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走玉门

2018-01-04 12:04
躬耕 2018年10期
关键词:温存玉门关沙丘

从雅丹魔鬼城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所有的沙漠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我和孩子坐上出租车,向着敦煌返程。

道路两边的夜色将车内仅有的光亮结实地包裹,所有世间的寂寞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体内。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流淌着古老的肃杀,焦灼地等待。

人类从选择群居,到如今习惯了拥挤的城市,再也不能容忍一场荒漠的长夜?今晚,穿行在被世界遗忘的大漠,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濒临绝望的慌乱。

这是超脱于精神之外的世界,仿佛已经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大自然仿佛是一个从未被人类认知的神灵,蕴含着凶险、风雨和岁月的磨砺。

这是我第二次到大漠里来。第一次是在宁夏中卫,带着对沙漠的憧憬和柔情,跌跌撞撞地带着孩子扑进了沙漠深处。细嫩的沙粒在脚底下充满了无限的温存和善意,黄河的水汽从大地深处养育着沙粒的骨骼。安静的目光沿着光滑的沙丘蜿蜒行走,微弱的风带着细沙在阳光下起起落落,她们仿佛在母亲的怀抱中跳着无人能懂的舞步。我和孩子并肩骑着骆驼隐逸在人群中,挥舞着手中的牛仔帽,像是脱离了城市的喧嚣,在漫无边际的沙丘上放牧表情。

孩子,选择在沙丘上嬉戏。他不断地用细沙埋了自己的双脚,又在沙地上,一遍遍地挖掘属于自己的城堡。脆弱的城堡,一次次塌陷,一次次隆起,这是对理想的考验。一切的行动,都建立在自己的信念之上,相信沙的意志,相信自己对美好的希冀,哪怕是短暂的美丽,也将是人生的胜利。

我给孩子讲述他出生的时刻,那是生命战胜了世界上的磨难,才诞生了一个无比顽强的生命。那时,我和爱人翻遍了字典,希望给孩子起一个理想的名字。最后,我们一致同意“树城”这两个字。孩子有一次从老家回来对我说,为什么姐姐的名字叫“佳一”,简单又好写,我的名字却有这么多的笔画。我才第一次向他透露了起名的缘由。爸爸和妈妈希望你将来能够像建造一座城池一样建功立业,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你自己城市的人民负责。

孩子也许是懂了。在这座沙丘上,他发现了建造一座城市的不易。一切的磨难都将是最好的教科书,黄沙的信念,就是成为抵达彼岸的昭示。

中午的时候,太阳直射,瞬间让沙地灼烫无比。温存的沙漠,开始成为灼人的火盆。我第一次意识到,沙漠并不是温存之地,它藏满了对人生的敌意,藏满了随时可能翻覆的黑暗,笑里藏刀般的起伏,让我重新认识到了沙漠的性格。

这次,对沙漠的认知更深了一步。如同黑夜的到来,让我们无法辨别天空与大地的界限,一切恢复了宇宙最初的混沌。沒有方向,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空间,人类在黑夜的沙漠,彻底丢掉了保护罩,赤裸地面对大自然的考验。

孩子躺在我的怀中睡着了,他的安全感建立在对我的信任上。而我面对自己微弱的呼吸,仿佛是一盏飘忽不定的火焰,在无边的黑暗中,内心翻滚过思想的浪涛,如果真的不慎误入大漠而迷失,我将怎样给予孩子真正的保护?

道路两边的沙地与公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车窗外跟随着两道雪一样的白带。我小声地询问司机师傅,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沙漠里有雪?那是车灯的反光,司机答到。我的意识更加的模糊,心理上的错觉,让我不断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现实已经被错觉埋没,外在的黑即将是我未来人生要经历的漫长穿越?

玉门关已经到了。司机师傅提示我。此时的玉门关,已经成为了一种意象,成为一首诗,在我的脑海里沉浮。来的时候,玉门关孤独地耸立在沙地上,在夕阳中瞭望着遥远的荒漠。到处都是散落的瓦砾,到处都是被岁月凝固的往事,埋葬了阵阵驼铃,埋葬了游人的目光,埋葬了古人的离别。

我坐在远去的烽烟里,回望历史的长河。无数的战争,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寻,对人类摆脱苦难的挣扎,对生命意义的思考,都已经成为遗迹。沙漠的广袤,摧毁了疏勒河峭壁上的雕像,摧毁了人类前赴后继的足迹。

我的身边只有一轮残阳。我的身边只有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我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拥抱住现实,发出对历史的喟叹。

现在,玉门关已经被黑夜埋葬。只有向着温暖的敦煌跋涉,向着内心的光亮出发,不管沿途有多少的风雨,多少的灾难,我拥有的是短暂的幸福,与现实依偎的幸福。

几辆车停靠在路边。看看沙漠的星空吧!司机师傅把车停了下来。我和孩子一起下车,仰望密集的星空,想要和宇宙来一个亲密的拥抱。孩子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抛向沙漠的深处,久久地等待它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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