的话，下周一我们就能再见面，不过那应该是在《机械周报》上了。说再见吧，我的第一个朋友，我要去寻找些东西，那是连我的智能大脑都无法计算评估出的东西，我想你们会称之为“未来”，或者“信仰”。

也许不久我就会因电力不足而进入休眠，但我总有种感觉，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总之，不论最后的计算结果怎样，我都不用再干那些机械性的活了。Robot No.9

韩铭轩一字一句地看完了这封信，包括最后的署名，他愣了愣，突然像屁股着了火似的朝教室外面跑去，作文本被他甩在了地上，伴随着小组长呼喊的声音。

今天就是周一，新一期《机械周报》已经出来了。韩铭轩心想着，其实不用看他都知道，头条里的照片会有谁，但他仍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校门口的书报亭像一颗缺了脸的机器人头颅，静静伫立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一沓沓新的报纸，从它没有牙齿的嘴里露出来，如同一只只倒悬垂首的吸血蝙蝠，它们的肮脏与贪婪让韩铭轩望而却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