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满丝瓜藤的门

2018-01-03 12:33吴志龙
牡丹 2018年31期
关键词:表姑棺材爷爷

吴志龙,供职于安徽省枞阳县国土资源局,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文学创作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湴湖》,曾获首届中国徐霞客地学诗歌散文奖。

雨山像一扇门,有生,有死,多的是好死不如赖活。

——题记

1

六爷家的屋后,有一小块菜园,就在我家院前,他每年都会种几棵丝瓜。八九月份,藤蔓会爬过一堵红砖墙,缠绕在我家那泛着银光的铁门上。水嫩嫩的黄花,像是人群中的笑脸,零星的,却是显眼的。底色是层厚厚的绿,绿色的叶,绿色的茎和绿色的瓜。只是有些不直溜的丝瓜,就像一只只小棒槌。让我想起来小时候,一旦我们一帮熊孩子做了坏事,奶奶就拿着棒槌敲打我们的屁股,一边打,还一边骂:牛要打,马要鞭,小娃子不打要上天。

我住的院子有五分大,房子在中间,屋前留了小院。屋后的空地上,栽了一棵枣树,一棵枇杷树,两棵桂花。余下略平整的,萝卜拔掉后栽豆角,豆角摘完又种白菜,开垦成了一个小菜园。

处暑萝卜白露菜。每到露珠圆润秋风渐起时,母亲就会打电话来,说该种白菜了。菜种是母亲留的。菜地边角上的蔬菜,长势往往很好,母亲便会留下几棵,精心培育,舍不得采摘,好等成熟了留成种子。经过我翻耕,分垄,打宕,布肥,点籽,封土的一套程序完成后,播种算是完成了。然后,再扎个稻草人,就立在菜地边上。稻草人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绑着一根红绳,鸟儿不敢靠近。制作稻草人比较麻烦,为了图省事儿,我也会插上几根竹竿,绑上几个红色塑料袋,风一吹就呼啦啦响,起到了同样的效果。

我老家在雨山脚下的雨山村,百十号人里吴姓居多。村子东北角有一口水塘,我家的菜地在水塘后梢,地头长了一棵刺槐,孤零零的只它一棵。每到夏季,树上总是挂满了丝瓜藤。等稠密的槐花落尽,丝瓜花就开了。旁边是个鼓鼓的土包,小时候,奶奶在菜地里忙碌,就将我放在土包上坐着。往往,是我一个人在玩耍。土包上的草又多又密又长,像藤条一样蔓延,后来才知道,这是个坟冢。奶奶说,“这里面埋着隔壁二奶奶家的女上人,她和我婆妈是妯娌,按辈份你得叫老二太太,她死时我都到雨山了,那年我十七岁,她四十岁……娃儿,你猜想一下她咋死的?是跳到水塘里淹死的。”我猜她肯定对这个世界是有深仇大恨的,不然哪能狠得下心来。奶奶在世时,常说一句话,人啊,遇到想不通的时候,要想想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过,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吴姓的祖坟地在雨山上,吴姓故去的人都会埋在那里。除了自然亡故的,还有不少是寻短见的。

可老二太太为什么要投水自尽呢?一年冬天的晚饭后,奶奶说,是因为要把她的老二儿子过继给大伯家,她想不通就跳水了。大冬天,她穿了厚棉衣,身上绑了块大石头。大清早的,家里人都以为她在水塘洗衣裳,可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她回来,后来在水塘里找到了她。我常想,老二太太是从黑夜走向黎明的,当她沉入水底时,更大的黑暗便包裹了她,她眼里的赖活就是黑暗,就是死亡。于是,我又想,有时生有可能关乎物质,而死肯定少不了内心的执念。

我老家的门前有条涧溪,从雨山上汇聚下来的雨水混杂着穿流而过。而吴姓家族的村庄在旧时,规模可用宏大来形容。说村庄,其实就是一座村落,村子的布局是典型的徽州古民居,天井院,青砖灰瓦白墙,一个村庄像是一座城堡,整个建筑只有一处正门,东西各有一道側门,全村一百多人进出都得经过这三道门,据说旧时到了晚上这门得准点关上,是为防盗所需。吴姓三个房头,也就是三个分支。小房的那支早年移居到江南的青阳、石台等处了,在雨山的是大房和二房,我是二房的,按照规矩,大房头住在右边,我们住在左边。庄子正中央纵深处是吴氏宗祠,里面供奉着吴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凡是大一点的祭祀活动都在祠堂里进行。

印象里,每一户都有一条通道可到祠堂,从正门到祠堂有两个天井,我家到祠堂是沿着一条过檐,宽不过两米,长约二十米,上方是一条长方形的天沟,每遇雨天,雨水沿着青色的瓦檐汇聚而下,跌落到青石条铺砌的水沟里,水汽蒙蒙,水声激荡,这些构成了我童年的记忆底色。

吴家祠堂规模宏大,正间为一大殿,平日大门紧闭,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一把旧式铜锁,风过门洞冷不丁会哐当响两声,小孩子们会觉得阴森惊骇,常会加速跑走。在一些四时大祭或清明、中元、除夕等节祭时,祠堂的大门才会敞开。祠堂后排为历代祖宗牌位,一层一层,像是楼梯台阶。爷爷讲,同一辈份的灵牌放在一层,最顶层的是我们这一分支的祖宗,几百年来就是这样传下来的。不过,在除四旧时,大部分的祖宗牌位都当烧锅柴火烧掉了。过年时最热闹,有说大鼓书的,一张八仙桌后面,一人说书,一人拉胡琴,书声入胜,琴声悠扬,男女老少就围在前面听,谈笑声震落了祖宗牌位上厚厚的埃尘,就连渐暖的阳光也不惜吝啬地透过瓦缝洒下来,零星的光点,落在老旧的家谱上,落在孩童的笑脸上。

2

掐算是一门绝活,方圆几十里只有我爷爷会。哪家猪牛傍晚未归栏入圈,哪家的男人外出做生意,什么时候会回来,现在哪个方位,家里的什么物件遗忘在哪里等等,都是掐算的内容。远近很多人常会焦急地来到我家,就站在家门口等。爷爷除了在田地里做农活,他还有一门手艺:在稻床上梳布浆纱。忙活的时候没人敢去打扰,原因是爷爷的脾气非常坏,尤其遇到他看不对的人,更不会启口。

门后有张大桌子,爷爷掐算时,通常是右手一柄旱烟斗,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掐着中指的指头肚儿。时不时还会询问几句。“这猪,报销了,就在雨山顶上被豺狗吃掉了”,“这家伙,没事的,现在路上,晚上十点前会到家,真是瞎急。”……弹指间,一切未知成了有知。爷爷的大拇指与中指弯曲着,仿佛是一扇门,爷爷住在里面,给门外的人透出了一点点光亮。

二表姑就是我爷爷掐算回家的,根据爷爷掐算的方位,才打捞出了二表姑的尸身。最后见到二表姑,她就躲在一只小小的盒子里,盒子上盖着一条红绸,像是新娘的红盖头。她父亲捧着盒子,亲人们一路相随,哭着喊着,眼泪落在五月的草尖上,像是九月的露珠。当年二表姑才19岁,她是家里老大,跟着村里人挑鸡蛋到南京贩卖。那时从村子到南京,除了走路就是坐船。先出村就是十里山路,我们那里管走路叫起汗,可能意思是走路会出汗。走到白荡湖的高庙山渡口,然后坐上机帆船出湖,再到长江边的桂家坝码头,最后乘坐小轮到南京。通常是白天在白荡湖,晚上在长江,从家到南京一日一夜,回家一夜一日。跑一趟生意正常是四天,不顺利则需要六七天。

二表姑命折在了在白荡湖,在回家的路上。据说离高庙山渡口也只是一二里远了,老天却突然掀起一股鬼风,掀翻了船,淹死了五六个人。村子里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连“神通广大”的爷爷也束手无策。村子老人了都是睡大棺材的,哪有睡在方盒子的?多亏了一个外乡人有经验,他让二表姑的父亲买回一口带盖子的大缸,把小盒子放进去,埋在了雨山东麓。二表姑是村里第一个睡在小方盒子里下葬的人。那年,我上小学,和几个小伙伴躲在林子里偷看,我们都不不明白,二表姑是怎樣变得那么小,躲进了那个盒子里呢?

奶奶那天的眼泪,一个劲儿地流淌,“我的二姐呀,你怎么这么苦命哟——这么懂事的好姑娘哩,这么说没就没了哩……”有段时间,奶奶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流眼泪。二表姑从小就和她亲,每次从南京回来,总会给她带点针头线脑或者零星的小饰物,讲些南京城里好玩的见闻。二表姑去世后,奶奶见到她妈妈,总是这样说,“这二姐变成仙姑了,我昨晚上还梦到她了。她在下面好得很,还是那个大长辫子,还是那样喜说喜笑的,她在下面不受苦,好得很哩……”

爷爷的掐算,带着玄幻,不由人不信,因为他不但知晓旁人的事情,就连自己的死期都能精确到某一天,甚至具体到哪个时辰。

“华儿,你今天就不要到学校了,两个娃儿也请两天假,我躲不过去了……可能就是下午的事……”新年快到了,爷爷躺在堂屋里,这时吞下一滴水,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奢望。原本人高马大的他,此刻就像一个稻草人,让人不忍多看。“我就在这老屋里走了,这边放张桌子,人家来吊孝时可以在这边坐坐。大表纸在大门右边烧,我收殓就在那边,场地够了……过年前无论如何烧掉灵牌和纸屋,不然亲戚过年来不好办……”他一字一句交代着后事,濒临死亡的他,可能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原本打算在刚建成的新屋里操办爷爷的后事,但爷爷坚决不肯。他对我父亲说,娃儿都还小,他们会害怕的,就让我在老屋里走。还说,以后还让我奶奶住在老屋,她不会害怕,就当他还活着。当了一辈子家的爷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说了算。爷爷像他预测的那样,那天傍晚就走了。入土后的第二天,大雪纷飞,多年未见的暴雪降临在了雨山。村里人都说,这个老人真会算呢,要是迟走一天,事情可怎么办呢。还记得临终前,爷爷抓着我父亲的手说,几个娃儿的学都还没上出来,家里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他如枯井般的眼洞里,竟滚出来了一滴泪珠,不知道是爷爷使出了多大的力气。随着这颗眼泪的流出,爷爷的生命之河也干涸了。

关于自己的棺材,爷爷也是有想法的。自从那次他发现面对喜欢的油炒饭,心有余而咽喉却不给力时,直至有次将他噎得直冒眼泪,他察觉不妙,这才去了江南他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小爹爹家,随后到医院做了钡餐胸透。医生私下对我小爹爹说,不要再费心了,回家弄点好的给他吃吃,过不了两个月他连这好吃的都吃不了啦。爷爷从医生与小爹爹的神态里,得知自己这回是得了大病了。何况,爷爷还是精通掐算的。可爷爷没有慌张,他回去后,并没有照着医生的话来,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他那永久的故乡——棺材,在老人们心里,人死了能睡上一副好棺材也算是有福有寿的。所以,爷爷想亲手弄口高大上的棺材。下来车,连家都没回,他直接去了石台,石台是江南山区,林木是特产。爷爷选了上好的杉木,用光了打算就医的钱,拉了满满一拖拉机。爷爷买了两个人的寿材,奶奶比他小四岁,爷爷的意愿里,要亲自看到这两具寿材一同圆材(取圆满之意)——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爷爷指派我到镇上买了生漆回来,黑如铸铁,比黑夜还黑。两口黑洞洞的棺材并排存放在爷爷的房间里,他心里无比满意,无比安心。

我觉得,棺材也是一扇门,当爷爷躺在老屋时,一定想到了他睡进棺材里的事情,如同穿过了一扇生死之门,便能知晓活人不能知道的事。

3

我父亲是“老三届”高中生,高三学期刚开学上了第一节课,学校就停课了。父亲那时还不到18岁,青葱年少的他到了江南一个修路工地上,当起了收方员,说白点就是在施工现场丈量土石方,算是技术工种。几年后,爷爷人托人向大队支书送了一点烟酒和两只老母鸡,父亲便如愿在大队部的小学里当上了民师,拿起教鞭教授语文数学兼课外活动的体育老师。放学后拿起锄头下地干农活,可以抵半个劳力。再后来转为公办老师,到离家十五里地的一个农村初中教数学,直至退休。我和哥哥的初中,都是跟着父亲念的书,好处就是可以免学费。在当时,算是给我们家减了一笔很大的负担。父亲在村里享有一个珍贵的称号:先生。他名字的末字是“华”,于是“华先生”便就叫开了。年长的长辈和年轻的后生,大家都这样喊,一直到我父亲退休,还这样称呼他。

父亲教数学,我的数学成绩自然很好。父亲上课时喜欢这样说,“因为——那么——然后——”,估计是职业习惯,思路都是求证式的,只要一听到他说“因为”,马上就是“那么”和“然后”了。父亲转为公办老师后,没有参加学历教育,原因是家里没有钱,直至退休他的学历仍是高中肄业,这样他在职称评定上吃了亏,没法申报副高职称。有次聊天,我父亲说那些年是真的没钱,他要是花钱学习个大专文凭,我们这些娃肯定就荒废了。我父亲一直认为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几个小孩子都念了书,考上了中专还有大学的,算是跳出了农门。

30年前的七月,我成了村里的红人,因为我考上了中专,也就是人们嘴里说的中技。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的,要吃商品粮的人。村子里人逢人就传,华先生家里的老二考上中技了,你知道不?八月底,父亲在新屋里办了几桌酒席,村子里的姻亲、奶奶家的母亲家的远亲近朋、村里的几个干部,统统在邀请之列。堂屋、客房都腾空了,摆放了八仙桌,请来了乡村厨师,一桌子的水碗、烧菜,菜丰酒足,空气里流淌的除了热浪,更多的是亲朋好友的笑声和喜悦。宴席和两年前爷爷圆材时、去年冬天爷爷去世时一样隆重。这些截然不同的事件,人们的表现方式却差不多,把悲、喜掩藏在心底,从一扇门里,或进来或出去。

爷爷的堂妹,我的大姑奶奶,她特地提前一天从江心洲赶来,八十多里路,又坐船又乘车的,也算是省了一回亲。那个高兴哟,比她当年出嫁时还要开心,因为她的娘家侄子破了天荒,在人们眼里不亚于考取了状元。酒席的间隙,大姑奶奶拉住我,问长问短,乐得合不拢嘴。她还说,你这娃小时候我就说过,长大有出息呢,你看看,这不,就是个状元呢……不知何时,大姑奶奶摸出了五块钱,还用红纸包着。“接住,我给你起个彩头——姑奶奶钱,万万年。”她将钱塞在我的手中,满脸的皱纹,瞬间变成了一朵花。要知道,三十年前的农村,这五块钱是多么大的一笔钱款子!也许这是大姑奶奶大半辈子的私房钱,她却赠予了我,就因为我和她是一个姓氏。这五元钱,我用黄绸子包着,一直没舍得用,至今还躺在那只皮革箱子里,就在我家的阁楼上。

对我而言,雨山也是一扇门,门里是吴姓的老人,走出的是吴姓的后生,三十年前,我有幸率先走出了这扇门。

还记得爷爷常说的一句话,农民就是在土里抠粮食糊生活。土地是最无私的,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当大集体散伙后,耕牛、水车等生产工具都分到个人家里了。而我家没有耕牛翻耕水田,收拾稻田只能靠人的双脚。通常是将冲田多留点水,以保持稀泥状,无论收割早稻还是种晚稻,离不开双脚在泥巴里踩踏。人就像牛一样,在田里一趟趟地忙碌。而畈田,又干又硬,没法子用脚踩,需用钉耙翻耕后,用耖平土,再插晚秧。往往,在早稻割完的次日,天蒙蒙亮,爷爷就带着我们哥俩,就像是人家牵着的小牛犊,到田里踩稻桩子。这时太阳才刚露面,天气多少还凉爽些,但此时的蚊子牛虻也是最多的,我们满是泥浆的双手忙着拍打它们,做事效率自然降低许多。爷爷便会气呼呼地骂,你们念书不用功,长大了就是和这泥巴打交道,庄稼人干粗活,还计较这些小疼小痒的,做泥鳅还怕泥巴糊眼睛……

后来,周末我总喜欢回雨山。父母已过古稀之年,儿女们都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两个老人倒像回到了单纯无忧的少年时代。父亲仍保留着当教师的习惯,订阅了两份数学杂志。一到下午,常坐在堂屋写写画画,每年的中考数学试卷他是必做的,还喜欢同去年、前年、大前年的试卷比较,在上面圈圈点点。还不时和我说,今年这块是重点,放在去年这块分值就少多了。父亲还会对我说些他念书时的事情,他念过的初中、高中,当年都是县里一流的,现在成了省级示范学校。但在那个年代,城里人的生活也不见得好,更何况来自农村的父亲?

父亲说,奶奶会定时给他送“补给”,炒米粉啦,咸菜啦。奶奶到父亲的学校得走一天,一道道山路,一处处渡口,奶奶可是一双“小大脚”呀。而爷爷除了织布的手艺,农闲时还到江南贩卖点自制的黄烟,这些微薄的收入就是我父亲的学费。当时村里许多人,大都回家种地了,可我爷爷始终坚定不移地供我父亲念了书,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远见啊。大约,父亲是受了爷爷的影响,终是咬着牙让他的四个子女都念了书,跳出了农门。

4

在我奶奶90岁时,发生了一件令她寝食难安的事情。那是2014年暮春的一个周末,我也在老家。奶奶在门口喂鸡,她养了三四十只鸡,下的蛋往往会留给县城里的我们。鸡在啄食,拄着拐杖的奶奶问我说,听说从下个月起,人死了都要拖到炉子里用火烧掉,不准睡大棺材了……奶奶的意思我懂,在农村,活过一甲子的老人,十有八九的家里都准备了棺材,火葬这种丧葬形式,刚开始在农村推行时,是被人们抵触的。尤其是我奶奶说起死后要被烧成灰时,她惊惧的模样,让人心疼。奶奶平日做饭,略烫的火夹子她都害怕,一想到一个人成了一堆灰,她的恐惧也是正常的。奶奶说,这事儿是村干部上门说的。还说县里对已有的棺材进行了统计,凡是在本月内上交的会给一些补助,逾期就没有了。村子里,福有爹爹奶奶的、东狗奶奶的、小礼子奶奶的……都拉到大刺树那里堆着,听说都堆成小山了。

大刺树是我从县城回家的必经之地,我看到了那些棺材就堆放在那里,真的像座小山。它们已经被拆散了,黑的、红的、白的棺材板搅在一起,十分刺眼,周边是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这真是一幅诡异的画面,让人说不出的滋味。想必奶奶这些日子里煎熬得很,从她胆怯的眼神里,我知晓她的真实想法——别人家的都上交了,我们怎么对待她的棺材?

这事儿在私底下,父亲和说我过,自从爷爷故去后,这口棺材陪伴了奶奶二十多年,像是一个伴儿,哪怕在黑夜里望上一眼,奶奶也会安心些。父亲是独子,遇到事情往往与我商量。最后,我和父亲的意见是一致的:不要一千多块钱的补助,也要让它和奶奶相伴,能拖多久是多久——至于死后能不能睡棺材,暂且不说。反正在奶奶在世时,不要让她担这份心。一年半后的初冬,奶奶走了,她和二表姑一样住进了一只瓷罐里,陪伴她近三十年的棺材也当作柴火烧了。

奶奶走后,我们不忍她孤独地住进乡里建的公墓,仍埋在了老屋后的雨山。我爷爷已在那里等了她快三十年,我们也不想让爷爷的愿望落空。

我爷爷的墓地是他自己择选的,在他自知大限不远的冬天,他亲自上了趟雨山,找到了作为他和奶奶永久故乡的一个地方。爷爷墓地后,是绵延的石壁,根儿下长了一株老梨树,树干黝黑,虬枝峥嵘,每年清明都能看见满树梨花似白雪纷飞,倒是非常应景。可爷爷给奶奶预留的墓穴,奶奶却没有住进去。最终因为某些原因,她的墓穴和爷爷的隔了一个山垭口,奶奶坟后有株火棘,冬至上坟时伞状的丛绿中红果满枝。有时,我会静静地想,也许它们是爷爷奶奶遗留在世上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秋风又至。那株梨树的叶子纷落大地,而那株火棘绿叶更翠,青果如血。随着节气的步伐,我们会如期来到雨山祭拜,清理坟头杂草。爷爷奶奶离去时的悲伤,日常里的思念,都在繁杂的人间烟火里慢慢淡忘,或深深铭感。半山腰顶部平坦,有块大石头。奶奶生前常在上面晒萝卜干菜,腌制成咸菜,以度春荒。如今,奶奶就睡在它的三五米之遥,互相静静地相伴著。在大石头的周边,有一堆堆的土丘,里面长眠着一个个与我骨肉相连的亲人。他们忙碌完人世间的痛苦快乐后,雨山成了他们的归宿。而那一棵梨树和火棘,和雨山一起,也构成了一扇门,它们在门外,而亲人们在门里。有时,我也会胡思乱想,我其实就是“门”字上的一点,无论工作生活,都在努力地撬开这一“点”,好回到雨山或是走出雨山……小城里,我家院门上的丝瓜藤,依旧年年不知疲倦地翠绿金黄。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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