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油壶

2018-01-03 12:33程建华
牡丹 2018年31期
关键词:油壶大毛碗柜

程建华。男,1978年1月生。安徽省潜山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百余篇,见于《章回小说》《北方文学》《台港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上海故事》《阳光》《奔流》《椰城》《佛山文艺》《作家天地》《骏马》《岁月》等省市刊物。

1

六岁那年夏天,老天爷发疯了。

日中,那轮白森森的太阳或是走得乏了,或是心下无趣,竟无端放下慢腾腾的老爷步,戛然停在了半空。这还不算,太阳神久闲无事,又信手拽出万千道烈焰蒸腾的火箭,紧扣弦上,恶作剧般,朝那无遮无拦的大地苍生,密匝匝俯射了下去。

刹时,天上人间,火海一片。

那阵儿邻里间闲拉家常,没一个敢高声大嗓的,皆怕哪句话说得重了,不经意溅出个火星来,轰然一声,引爆了火药铺似的村庄。

往日上蹿下跳的小黑和大黄,此刻形如两块石头趴在屋后,吐着腊肉似的舌头,大口喘着粗气。

野外,禾苗半已枯焦,河水快沸了,一串串吐着气泡,知了躲在焉巴巴的树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死热,死热……

这当儿,我因疳积日重,瘦得只剩了副骨架。奶不得已请来个老中医,那白胡子老头儿戴副跛腿花镜,捏把锃亮剃刀,努着嘴,三两下划破我的掌心,双手一旋,轻巧巧挤出了藏在皮肉里面,粘糊糊一摊的白色积虫。

伤口包扎完了,才觉着钻心的痛,外加天干物燥,我愈加烦闷,日哭夜闹,比知了还吵人。后来邻居们皆说,庄上那个水深火热的夏天,愣是被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给撵蹿走的。

2

夏天还剩个尾巴,隔壁刘婶的儿子大毛出事了。

大毛家屋后有片小树林,枝叶繁茂。一天,远处莽撞撞飞来几只马蜂,盘着树顶嗡嘤。见无人敢惹,马蜂们呼朋引伴,声势日渐浩大起来。队伍壮了,群蜂索性不走了,浓阴里垒起个硕大蜂巢。自此,或早或晚,一只只长腿细腰的精灵,歼击机似的呼啸出入,人们打那儿经过皆蒙头盖脸,如避瘟神。

十二歲的大毛暗下决心,誓做一回为民除害的英雄。

那天大毛赤脚光头,单薄的身子昂扬着,像个勇士。大毛端竿竹枪不由分说冲上前去,奋力挑落了那只人见人怕的马蜂窝。

眼瞅箩筐大的蜂窝像只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坠落在地,大毛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大毛双脚还未落地哩,忽听地上涨潮般,嗡一记闷响,翻滚的蜂窝里拥出了不可胜数的马蜂。

大毛惊叫一声,撇了竹枪,扭头便跑。大毛虽机灵,奈何为时已晚,蜂群像团墨色闪电,黑压压盖了上去,大毛眼前瞬时就一团漆黑。大毛那油光闪亮的和尚头,被疯狂的马蜂裹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粽子。

大毛凄厉的惨叫声,刺破了夕照满天的村庄。全村男女皆惊慌失措赶来了,小黑和大黄不识时务地夹在乱哄哄的人堆里,吠得歇斯底里。等众人点起火把驱散蜂群,大毛那光秃秃的小脑袋,早被愤怒的马蜂蜇得像只明溜溜的气球。

脸色焦黄的刘婶一脚泥水从田里飞奔了回来,一把抱住五官变形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说:大毛呀,你么事这样孬,非得逞这个英雄呀?

刘婶哪里晓得,自男人年复一年去江南窑厂打工后,大毛上学念书,散学放牛,皆只能跟屁虫似的跟在满庄小伙伴身后,倘一言不合惹恼了大家,那帮精力过剩的伢子就会围住大毛,挤鼻弄眼地喊:野伢,野伢……

大毛一天天长大,再不想这么逆来顺受下去。大毛觉得,唯有英雄桂冠的光芒,才能吞噬小伙伴们抛来的白眼。可巧屋后为害一方的蜂窝给了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刘婶还在哭:大毛呀,你可千万别有事儿呀,你有事了,娘也活不成了。刘婶这话可没丁点儿矫情,大毛的父亲,那个村里最憨厚的中年汉子,若他在外辛辛苦苦一年,回时不见了自己的独苗苗,刘婶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七嘴八舌中,做过赤脚医生的老白猛拍了下大腿,大声说:快摘些丝瓜叶来,沾点儿芝麻油擦脑袋,很快就能解毒。

刘婶伸长脖子听完,眼泪唰一下又淌成了河。八月,丝瓜的藤叶青扑扑的,缠满了各家的院墙篱笆,可金贵无比的芝麻油,该上哪儿去弄呀?

不一会儿,村庄徐徐披上了层黑纱,鸡鸭都叽叽嘎嘎回窝了。大毛却哭不出声了,手脚渐硬地躺在刘婶怀里,瘦弱的身子间或一阵痉挛。刘婶肝肠寸断地哭:儿啊!你等等娘吧……

刘婶绝望的哭喊,冷冷地穿透土墙,扎在奶的心尖上,奶焦燥的如同个便秘日久的患者,在屋里转着圈儿。奶几次走到碗柜边,枯瘦的双手刚挨住柜门,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3

整个庄上,唯有奶的手头还有小半壶芝麻油。

在我割完疳积后,哭得奄奄一息,奶怕了,硬让父亲求爷爷告奶奶在乡采供站买了一瓶。奶宝贝一样将芝麻油倒进只小油壶里,点滴不剩。

那只精巧玲珑的小油壶却有几分来历。

时光一下又扯回到了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那阵儿爷奶刚成亲,大爷爷便梗着脖子说要分家。树大分枝,人大分家。爷无二话,依了大爷爷,不大会儿就将几间土坯茅草房,几张破桌烂椅分拨完了,最后就剩了这只陶壶和十斤红薯。

爷食量大,一心想要红薯,不惜和大爷爷争得面红耳赤,奶一旁拉过爷,悄声说:过日子讲究个长远,红薯吃不几天就完了,油壶虽小,用好了能传代哩!爷拗不过奶,气哼哼要了油壶,就这样默不作声用了几十年。

为了哄我,奶在我闹得凶时,才小心翼翼把着虬龙的壶柄,淋几滴金黄的芝麻油润润锅底,煎块豆腐给我解馋。面黄肌瘦的姐,也被香气四溢的油煎豆腐吸引来了,她眼巴巴站在灶边,盯着嗞啦作响的锅里咕咚咕咚直咽口水。奶竖起筷子毫不留情地打跑了姐:你一没病二没灾,碍手碍脚地站这儿做什么?

芝麻油还剩一小半时,我的伤口慢慢好了。奶寻张旧报纸将小油壶一层层包裹起来,藏进了碗柜。随后,那只小油壶再没抛头露面。偶有亲朋好友上门来了,奶才摸索着掏出小油壶,往菜里点上几滴。

大毛年纪小,气性旺,能熬过去吧?再说,家里有个大事小情,可全靠这点儿东西救场呀!奶踱着步子,絮絮叨叨问着自己。

一弯冷月悠悠爬上东山,水样的月光洒遍村庄,墙角的蟋蟀,屋后的纺织娘,皆啁啁啾啾亮开了歌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里,刘婶忽然不哭了,她洗净手脸,梳好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紧紧搂着大毛,呆坐在矮凳上发愣。刘婶的眼神平静得吓人,她似已做出了个艰难而又重大的决定。

凄冷的月光漫过门窗,也一点点淌到了奶的脚边,奶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了。奶终于一跺小脚,来到碗柜边,捧出了那把报纸包裹的小油壶……沉寂如水的夜色里,旋即传来刘婶天崩地裂似的一阵痛哭。

奶回来了,昏暗忽闪的油灯下,奶那斑斑点点的脸上,竟红得像抹了层胭脂。奶搓着手,幽幽地对我和姐说:唉!奶真是老了,糊涂了,做人都不晓得长远了……

几天后,刘婶领着活蹦乱跳的大毛,双手捧着干涸的小油壶,千恩万谢地送还给了奶。奶瘪着嘴,抚摸着大毛伤痕累累的光头,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像是一朵怒放的黄菊。

4

许多年后的一个午夜,夜风窸窣,春雨淅沥,窗口的街灯渐渐黯淡在墨染的夜色中,滴答声里,我忽又回到了熟悉的村庄。

村头浓阴如盖,鸟语花香,大毛光头跣足,蚱蜢似的跳来蹦去,奶坐在树阴下的矮凳上,手里捧着那只精巧玲珑的小油壶,正远远朝我微笑。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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