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彼地

2017-12-28 17:54狗子
雨花 2017年12期

狗子

金陵饭店

最近一次去南京,是今年春节,掐指算来,距我第一次去南京,已经快30年了——我的天!我竟然、我终于活到可以这么说话的年岁了,什么词能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呢?耻辱?羞愧?万幸?感激?恐惧?悲伤?荒唐?无奈?愤怒?诸如此类,还是不形容了吧。

1987年的秋天,我大学实习被分在南京市人民广播电台,历时一个半月,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北京在外地独立生活,这或许也成为我后来总想离开北京去外地生活的一个原因——那一个半月的实习生活,我至今都觉得充实而美好。

最主要的,是在那一个半月里,我基本都是沉浸在写小说的乐趣甚至是狂热之中,废寝记不太清了,忘食是常有的事。那时我也不太喝酒,印象中有那么几天每天只去食堂吃一顿午饭,而且就一个素菜一两米饭,没有吃的欲望是一回事,没钱也是一个原因。这个不得不多说两句,那个年代像我这种大学生,每月生活费(就是饭费,其他学校都包了,我实习也是住电台集体宿舍)40元,吃饭肯定够了,买烟或偶尔喝瓶酒也没问题,但我刚到南京的头一两天,出了个小事故,我跟一起去实习的一个男同学去参观一个博物馆(具体哪个忘了),我不小心碰碎了一个长方形的玻璃展柜,我大约是以肘支在了展柜上,没想到腋下哗啦一声,我和我那同学顿时傻了眼……交涉的结果是我赔给博物馆40元了事,现在想来,有可能是被黑了,记得就是给了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40块钱而已,没有发票收据什么的。这个事我没跟家里说,当年我们有事第一反应不是找家长而是怎么瞒着家长。

再多说点,这事出在我身上而非我那同学身上也是有缘由的:我当年留着长发,破衣烂衫嬉皮打扮,行为做派自然也是懒懒散散(好听点就叫落拓不羁吧)那个路数,无论在室内还是街头动不动就喜欢蹲着或席地而坐,身边但凡有可以倚靠的绝不会放过,结果,就出了这么个事故……这是否也加深了我后来对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等等一系列场所的排斥、反感乃至厌恶?

1987年的秋天,位于市中心也是南京最繁华的商业区新街口的金陵饭店应该刚落成不久,如果我的记忆还靠谱的话,它不仅立马成为南京最高的地标性建筑,并且在国内建筑界也赫赫有名,其设计似乎就是出自贝聿铭之手?我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同样出自贝聿铭之手的北京香山饭店与金陵饭店有部分风格类似,比如白色外墙黑色窗框。

就是在这样一座当年南京最高端的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这种旋转餐厅大概也是当年南京的唯一一个,至少国内就不多),一位姐姐陪身无分文的我吃了顿大餐,印象中那位姐姐还相当漂亮。

那是一次某大型文体活动的开幕或闭幕酒会,我當时在电台总编室打杂,写短消息或校对修改通讯员稿件之类的,有不少活动正式记者懒得去便把请柬甩给我们实习生,大小也算代表电台出席了,金陵饭店那次应该是我短暂实习生涯里参加的规格最高的一次活动。我之所以记得,主要不是因为规格,八成是因为那位姐姐(还是叫姑娘吧),她相当漂亮。

酒会上我和那姑娘因为公事还是什么聊得不错,酒会结束,大概是她和我刚才都喝了点,都觉得还没聊够,于是姑娘请我去顶层餐厅坐下边吃边聊。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面对面坐在靠窗的隔断里,看窗外脚下与今天相比灯火应该还不算璀璨的南京城缓缓移动,其实,彼时彼刻,玻璃窗内的人是感觉不到移动的(就像我们地球人从来没觉得每天都要大头朝下一回),但因为知道是旋转餐厅,我和她就都很珍视这一点,生怕错过了这一体验,我们不断地凝视脚下的窗外,她因为是南京人,还会不时提醒我注意某些有灯火闪烁的南京地标已经到我身后啦……即便如此,这一旋转体验更多还是来自30年后此时此刻回望中的我,而非当年……

当年,别说旋转,我大概连丝毫的浪漫冲动也没有,当时只觉得这是代表电台来参加的集体活动的继续。她点了红酒,吃的什么我忘了。那时,我还谈不上会喝酒,平时和哥们喝啤酒主要是因为北京的小饭馆就卖啤酒白酒,而那时觉得白酒难喝,总觉得有股塑料味,总得就菜把塑料味盖过去才能下咽。那年头很多小饭馆的杯子都是那种可多次使用的硬塑料杯,半透明的杯上还印有五颜六色的图案,长江大桥什么的,无论白酒啤酒还是饮料茶水,都只有这一种杯子,我兀自瞎猜白酒度数高,难免溶解出部分塑料元素,这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吞毒,于是对白酒便敬而远之了。多年后,这种酒杯被淘汰了,我再喝白酒,塑料味不见了,也不知这纯粹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当年我的疑心并非全无道理?

用这种杯子喝啤酒没有塑料味,但有时能喝到漂白粉味,尤其是杯子洗得越干净,越容易喝出这个味,估计是洗杯子时漂白粉用多了并且冲洗不够。不过,喝啤酒的一大特点就是可以大口畅饮,通常两满杯过后,漂白粉被彻底冲洗干净,口味恢复正常(味觉变麻木了也未可知);有时碰到洗得不那么干净甚至油脂麻花的杯子,喝起啤酒来倒是口感纯正,至于是否把上一位酒腻子的唾沫星子也灌了下去就听天由命了,对于酒腻子们来说,酒杯一端,天下太平,万事皆休,朗朗乾坤,百毒不侵,再大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都能看开,更别说这点漂白粉唾沫星子牙花子了……

回到1987年秋天南京金陵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啰嗦这么多,我现在能记得的就是那天我有点喝多了,大概是因为刚才酒会上的什么酒加上后来那姑娘点的红酒都比啤酒度数高,我后来就在酒桌前的空地上跳起了霹雳舞,太空步、机器人一类的,是否玩托马斯全旋记不得了,估计没有,这个我还玩不溜,那时迈克尔·杰克逊的录像带在一部分年轻人中流传,加上美国电影《霹雳舞》的公映,霹雳舞成为当年继摇滚乐之后某些以另类、先锋自居的大陆青少年的最爱和标签,多年后得知孙红雷曾在全国霹雳舞大赛中拿过名次,除了得知他是我的同龄人之外,也对他那本没什么感觉的所谓演技多少有点另眼相看了。

那年我21岁,除了长发、破衣烂衫,我的鞋是一双蓝色高帮回力。我之所以一开始把那姑娘称作姐姐,是因为她虽然漂亮,并且请我在旋转餐厅吃大餐喝红酒,但我始终对她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印象中她穿了件红色风衣,长发,笑容温柔,那天从始至终我们聊了什么如今我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但从在酒会上聊天开始我们彼此的身份就固定了下来,她比我大,已经上班,是社会中人,我比她小是个学生,即便是大学实习生,那年头人还老实,“姐弟恋”这个词应该还远没有出现。其实她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就二十五六?

想一想,当年那个笑容温柔的红衣姑娘现在已经快六十了。我的天,岁月啊。她还在南京吗?在也别在了吧。

文字让时间固定,人生又实在是太匆匆,我这匆匆的人生中也就剩下类似的这点东西喽!可怜。而那个红衣姑娘,她又记住了些什么呢?打住。

台北,一家小杂货店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

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罗大佑,《鹿港小镇》,我在歌厅最常点的歌之一。

这次去台湾,除了台北哪都没去。在台北,在没有朋友召唤的日子里,我除了四处闲逛,有那么两个夜晚,我独自一人蹲坐在一家小杂货店门前打发了不少时光。当然,还有啤酒陪伴。

我对台北的地理知识,基本都来自罗大佑和苏芮,整个青年时代我都是听着这二位的歌度过的。我住的那个地方不远处的高架桥下有一条河,是苏芮在《一样的月光》里唱到的新店溪,我还路过了两回西门町,来自罗大佑的《现象七十二变》。此外,我还知道皇后大道,忠孝东路……但这些地儿我在遛弯路线中没碰到。既然没碰到,那就让它们在一样的月光下,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在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里,同多少海誓山盟一起随风远去吧……

我刚到台北的头两天,当地朋友领我去了两回“阿侯的店”,这是一条安静巷子里的小饭馆,店主阿侯,是个摄影家,也是朋友的朋友,据说阿侯的店也是台北文化人的一个据点。

那两回在阿侯的店,因为不能抽烟,我动不动就出门到街对面的一家杂货铺买酒,然后坐街边马路牙子上,边抽烟边静静地喝几口。看店的是一对老夫妻,记得我让老头把啤酒打开时,老头二目浑浊但目光锐利地看了我一眼,我没理他,拎着酒瓶在店门口点了根烟,独自喝了起来。台湾的禁烟颇见成效,各种室内均不得吸烟,包括小饭馆乃至我身后的杂货店,据说也是经过多年的反复才有此局面的。

后来我又单独去了两次阿侯的店。我住的地方离阿侯的店两站地铁(台湾叫捷运),步行也不过半小时的样子,对于疯狂迷恋遛弯的我来说,这点距离完全不能过瘾,所以每次我都是先兜一大圈,等差不多累了再奔阿侯的店继续溜达。这样,到达目的地时应该正好遛到嗨处,彼时彼刻,没有什么比找个地方坐下来喝它几杯更惬意的了,尤其在异乡,尤其在台北,尤其在台北的夜晚,尤其这个夜晚还下着蒙蒙细雨。

那两次,每次进阿侯的店之前,我都在街对面杂货店门口先喝上两瓶。

多年来,无论是遛弯之后,还是写完东西之后,亦或在写完东西兼遛弯之后,倘若去饭馆,我经常会一个人先在饭馆门口找个暗处先喝它一两瓶。这算什么呢?从精神到物质或从个人世界到群体世界的过渡?

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有过若干次写完东西时间已经晚了,只得匆匆打车一头扎进饭馆的包间,我自感包间里热烈的气氛瞬间凝固——一帮酒酣耳热的狐朋狗友们面对铁青着脸闯入的我,停了杯筷,笑容僵在面皮上……但很快,随着诸如“来晚了罚酒三杯”的吆喝,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然而我只要在门外先自罚一瓶,就会免去这哪怕0.01秒的尴尬,彼时进入包间的我不说满脸堆笑至少也是神态安然地与诸位酒友的喧闹欢乐飞快对接。

当然,倘若不是见朋友只是一个人进饭馆,情况会好得多,比如去阿侯的店,但我依然还是喜欢一个人先在街边喝点,除了习惯先空腹喝酒以及方便吸烟、肆意打量各色人等以外,在幽暗的街边,你可以长时间发呆一口不喝,也可以仰脖来它半瓶然后深吸几口烟,如此这般若放在饭馆,搞不好会把邻桌吓到,至少也让人觉得怪异。

开杂货店的老头和老太太(台湾应该叫阿伯阿婆吧)皆瘦小枯干,但似乎都精神头十足,他们对我的态度不是很友好,或许还稍有鄙夷,大概是对我如此这般喝酒的做派看不顺眼吧,又或者是认出了我的“陆客”身份而瞧不起,就像北京街边开店的看不起外地人一样?比如我喝完退瓶的时候他们会很大声地说着“好的好的”,并将一两枚硬币按在柜台上,也许还多看了我一眼?台湾啤酒的退瓶费相对北京来说差不多,也就一两元新台币,人民币三四毛,不会是台湾老百姓喝啤酒没有退瓶的习惯吧?

说是杂货店,其实也算个小超市,门口柜台卖烟兼结账,墙上吊着个小彩电,还不是液晶平面的,我印象中电视里一直在播地方戏,其他商品列在几个货架上,油盐酱醋,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各种方便面火腿肠,后面靠墙是大米白面五谷杂粮,跟大陆的这类小超市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还有角落里昏暗的灯光,某些长期无人问津的商品落满灰尘……

下蒙蒙细雨那天,我先在门口马路牙子上蹲着喝了会儿,之间雨有点大,我便拎着酒瓶进了小店,先是看了几眼电视,实在是无聊,便在货架间逛了逛,逛超市也算是我多年来打发无聊时光的常用手段,超市无论大小,我都能逛得津津有味,但这家超市或者说杂货店确实乏善可陈,但我还是来回逛了两三遍,似乎老头或老太太在我身后探头探脑来着,估计我又招人家烦了。那天,我退完瓶打算离开时,忽然发现柜台上的一个小纸盒子里是一堆剥好的大蒜,我顺手抄了几颗,刚想出门,被老太太吼住(具体词语忘了),意思是:大蒜要给钱的!我明白过来,问了价钱,觉得贵了,好像一块钱新台币一颗,虽说也就两毛钱人民币,但在大陆饭馆,什么时候吃蒜包括抄几瓣揣走要过钱?不过我马上反应过来老太太绝非刁难,因为那大蒜颗颗洁白饱满个头均匀,每颗都接近一个糖炒栗子那般大小。

再啰嗦几句,我之所以那天在杂货店内逛来逛去,不仅因为外面下着毛毛细雨,以及电视里在放地方戏,主要是店门口能遮雨的窄窄房檐下干净卫生没地儿坐,这一点与大陆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在北京,每逢夏天,很多这类的小卖部或小超市,门口几乎就是个露天小酒吧,老板提供各种小板凳、马扎、包装纸壳、遮阳伞(也可防雨),有的干脆支起折叠小桌或用饮料箱代替酒桌,住附近的酒鬼们把这儿当成每日的消夏场所,一坐就是半宿,佐酒的除了店内的花生米及各类乱七八糟的真空包装食品,讲究些的酒鬼还会在附近饭馆买来花生、毛豆及烤串,酒鬼不招蚊子,所以一般用不着蚊香,若赶上酷暑,某些小卖部还会提供电风扇……

当然,在台北,在阿侯的店对面的杂货店门口,我绝非怀念北京,可以说,如此这般在街边的坐喝,北京和台北代表了两种“意趣”——如果北京的那种也可称之为“意趣”的话。在那个酷热兼雾霾浓重的北京,我手把一瓶口感近乎酸腐(也有哥们说是化学味,还有人说是墙皮味)的普燕,要快速连喝几口才能把那种不良的味道有所忽略或遮盖,我屁股下是小板凳或马扎,背后是几位赤膊的壮汉在抽烟喝酒吹牛逼,要命的是,他们的话题经常也是房子车子东家长西家短,难得会有早些年经常听到的那类打打杀杀、好勇斗狠、充满想象力但纯属子虚乌有的江湖传闻;也有租住在附近的打工仔,估计是快递或房屋中介一类,他们一般是哥俩一人一瓶,喝得很慢,聊天轻声细语,其中可能会泡盒方便面;驶过的车辆扬起灰尘,有穿睡衣睡裤遛狗的中年妇女走过。而在这个春天的台北的夜晚,本就干净的街道在毛毛雨的浸润下黑得发亮,空气新鲜湿润,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手把一瓶口感微苦的老台啤,一口是一口,几乎没有车辆驶过,偶尔有,也似乎是静悄悄慢吞吞地从眼前划过,车灯只温和地映着车前一小块光晕,绝无我在北京坐在街边时被各种车辆大灯照射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窘迫,那些时候我甚至会升起一种因死无葬身之地而来的惶恐继而暴怒!在北京,这种情况下我一般会别过脸去,有时站起身佯装溜达,同时会不出声或小声骂骂咧咧:太操蛋了!而在台北,我安坐(或蹲)不动,或注视着车辆缓缓驶过,我甚至都疑心那开车的是否会发现街边蹲着个怪物而且害羞地別过了脸?几乎也没有行人经过,只有背后不远那家在雨雾中泛着昏黄光晕隐约传出咿咿呀呀地方戏小调的杂货店……

我是不是太美化台北而贬损那生我养我的北京了呢?那就再继续一下这样的美化及贬损吧:同样在街边的坐喝,在台北是一种出离,你可以遐想乃至冥想,在北京,则是一种裹挟乃至吞没,这是怎样的一种身陷其中啊,你只能胡思乱想!

再者说,作为一个酒鬼,要的不就是出离吗?出离这常态的平庸生活,不惜遭受世人的白眼和鄙弃,同时也享受着这白眼和鄙弃甚至以此为荣,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酒鬼啊,知我者杂货店阿伯阿婆也!但在北京,想出离一下何其难啊,无论是哪种出离。莫非这就是所谓家乡所谓故土的“可爱”?

Oh my 河南

1999年的那个春节,应小付之邀,去河南农村他老家参加他的婚礼。小付是当时我在《音乐生活报》的同事,《音乐生活报》号称北京娱乐圈的黄埔军校,除了社长和会计,其他员工来自五湖四海且流动频繁,在那儿干半年就算元老了,如今娱乐界很多有头有脸的“老师”,当年都在外馆斜街那栋破旧的灰楼里混过,当时《音乐生活报》在那租了半层楼办公。

小付比我小得多,当年也就20出头吧,但在农村,这正是男大当婚的最佳年龄,再晚好像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小付在照排室统管电脑,算理工男吧,理工男就是听话,当年我们报社跟小付同龄的那帮编辑记者,我印象中没一个是娶了老家媳妇的。

我是大年初二晚上上的火车,北京到河南商丘,普快硬卧,车厢里大概有一半的铺位是空的。本来我买的是大年初一晚上的票,想体会车厢里更加空空荡荡的那种感觉,但初一晚我先跟老弛、方文、唐大年等喝了顿酒,本想是为自己饯行的,结果酒喝到嗨处,大家劝我别走,接茬喝,各种不成立的理由让我有点心动,但想想车票钱还是拎起了地上的双肩包打算连干三杯撤,这时方文说我看一眼你车票到底是几点的,我把车票递给他,方文看都没看笑眯眯把车票撕得粉碎,然后掏出三百块钱放在酒桌上……从此,上火车前在酒桌上被撕票的事屡屡在我们这个圈里发生,搞得大家都把车票捂得死死的,按老弛的话说,恨不得藏鞋里。不过这两年撕票没什么用了,除非你把他身份证剪了,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既无车票又无身份证但能报出身份证号码是否上得了高铁,若行的话,再想“撕票”,那岂不是得玩真的了?

小付的家乡,像所有北方中原地区的农村一样,光秃秃乏善可陈,但那个年代,还有青壮年安心务农甚至想靠种地发家致富,再加上时处春节,外面打工的小青年也都回来了,村子里热闹了起来,现在来看,这应该是延续了千百年的那脉人气在耗尽之前的最后一丝生机盎然了吧。

小付的婚礼是我到的第二天举行的,挺好,挺热闹。卡夫卡写过篇小说叫《乡间婚礼的筹备》,我忘了写的什么了,抑或我压根就没看过,只记得这题目——“乡间婚礼”,它会让我们联想到什么?石头房子,羊群,拿着鞭子嘴里衔着草叶戴破鸭舌帽的牧羊人,水井,一手捏提着裙裾一手拎水桶的村妇,四轮马车,牧师,婚纱,燕尾服,钟声……如果这是对于西方乡间婚礼的想象的话,那咱河南农村的喜事,就是这些:先一万头鞭炮五百头麻雷子开道,把耳朵振聋以达到静场之效果——此刻小汽车从浓重硝烟中无声钻出,新娘子被簇拥着下车,新郎迎上(是否该慢镜头呢),接下来一套我说不清道不明的繁文缛节……然后就是酒席,在露天临时搭好的喜棚下,大半个村子的人聚集于此,村里专门主持婚丧嫁娶的年长者两只手挥舞着烟卷发表演讲,一根烟边讲边抽,另一根没点的烟随时准备续上……然后开吃开喝,从中午到晚上,大醉中闹洞房,新郎靠各种作弊手段(以矿泉水充白酒、扣嗓子眼等)支撑着不倒,新娘满心欢喜被撕扯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我喜欢咱河南的喜事,在人间烟火中胡闹一场,我觉得还不够,把房子掀了才好呢;西方那种,至于么。

我到小付家的头一天,午饭时发现只有白酒没啤酒,这儿的人冬天不喝啤酒,这对基本只喝啤酒的我来说问题有点严重,结果小付带着我走遍全村,终于在一家小卖部的后院里发现了几捆去年或是前年夏天剩下的啤酒,小付统统拎了回来。啤酒瓶盖已经生锈,酒瓶上满是灰尘甚至厚厚的泥浆,快赶上出土文物了,真是到了河南了。啤酒明显过期,有一股馊味,但我捏着鼻子喝了两瓶,也能下咽,也晕,渐渐我也就习惯了。在小付家那几天,我没事就拎着瓶过期馊啤酒满村乱逛,身后跟着一帮小孩,那时,村里的孩子们见着城里人还觉得新鲜呢。

婚礼第二天,小付带我去邻村走亲戚,中午喝酒,小付私下跟我说,在座的都是这个村里年富力强的酒鬼兼划拳高手,有点专为迎接北京来的“能喝”的鄙人的意思。村民们热情好客,坐下后面对的是满满一桌堆成小山一般色香味形俱差的河南农村菜,小付的一个叔叔还是哥哥给我夹了个鸡腿,我愣没咬动,那时候我牙口尚好——还可以用牙开啤酒瓶呢。开喝前那几位高手轮番表演低调谦逊(实际正摩拳擦掌),什么最多喝个三四两,什么胃疼,什么肝不好,我当时不知是假,开喝以后,对各种河南敬酒的规矩、说辞言听计从、欣然笑纳,接着便主动挨个敬酒,而且是以我在北京的敬酒方式——你随意我干了——搞得本有一身赖酒作弊手段的河南高手无用武之地。

那天我喝的也是白酒,人家没准备啤酒,我想我已经连喝了两天馊啤酒了,也该换换口味了。据说那天还没等几位高手亮招,我已醉得不省人事,人家没想到北京酒鬼这么个路数,酝酿了半天的一场恶斗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落寞兼技痒之余几位村民只得自己窝里斗,据小付说一直斗到天黑。天黑后我还没醒,小付找了辆拖拉机,我是躺在拖拉机后箱里被运回了小付家。

两天后,我辞别小付打算奔赴与商丘比邻的我的老家山东聊城看一眼,再回北京。这时已赶上春运返程高峰了。我在商丘火车站买了张晚上10点的无座过路车票。买完票也就中午,于是在商丘街头闲逛。

印象里那是个半阴天,那时还没有雾霾,阳光偶尔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射下来眷顾一下这苍茫的中原大地。每经过一家像点样的酒楼,门口几乎必能撞见穿着黑呢短大衣官员模样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醉汉(那时这身装束类似官服,就像现在的黑蓝色夹克),酒桌上的豪情依然在延续,光天化日之下官人们酒气熏天、喷云吐雾、高声大嗓地谈笑,脚步踉跄的还互相搀扶拉拽着,良家妇女(如果还有的话)皆绕道而行掩鼻而去……

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帮中老年妇女围着两辆堆满洗发液等日用品的板车在热火朝天地摸奖,两个矮个汉子在人群外不遗余力地吆喝着,摸到就中奖之类的,在好奇心更在愚蠢傲慢的大城市人心态的作用下,我竟钻进去看热闹……如你所料,在身边妇女们兴高采烈大呼小叫的中奖声中,我中招了,我摸到了两瓶价值一百八抑或三百六的不知名的天价洗发水……那时我真是不谙世事兼不知深浅,我坚决不认账,奋力从人群中挣脱出来,是否高呼“骗子”我忘了,刚想夺路而去,不知从哪钻出两名同样酒气熏天的壮汉貌似勾肩搭背实则死死夹住我,我情急之下从怀里掏出中央电视台的工作证和《音乐生活报》记者证,高呼我是中央电视台记者!我的激烈反应大概多少出乎两名大汉的意料,他们略松开了手,我几乎是窜了出去,正好有辆出租刚刚卸客,我快速钻进车门跟司机说快走,记得一个汉子还趴在车门上对我点点戳戳说着什么,好在司机不是胆小怕事之人(要么就是没把这帮街头骗子当回事),拉着我快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快赶上惊悚片了!

下午,我找了个小旅馆,开了个半日房,就为缓神儿。窗外是白茫茫天光下破败的商丘街头。那时我离开央视已经多年,但工作证我还留着,就为出门方便。1999年,出门在外证件还好使,尤其是CCTV的工作证,碰上事我一般都号称我是中央电视台记者,普通人不会区分工作证和记者证的区别,《音乐生活报》的记者证基本没派上过用场。事后来看,如果没有这工作证,那天我可能就被困在商丘动弹不得了。

缓完了神儿,耐不住寂寞,下楼在附近一家电影院打算看场电影打发时间。我买了张票(电影名字我忘了),离电影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按说我应该在附近再逛会儿,但估计实在没得可逛,或许多少觉得街头还是不够安全?总之我早早坐在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等待电影开演,我几乎挑了个最中间的位置……结果我心目中观众们络绎不绝进场的那一幕始终就没有出现,一直到开演时间过了十来分钟了,整个影院里除我之外还是空无一人,昏黄的顶灯也不见黑下去,我心说这河南人也忒不守时了,不过又一想偌大的一个电影院就为我一个人放一场电影的感觉也不错嘛。又傻坐了会儿,终于觉得不太对,起身去售票口问怎么还不开演?售票口里的丫头嗑着瓜子(此刻我的感觉)理直气壮地跟我说,这场电影取消了,原因是就你一个观众,我有心问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但可能也是因为中午的那场小小的街头历险吧,加之我已经在电影院里孤零零坐了一个小时了,火气全无,乖乖退了票,走出电影院,竟有点儿刚散场的感觉。人就是贱啊。

晚饭是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饭馆吃的,吃的什么忘了,有印象的是那家小饭馆全是蒸菜,那是我头回知道还有这么一种烹饪方法。

怎么进的站,怎么进到站台,如何在站台上等车,人如何之多,记不清了,但通过以下场景,你可以无限想象那晚商丘火车站的盛况——当这辆一再晚点的绿皮过路车停稳在站台上时,列车压根不敢开门,车窗也关得死死的,能看到灯火通明的车厢内人挤人近乎叠罗汉的景况……让我纳闷的是,在如此这般僵持的过程中,无论车内的人还是我们车下的人,大家的情绪竟然是饱满乐观甚至干脆就是欢天喜地的,要说车内的人还有可能是因为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而喜气洋洋(天知道人要惨到何种程度才能不幸灾乐祸啊),那站台上的人(基本上都是大包小包肩挑手提的农民工)在列车进站后蜂拥在车门前车窗下叫喊拍打而无望之后,竟也都散了开来,重又回到各种大包小包行李卷上坐下,有的还嘻嘻哈哈扯起了闲天,我心想再这么下去就该有打牌的了……

最终我还是上了车。搁今天我想我八成就会放弃了,但当时还是年轻生猛,而且我确实不想再在商丘多待哪怕一分钟了。

我是这么上的车:在僵持的过程中,以我那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我寻到立在餐车门内的列车长(印象中是个中年妇女),我对她一边连喊带说一边比划着手里的CCTV工作证,这之间我身边一直簇拥着若干旅客,列车长在车窗内也跟我比划着、意会着,我明白她什么意思了……我佯装放弃的样子离开车门,在站台上溜达,待身边没人,迅速出现在餐车门下,门开,我拉住把手飞身而上(忘了女列车长是否拉了一把),就在这瞬间,我发觉我的腰被人抱住了,我略扭头见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死命抱住我的下半身,站台上几个人影也飞速扑了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全是小学课本里刻画战斗英雄的词),我完全凭着本能连滚带爬同时连拉带拽和我腰上的小伙子一起滚进了车厢,与此同时车门被眼疾手快训练有素的列车长砰然一声带上!我的天,我们应该击掌相庆了吧!

上车后,那位差点把我扒光了的戴眼镜小伙子一个劲给我敬烟致谢,并说他早就看出了我的意图,一直在不远处盯着我呐。

那一夜,如何在拥挤不堪的餐车里混到聊城车站,不提也罢。值得一提或必须要提的是,我到聊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報纸上新闻出来了:某月某日某某次列车在进京途中两名打工妹因过度拥挤导致窒息身亡。

我上的就是这趟车。

最后我觉得我还是需要声明一下,我对河南人没有偏见,我对以地域论人不以为然甚至反感,但1999年春节的河南之行,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是太深了。Oh my 河南,Oh my 苦难深重的父老兄弟姐妹——这还真不纯是为了政治正确故意而发的感叹……

补记:文章写完后某日无聊,上网搜了下“1999年春运拥挤死亡”,结果我的记忆还是出现了不小的偏差,真实情况是,不是两名而是四名从商丘南站上车的打工妹在1999年2月25日105次北京至深圳特快列车上被挤死……

也就是说,我上的不是这趟车。但我不想再检讨我偏差的记忆中可能包含的龌龊心理了,在此,除了徒显轻浮,毫无意义。

包括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