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鱼

2018-01-03 12:33张中民
牡丹 2018年31期
关键词:手艺别墅建筑

张中民,河南叶县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河南研修班学员,近年在《芙蓉》《小说界》《红岩》《作品》《朔方》《莽原》《小说林》《广州文艺》《当代小说》《滇池》《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文学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比南方更远》《赚他一千万》《大地上的天堂》等,有作品获奖并被收入年度选本。

西摩对纯真的西比尔这么说:

“……游到一个洞里去,那儿有许多香蕉。它们游进去时还是样子很普通的鱼。可是它们一进了洞,就馋得跟猪一样了。”

“它们吃得太胖了,就再也没法从洞里出来了。连挤都挤不出洞口了。”

然后他自杀了。

——(美)JD·塞林格《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

父亲是个泥瓦匠。在我们那一带,只要提起父亲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的,大家纷纷翘着大拇指称赞他人好、活细,手艺高超。

我们村是县乡有名的先进典型,大队书记经常喜欢干些往脸上贴金的事。大队部刚刚建起那会儿,他决定在七间房子宽的门额刻上伟大领袖的语录。父亲按照他的要求,用瓦刀像绣花似的一丝不苟地在一米高的门额上刻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一个个大如脸盆的楷书大字,然后涂上红漆,这让镇里闻名全县的书法家看了不由惊呼,哎呀,这字刻得太绝了,简直比我当初写在报纸上的字还要漂亮!

的确,当初那个书法家题在报纸上的字尽管端庄圆润,古朴浑厚,但看上去有些呆板,而父亲用瓦刀刻出来的字,一撇一捺一笔一划都极见功夫,而且字体高高凸出来,具有很强的立体感,所以看上去就显得更加遒劲。字刻好后,父亲又在两边创造性地刻上几朵带着肥大叶片的向日葵,同时还在四周镶上一条弯曲有致的莲花边,见到的人无不夸赞父亲心灵手巧,手艺高超。

门额得到了领导的赞许,大队书记高兴之余,又让父亲带人在村中央建起一座高约三丈,像花篮一样造型别致的水塔,仍然好评如潮。于是大队书记又突发奇想,要在村东入口处的河沟上建座大桥,把它打造成我们村的形象工程,集中展示我们全村人民的劳动智慧,带有扩大宣传的意思。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自然又落到我父亲的头上。

根据设计要求,大桥为石拱形,桥上要有钢筋浇铸的柱形护栏,护栏之间用水泥抹平,刻上一些图案、诗词和宣传语,同时建起的大桥还要讲究两边对称、美观,体现出我村工匠的最高水平。

建造大桥那段日子,父亲没日没夜地盯在工地上,一丝不苟。一个多月后大桥竣工,人们惊奇地发现,這座长约五丈的大桥简直就像一座工艺品,不仅造型别致,而且花纹复杂细腻,每个桥柱和护栏都是仿照天安门城楼前金水桥的造型精雕细刻而成,而且每个桥柱之间的水泥墙面上,都在不同位置分别刻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中国人民服务”“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和《沁园春·雪》《长征》等毛主席语录和诗词,字两边配上梅兰竹菊、仙鹤、太阳和万里长城等图案,刷上油漆后,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大桥建成后,连公社书记都惊动了,他让司机开上绿色帆布篷的212吉普车,带着公社各部门负责人前来参观,天堂村大桥成为了我们全村人的骄傲!

一个外村人骑着自行车路过此处,深深地被这座大桥所吸引,专门从车子上下来,手抚着大桥认真仔细地欣赏了一番,直到临走,还恋恋不舍地扭过头观看着。由于神情过于专注,结果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旁边的深沟,当场被摔得头破血流,回到家里不久便送了命……父亲为此感到很内疚,仿佛那个人的死与己有关,自己成了无形的杀手。

并非每座建筑都要建成工艺品,所以父亲平时干得最多的,还是给人修房盖屋的活儿。从草房瓦房到平房,用料多少,要建什么样式,怎样盖出质量、盖得漂亮好看,父亲都烂熟于心,只要把要求说出来,他没有不会建的。有时活儿干完了,主家意犹未尽,还会让父亲给他们附带着盖鸡窝、垒猪圈、盘锅台、做煤火炉子等其他杂活儿。父亲对此毫无怨言,依然干得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直让主家赞不绝口。

高考落榜那年,父亲看我天天闲在家里心情郁闷,无事可干,便要带着我去给人修房盖屋,说是要传授技术,让我继承他的衣钵。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处都是红红火火的局面。刚刚富起来的农民都在争先恐后地比赛着翻盖房子,手艺高超的父亲成了大家争抢的对象。他们纷纷找上门来请求父亲给他们盖房,泥瓦匠人的职业前景一片大好。听了父亲的话,我一时犹豫不决,可是旁边的母亲却看不下去,她拉过我的胳膊没好气地冲父亲嚷道,咦,看看你多有能耐,就没想着让孩子再复习一年,好好学习考上个大学,光想着叫他跟着你去学盖房子,盖房子有啥出息?还不是天天掂着瓦刀跟在人家屁股后边听人使唤?

我是没啥能耐,可是学会我这门手艺今后就会有饭吃,有钱挣!咋?你看不起我这手艺?

我不是看不起,而是我觉得咱孩子年纪轻轻的啥不能干?为啥偏要叫他学你那破手艺?母亲没好气地抢白他,我看还是让孩子再去复习一年吧,万一明年考上个大学,不比学盖房强得多?

好好好,听你的。大概看我志不在此,父亲没再坚持让我跟着他学手艺。

也算争气,一年后,我顺利考上外省一所名牌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显得很高兴,可是父亲却蹲在旁边,有些失落:看来我这练了一辈子的手艺要失传了。

父亲的手艺并没有失传。那些年,农村修房盖屋的人特别多,大家就像比赛似的,草房扒掉盖瓦房,瓦房扒掉盖楼房……家家比着看谁的房子盖得美观结实。父亲凭着自己高超的手艺被大家争来抢去的,有时还会为此闹出一些别扭和矛盾。为了平息大家的争执,父亲只好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着给人盖房子,以此来满足大家的需要。所以那些年,他这家盖了盖那家,这村盖完盖那村,天天马不停蹄地奔波着给人盖房子。一年四季,除了秋麦两季勉强腾出几天时间帮助母亲料理一下家里的农活,只要不刮风下雨影响施工,父亲几乎天天都是在工地上给人盖房子。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手不够用,于是他收了几个徒弟,把自己积攒多年的盖房手艺传授给别人。后来看盖房者越来越多,他干脆拉起一杆人马,成立起一支天堂村建筑队,专门在农村承接修房盖屋的活儿。

父亲依靠自己的手艺成了我们那里远近闻名的风云人物。

可是现在,一向凭手艺吃饭,引以为豪受人尊敬的父亲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大难题。村里的首富丁林要在村里盖别墅。盖别墅本没什么,这年头只要手里有钱,只要不违法,想干啥还不容易?因此别说盖别墅,就是盖摩天大楼也没人管。关键是这个盖别墅的活要不要由父亲来干,父亲能不能干得了?

丁林是从我们村里走出去的巨商。他早年外出打工时在城里给人卖猪饲料,后来就做起了一个知名度很高的品牌代理商,卖着卖着就发了。丁林究竟有多发不知道,光知道他在城里买了房子和车子,还把原来的老婆给打发掉,找了一个比他小一二十岁的漂亮小姑娘做妻子,天天过着出有车食有鱼的生活。后来,发了的丁林摇身一变,就把自己的身份变到了那个盛产猪饲料的国家,成了我们全村第一个拥有外国国籍的人。

丁林晃着指头上的大钻戒,坐在我家的旧沙发上不时向后拢着稀疏的头发,沙哑着嗓子讲出了他的计划。根据他的意图,父亲给他提供了多种盖房方案,可是都被丁林摇着头给否定了。

不行不行不行,我怎么能盖那种房子呢?丁林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草房和瓦房我连想都没想,毕竟时代不同了嘛,现在我只想盖那种既看上去高大美观又住着时尚舒服的洋房。

你说的是不是别墅?

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想盖一幢别墅。丁林肯定了父亲的意见,但是又提出自己的想法说,不过我不是要盖普通意义上的别墅,而是要有现代风格和特点的别墅,它既要有中国传统,还要有欧洲风格,只有中西结合,这样盖起来的别墅才会显得时尚、洋气,根叔,你会盖这种别墅吗?

不会!父亲摇起头,你说的这种别墅我连见都没有见过,更别说盖。

其实并不难的,只不过盖这样的别墅,对施工要求的标准要高一些罢了,丁林给父亲递上一支粗大的雪茄,鼓励地看着他,你可以考虑一下,根叔,再说你给人盖了一辈子房,积累了那么多经验,谁不知道你是咱们这一带最有名的泥瓦匠?所以我想,这个活儿你应该能拿得下来的,你说呢?

我真没盖过你说的这种别墅,不过你如果真叫我给你盖,我会竭尽全力的,父亲憋起一股劲说,我相信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手艺应该没啥问题。

好,既然如此,咱们今天就这样说定,到时候由你来给我盖这幢别墅,我希望你能把它盖得让我满意!

看着丁林鼓励的眼神,父亲终于点了头。

然而正当父亲铆足劲头,准备为丁林的别墅大干一番时,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丁林反悔了。

原来到我家登门拜访过我父亲后,丁林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自己要盖的这幢别墅的样子。他想到了原先自己住在城里那种火柴盒似的楼房,也想到过自己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时见过的大城市的高楼大厦,同时还想到了自己在国外住过的花园洋房。在他的印象中,国外的房子和国内不同,区别就在于建筑风格上,可是如果要让丁林描述一下究竟什么样子,可是他又描述不出来,只说国外的房子建得和我们这里的房子不一样。在他反反复复的描述中,有人给他画了张图纸,在他的指点下,几经修改后,才达到了他的满意,对,就是这种样式,我要给自己盖幢这样的高档别墅!

丁林要别人给自己建的别墅确实与众不同,凡是见过这张图纸的人,都认为他的别墅样式过于特别,它不像一般城市人那样建一栋普通的独幢别墅,而是要古今结合,中西结合。具体地说,就是既要有中国古老的传统建筑风格,又要有西方现代气派的文化元素,下边要建得像中国古代的皇宫,上边要有罗马柱和回廊,看上去像西方充满现代元素的城堡,这样的房子谁也没见过,所以马上引起了大家的议论。

这就是他要的别墅?怎么看上去不伦不类呢?

真是个土豪,他竟然要把中国的皇宫和外国的城堡结合起来,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可是盖这样的别墅要花多少钱啊?

不知道。也许七八十万,也有可能一百多万。

乖乖,盖幢别墅要花那么多钱?

嘁,你先别感叹花多少钱,这种别墅怎么盖还是个问题呢!

你说得对,这样的别墅别说盖,就是见也没见过,谁能盖?

根叔,只有根叔。

我看未必!

如果根叔都盖不了这种房子,你说咱们这里还有谁会盖?

也许只有城里的人才会盖。

这么说丁林只有从城里请人了?

谁知道呢。

听了大家的议论,丁林心里不觉犯起了嘀咕。是啊,根叔给人盖了一辈子房,经验是很豐富,可是他能盖自己的别墅吗?这可是一个技术含量要求很高的项目,万一干砸了怎么办?耽误时间不说,那可是一大笔钱呢?

丁林贴出告示,为建筑自己的别墅,面向城乡公开招标。广告一打出去,马上吸引来好几家建筑公司竞标。面对这种局面,丁林又有些犹豫,自己招来一帮子陌生人为自己盖别墅,可是自己并不了解他们的手艺和技术,怎能保证自己别墅的施工要求、建筑风格和建筑质量?盖出来的别墅究竟会怎样?尽管他发现前来竞标的建筑公司,都拿有建筑方面的资质证明和成功案例,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丁林知道,现在做什么事都不能只凭他们手里拿着的那几张纸片,因为现在假东西太多,就像当年自己代理猪饲料时一样,假货满天飞,就连自己代理的那家著名生产加工企业的猪饲料有时也会掺假,何况是这些事情?于是他马上又想到我父亲。毕竟一个村里住着,知根知底,再说过去我父亲凭着自己的高超手艺给人盖了那么多房子,积攒了那么多经验,如果让他来干,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大不了工艺粗糙一些,起码质量有保证,这样做既满足了自己的建别墅需求,又照顾了父亲的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就在开标之前的一天上午,丁林找到我父亲,希望他也去弄一些资质证明和建筑案例,做套标书参加竞标,为给自己盖别墅作些准备。可是他的想法刚提出来就遭到我父亲的拒绝。

如果你想让我干,就不要搞什么招标,你如果招标的话,我就不参加,更别说你让我去弄虚作假搞啥资质证明?门儿都没有,我刘根干了一辈子,凭的是自己的良心和手艺。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做过假?

根叔,我不是让你去弄虚作假,而是按招标程序走,你得有这几项竞标资格。事情弄到这一步,我怎么给人家解释?总不能让你一个什么资质证明和成功案例都没有的人来参加竞标吧,这样别人会有意见的……

啥意见不意见?你到十里八村看看那些房子,哪一所不是我带人盖的?难道这些都不是成功案例?至于那几张糊弄人的纸又能说明个啥?我不去弄那些日鬼弄棒槌的事!丁林,我再向你重复一遍,想让我干,你就别玩花架子搞啥招标,如果你真要搞啥招标,我就不参加!

父亲的话把丁林弄得很尴尬,可他一时又说服不了我父亲,左手的中指和食指间夹着粗大的雪茄,不时地的一口又吐出来,同时扭着胖滚滚的身子,急得在我家的屋子里团团转。

哼,刚开始就找我给他盖别墅,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对外搞啥招标,而且还要我去搞那啥资质证明和建筑案例,这叫什么事儿?丁林前脚刚走,父亲像只大鹅似的,在母亲面前扭来扭去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他招他的标,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啥?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奚落说,叫你干你就干,不叫你干就拉倒,你在这里发啥牢骚?

我不是发牢骚,而是嫌他说话不算数。再说,他这样做不是往我脸上抹黑吗?面对母亲的不满,父亲争辩起来,你出去打听打听,咱这儿方圆几里的房子哪所不是我盖的?邻村王大毛家那么高的楼房不是我盖的?他当初花了二十多万,我不是照样把它盖得漂漂亮亮的,谁又挑出啥毛病了?

和我说这么多有啥用?有本事你找丁林说去,看他让不让叫你干?

他肯定会让我干,要不然他来找我干啥?

那他现在为啥还要对外招标?

还不是不放心嘛,他有顾虑。

对啊,这不就完了?母亲抬起头看着父亲,我说你呀,就别再争强好胜,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操那心干啥?管他叫谁盖,你都别操这个心,干好自己的活儿,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

你说的是,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啊!父亲背着手抬起头,禁不住仰天长叹,你说我都给人盖了一辈子房,到老了如果不让我盖他的别墅,你说这是不是个遗憾?

这有啥遗憾不遗憾的,别再计较这些,还是放宽心吧。

父亲始终认为,在整个天堂村还没有自己干不了的活儿。丁林有啥不放心的,不就是一栋别墅吗?有啥大不了的,邻村王大毛的楼房不是自己领着人盖的?前村李小二的别墅不也是自己盖的?为此他还私下找到丁林专门说道此事,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手艺。可是丁林却告诉他,根叔,你说的那些房子也叫别墅?充其量就是平房摞平房嘛,没有一点造型和特点。

父亲最终还是参加了竞标。他是在丁林的极力邀请和劝说下才勉强参加的,尽管父亲没有什么资质证明,甚至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成功案例,完全是作为特邀者参加招投标的。

丁林的招标工作做得很像那么回事。他从城里请来几个专家,把参加招标的几家建筑公司集中在一起进行评标。一切都是按照正规的招标程序一道一道地往下走。在整个评标过程中,父亲显得很自信,他认为凭着自己的手艺,再加上和丁林同村的邻里关系,这个标非自己莫属,所以坐在那里脸上露着笑容,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然而招标的结果却让他大感意外。中标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带过的徒弟大彪。

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的徒弟有十几个,他们个个都很听话,唯独大彪是个异类。初中毕业后,大彪在社會上晃荡两年,感觉无事可干,就想学门技术混碗饭吃,于是求到我父亲门下。父亲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不像是个学手艺人的样子,就没有答应。可是大彪并不死心,天天在我家里磨,时时处处都表现得很积极,看他学艺心切,父亲这才勉强答应收下了他。

还算不错,自从拜师后,大彪就开始跟着父亲学起了手艺。然而大彪学艺不像别人,师傅怎么教,他就怎么学。他总爱突发奇想,不时提出新的看法和建议。他发现父亲的手艺过于传统,思想观念比较陈旧,没有创新意识,充其量就是个乡村匠人,将来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于是几次都提出要对父亲的手艺进行技术革新,然而每次都被父亲给打压下去。父亲教训他说,自己的手艺是从父辈那里传下来的,都是经过无数次实践检验出来的,没有必要革新。如果要改也只能小改,而不能脱离传统改得面目全非。可是大彪不服气,他就和我父亲争论起来说,传统手艺没什么不好,关键要与时俱进,不能墨守常规一成不变,而要有所创新,不然怎会跟上时代的发展步伐?师徒两人说不到一块,有时就会发生争执。时间一久,大彪觉得再跟着父亲学不到什么高超手艺,就有些懈怠,而父亲也觉得教这样的徒弟别扭,也对他生出了厌倦。就这样,两人在一起凑合了不到两年,大彪就离开父亲去城里闯荡了。

应该说大彪是个有心计的人。在城里,他先是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学徒,凭着自己的勤奋和悟性,又加上在乡下跟着我父亲学了两年,他很快便在一帮学徒中脱颖而出,并在那里站住了脚。几年后,他看到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建筑行业很快成了房地产市场的主导,于是有了一定积累的他,抓住机会,拉起一杆人马组建起一支包工队,又经过几年发展壮大,很快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开始在城里东拼西杀,寻找自己的发展空间。

大彪的建筑公司毕竟规模小,业务有限,承接不了大型建筑项目,不能参与更大的市场竞争,只有跟在一些大建筑公司后边搞些边角小料。现在忽然听说丁林盖别墅要对外进行招标,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回来参加竞争,没想到居然竞标成功。

哼,就凭他那两下子会盖别墅?得知这一消息,父亲不禁哑然失笑,当初不好好跟着我学手艺,天天调皮捣蛋的胡思乱想,根本就不是个手艺人的料,如果他要会盖别墅狗都成精了。

可人家领着一帮人,是城里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啊!

老总算啥?父亲撇着嘴,面露不屑,你没听人家说嘛,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就能砸中十个老总!现在的老总有啥稀罕?

可人家毕竟中标了呀!

他中标了咋?有啥可值得炫耀的?丁林对自己别墅的建筑要求那么高,他能盖得了?哼,别看他现在得意洋洋的,将来有他哭鼻子的时候,不信走着睢!

直到此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父亲还私下认为大彪盖不了丁林的别墅,他知道丁林对自己别墅的建筑要求太高了,高得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说句实话,如果这活儿落到自己头上,自己也得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所以他现在就想看看,大彪是怎么在给丁林盖别墅这件事上栽跟头的。

与丁林签订完建筑合同后,大彪开始不声不响地行动起来。他先把公司的建筑工人和建筑设备从城里拉回来,就在丁林选定好的别墅地址旁边搭起帐篷,盘起炉灶,接着便叮叮吵当当地干了起来。

别看大彪长得五大三粗的,可是干起活来还真不含糊。毕竟在城里闯荡多年,又见过一些大世面,所以就连他们施工的方法都不一样。不说这些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手艺如何,就光那些挖掘机、起重机、搅拌机和卷扬机,以及大大小小的建筑设备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更别说人家拿着设计出来的标准施工图纸,完全是按照城里正规建筑公司的施工步骤进行的。

在整个施工过程中,大彪不苟言笑,就像一个在战场上指挥战斗的将军一样,只见他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带着技术员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的,时刻关注着别墅的施工情况,一旦发现情况,他马上站在现场,手里拿着对讲机,对着正在那里进行紧张施工的工人们实行遥控指挥,在他的要求和指挥下,很快就把问题给解决掉了。那派頭和气势哪像我父亲,一到干活时,他就灰头土脸的,在工地上跑了这头跑那头,一发现问题,就在那里大着嗓门喊叫,有时一个问题解决下来,他把嗓子都喊哑了,而且无论干到哪一点,他都要身先士卒带头才行,因此一座房子干下来,差不多能把人给累趴下。

丁林的别墅建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彪就带着一帮人建好了。工程竣工,当拆去各种防护网和脚手架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大彪给丁林建起来的别墅跟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甚至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漂亮。那金碧辉煌和气势雄伟的样子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红艳艳的琉璃瓦,钢筋水泥的外墙抹了白灰、罩了涂料,刷了白漆,看上去简直能把人的眼睛给闪花。特别是那些一根根造型别致的罗马柱,和走廊之间特意装点上去的花形,无不透出现代建筑工艺的美感。

别墅建成后,丁林搞了个盛大的庆典仪式,邀请村里的领导和当地一些头面人物参加。

年轻的村支书佩戴着胸花站在舞台上,拿起话筒,发表起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在讲话中对丁林的别墅进行了高度评价,丁林的别墅建起来了,这是我们全村、全镇乃至全县都是独一无二的最漂亮的乡村别墅,同时也给我们天堂村带了个好头!丁林是我们村走出去的著名企业家,也是唯一一个有着外国身份的天堂村人。人老思乡,移居国外多年后现在又回来了。他这次回乡定居,有感于对家乡人民的厚爱,不但叶落归根,而且还要造福乡里,他准备下一步还要计划捐出两百万元,给我们天堂村建起一座高标准的现代化养老院,让全村65岁以上的孤寡老人都能老有所养,老有所乐,享受到幸福的晚年生活,这是他造福乡里的具体体现!接着村支书话锋一转,又突然讲到,过去我们一直都认为咱们这里缺少能工巧匠,建不起精美的高档别墅,没想到在这次为丁林建造别墅的过程中,我们村的大彪用自己的实力,充公展示出了他们公司高超的建筑技术,因此我代表村两委决定,丁林将来捐资筹建的养老院也要由大彪来承建……

就在村支书站在舞台上发表讲话过程中,就在丁林的别墅庆典仪式正在有序进行的时候,父亲趁人不备,悄悄地绕着丁林的别墅细细打量起来,他希望能从这幢别墅上挑出什么毛病,可是他越看心里越凉,无比失落。

没想到,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从此再没人来找父亲盖房了,尽管大家不时掀起建房的热潮,可是他们现在纷纷去找大彪合作,而把他排除在外。这不是徒弟打败了老师,让自己的脸上无光吗?

此后的日子里,父亲一直闷闷不乐的,不是在家里唉声叹气,就是像斗败的公鸡那样,于是母亲就劝他要想开些,别和自己过不去,可是父亲根本听不进去,甚至有时连我从省城打回去的电话都不想接,他知道一接电话就是劝导他,所以后来干脆来个“一打电话就挂机”来回避。

父亲没了用武之地,只好经常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发呆。有天夜里,心事重重的父亲趁人不备,悄悄来到丁林的别墅门前,用一根粗麻绳,把自己挂在了丁林从南方移栽过来的一棵香樟树上……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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