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芹斋与佛利尔的交往考证

2018-01-07 11:04吴清艳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18年23期
关键词:书画文物

吴清艳

摘 要:卢芹斋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为数不多的经营跨国文物的古董商之一,活跃在北京、上海、巴黎和纽约的艺术交易品市场上长达半个多世纪,将数量巨大的中国文物运往西方,在中国文物外流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影响。他与美国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最重要的中国文物收藏家查尔斯·朗·佛利尔之间不到三年的交往,是美国收藏中国文物史的重要章节。在此期间,佛利尔本人或通过朋友购自卢芹斋的中国艺术品,是1923年向公众开放的佛利尔美术馆(现名佛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中国艺术收藏的重要组成部分。文章主要利用美国佛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的档案资料,对1915—1916年间卢芹斋与佛利尔的交往事迹进行了一次梳理。文章通过例示卢芹斋卖国求荣、卑躬屈膝的品行,揭示近代中国文物外流过程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内因。

关键词:卢芹斋;佛利尔;文物;书画;收藏

1 卢芹斋与佛利尔

卢芹斋(1881—1957)(图1)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最大的跨国文物古董商之一,活跃在北京、上海、巴黎和纽约的艺术品交易市场上长达半个世纪,将数量巨大的中国文物贩运至西方。卢芹斋原名卢焕文,1881年2月1日出生于浙江湖州塘甸村卢家兜,父母早亡,幼年被远房堂叔收养,未及成年便到距离家乡三十多千米有一河之隔的南浔做工。卢焕文在南浔张家做仆人,初在厨房打杂,后被选为二少爷随从。这个二少爷,即是后来的国民党元老张静江(1877—1950)。1902年,25岁的张静江获得中国驻法国公使参赞的职务,而比张静江小三岁的卢芹斋,亦得以跟随张静江赴法。这一际遇,对张静江而言具有重大意义,他在途中认识孙中山先生,并一生投身革命。而对于卢焕文来说,这更是人生的重大转折,他开始在张静江开办的通运公司里做职员,学习经营中国特产。六年之后,卢焕文从张静江的通运公司脱离出来,自己在巴黎新开来远公司,专门贩卖最赚钱的古董。随着来远在北京、上海、西安、纽约分公司的陆续开张,自己也摒弃普通的“卢焕文”,成为“卢芹斋”,英文译为Loo Ching Tsai①,缩写为C.T.Loo。此后约半个世纪,卢芹斋辗转世界各地,搜罗和贩卖古董,通过巴黎、纽约等地的古玩店,将数量巨大的中国文物盗卖至欧美,包括中国史上最伟大的杰作之一——昭陵六骏的“飒露紫”和“拳毛騧”,并编写文物图录四十余册。直到新中国成立,颁布法律禁止出口珍贵文物,严厉打击文物走私,并查封了卢芹斋在上海分公司,卢芹斋才宣布退休。他一生将超过50万件中国文物贩运出国,被公认为是中国文物外流史上绕不开的一个人。

查尔斯·朗·佛利尔(1856年2月25日—1919年9月25日)(图2),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最重要的中国文物收藏家,出生于纽约州金斯顿市。14岁辍学,先是在水泥厂打工,后来到了底特律,逐渐成为美国车厢与制造公司的高管,该公司是一家制造美国火车车厢的全能制造商。1900年,在他46岁退休后,他的余生全都献给了收藏事业。佛利尔未婚,没有直系后裔,1905年在美国还没有一家艺术博物馆的时候,佛利尔提出将自己约2000件珍藏捐赠给史密森尼学会,献给美国人民,并资助博物馆建设。他的捐赠得到了以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为代表的美国社会的支持和欢迎。不久,以佛利尔名字命名的佛利尔美术馆开始了筹备建设。为充实博物馆的藏品,佛利尔加快了征集藏品的步伐,到佛利尔1919年去世,他的藏品数量已从1905年的2000余件增长到15434件。在所有的艺术品门类中,佛利尔对远东更是情有独钟。在那个交通极为不便的年代,他曾在1985年、1907年、1909年和1910年四次前往东亚。由于患有严重的神经弱症,最后一次从中国返回美国底特律之后,佛利尔开始长期居住在纽约。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纽约成了亚洲艺术品的主要市场,欧洲的古董商纷纷到纽约开辟新的市场,而卢芹斋正是他们中间最活跃的人之一。

下面,笔者就根据佛利尔与赛克勒美术馆档案馆中的日记、信函和购买记录等资料,来探究二人的交往,以此探究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中国艺术品大量流向美国的一些变化和特点。

2 初次相识

1914年7月,卢芹斋沿西伯利亚铁路,到中国寻找货源。当他到达北京时,得知由于欧战爆发,铁路遭到封锁,他只得绕道美国,再返回欧洲。这也正符合卢芹斋到美国探勘市场行情的想法。在卢1914年10月21日写给合伙人吴启周的信中提到:

“……现战事以来英法美市场均未见佳……故弟拟明年至美抖销,行止尚难裁决,惟望战祸平后,想美市较英法稍佳,不得不前往一试。”①

12月,卢芹斋抵达纽约,将自己在巴黎无法售出的8尊响堂山石雕像照片带去纽约,顺利销售了其中3尊。相对于美国市场的活跃,此时欧洲由于战争的原因,市场十分萧条。艺术品中心从巴黎转移到了纽约,卢芹斋很快做出反应,1915年1月卢芹斋从美国返回法国。同年3月,来远公司纽约分店便已经开业,店名“Loo & Co”。而他与佛利尔短暂的交往,也正式开始。

在1915年的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佛利尔第一次遇见巴黎的卢先生”②。根据佛利尔的日记:1915年4月29日,佛利尔和庞赞臣、卢芹斋在旧金山费尔蒙特酒店看庞元济的书画。第二天他们共进午餐,佛利尔以16500美元购买了其中的13幅,其中2幅是帮尤金·梅尔夫妇购买。庞赞臣和卢芹斋将剩余的画作带回纽约之后,梅尔再支付了10000美元购买了另外的2幅李山和李公麟的手卷③。

这与佛利尔与赛克勒档案馆的一份购买记录吻合,1915年5月5日,佛利尔将16500美元打入了上海的来远公司账户,这清楚地表明:1915年4月,佛利尔在旧金山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期间在卢芹斋处购得的庞元济书画,其中佛利尔收藏11幅,另外2幅由佛利尔的朋友,大金融家尤金和艾格尼斯·梅尔夫妇(Eugene&Agnes; Meyer)收藏。庞元济(1964—1949),字萊臣,号虚斋,浙江南浔人,被誉为“全世界最负盛名的中国书画收藏家”,与张伯驹并称“南庞北张”。佛利尔与庞元济相识于上海,佛利尔与赛克勒档案馆保存了两人自1912年至1919年佛利尔去世之前的通信记录,可以从中看出两人保持着长期的友谊。为参加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庞元济从自己的书画收藏中挑选了78幅作品编撰了一本《中华历代名画记》④,由其堂弟庞赞臣和卢芹斋带着参展,这从1915年6月28日,庞元济给佛利尔写的信可与之印证:

“我的堂弟,前些日带着我的藏画到贵国参展,我当时很担心你会笑话这些藏品不精。但是你对他十分善意的关照和教导,更加深了我们的多年来的异地友情……”①

从中可知卢芹斋是庞元济书画的代理人,这也确是目前可知卢芹斋与佛利尔的第一次生意上的往来。此时的卢芹斋初到美国,人地两生,以做代理人的方式进入美国市场。而第一笔生意的成功,助他认识了收藏大家佛利尔。

3 频繁购买

1915年至1919年佛利尔去世前的四年是佛利尔收藏的高峰期,在佛利尔捐赠给佛利尔美术馆的3404件中国艺术品中,有1609件是在1915年至1919年入藏的②,而其中购自卢芹斋约150件。然而,1916年12月,佛利尔以卢芹斋做生意不讲诚信为由,断绝了与他的一切商务往来。可见两人生意上交往的时间约两年,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卢芹斋与佛利尔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和商务往来。

卢芹斋与佛利尔的交往,反映了当时的国际和国内背景以及卢芹斋与佛利尔各自的诉求。从世界范围来讲,受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市场萧条,而美国经济持续繁荣,卢芹斋敏锐地将生意的重心迁至纽约。从中国国内来看,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封建贵族急于变卖祖宗遗物以维持生计。另外,缺乏有力统治的社会让卢芹斋之流盗掘、偷运国家遗产,谋求私欲变得肆无忌惮。一个为了自己捐赠的博物馆大量购买,一个为了谋求利益极力推销,构成了卢芹斋与佛利尔生意交往过程中短暂的蜜月期。如1915年12月,卢芹斋的纽约来远分公司将一组青铜器和玉器以50万法郎的价格通过尤金·梅尔出售给佛利尔。50万法郎,折合约11万美元,这在当时是一笔数额巨大的交易。这次交易奠定了卢芹斋在美国的事业基础。卢芹斋趁热打铁,在两个月后,1916年2月15日,又成功地向佛利尔销售了23件玉器和1件青铜器。佛利尔是美国最早大规模收藏中国古玉器的人,这得益于他早年多次游历中国,在与中国文人交往中窺得玉器在中国文化体系中的重要意义,也得益于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和高层管理者,佛利尔具有的敏锐商业嗅觉和全球眼光。当时的整个西方,追捧的是价格高昂的清三代瓷器,“那时,明清瓷器——如黑底三彩瓷,售价2.3至5万美元”③,而同时期的佛利尔却只用了不到5000美元,购得23件高规格的中国古玉。当同时期的大收藏家都在追逐瓷器等价格高昂的物品时,佛利尔用极低廉的价格构筑了这个数量庞大且品质极高的收藏门类。卢芹斋作为活跃的供货商,也正是在此时与佛利尔建立起了密切的联系。

1916年3月,佛利尔的朋友,大收藏家梅尔从卢芹斋店里购买了一尊石雕像,在得知卢芹斋的店里还有这件文物的复制品之后,认为这是卢芹斋非常恶劣的欺骗行为,卢芹斋只得寻求佛利尔的帮助。很显然,佛利尔帮助卢芹斋向梅尔夫妇做了解释和沟通,第二天,即3月17日佛利尔给卢芹斋的回信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佛利尔对卢芹斋语气虽然十分严厉,但确是十分坦率而友好的:

“亲爱的卢先生:

您昨天由专史送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且看过了。

我非常理解那件雕像的复制问题。这件事是你的错,梅尔夫妇愿意原谅你一次,唯愿你以此为戒。文物买家很难接受复制品的存在,一旦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那将给你的生意带来最严重的损害。”④

在接下来的交往中,佛利尔给予了卢芹斋更多的帮助和支持,并促成了多笔交易。如1916年的6月10日,卢芹斋给佛利尔写信,感谢他对一件青铜器的赞美,“若不是您的赞赏,我想摩根先生永远不会对他产生兴趣”⑤。在不到一周之后,卢芹斋再次写信给佛利尔,请求他回一封信,建议卢芹斋的合作伙伴接受梅尔对一件青铜器的报价25000美元,同样,佛利尔非常热心地帮了他这个忙。此后,卢芹斋离开纽约回到法国度假,期间将欧洲市场的见闻、货物,所见朋友的消息以及问候频繁地写信传给佛利尔,还为佛利尔购买藏品——“一件天鹅绒的大挂毯,和一件优美的唐代小型石雕观音立像”⑥。佛利尔也基本有信必回,并且高兴地接受了卢芹斋的销售,甚至还与卢芹斋热情地讨论美国的艺术品市场。可以看出两人的交往显得愉快又轻松。

4 急转直下

然而,卢芹斋与佛利尔的友好关系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卢芹斋的自作聪明给中断了。鉴于佛利尔对中国绘画的极大兴趣,1916年9月30日,卢芹斋给佛利尔邮寄了一本来远上海公司经理管复初专门针对佛利尔推出的,包含从晋代到宋元时期的60件绘画作品图录,即《古画留真》。佛利尔收到图录之后,很快就给卢芹斋积极的购买信号:

“这批绘画非常有意思,其中一些更是精美至极,等这批画作到了我要立即见到它们。如果不全买,我考虑买下其中的一些。也许我们能就全部作品定出一个双方满意的价格,这就等您到大白灵顿之后,我们再充分商谈了。”①

随后卢芹斋和他的上海公司合伙人吴启周带着这批书画去了大白灵顿,并坚持让佛利尔购买全部的书画。他们走之后,佛利尔几乎“用所有空闲时间来查看这批画作”。此时的佛利尔对自己鉴赏中国书画的能力很自信,他指出“有一些画修复了很多,导致破坏了画作的审美;而有一些虽然修复过,但还没有伤害得很严重。”②最终,佛利尔仍然决定接受整批绘画,并给卢芹斋寄了1万美元的支票。然而,10月23日卢芹斋回信说到,他的同事觉得1万美元太低,出价6万美元。并将之前收到的1万美元支票退还给了佛利尔。这令佛利尔大为光火,10月24日在收到卢芹斋来信之后,立即回信并发电报,“不会增加一分钱,把所有画作退给他,把画册也还给他”③。可见佛利尔是非常气愤。在他看来,卢芹斋的公司直接针对他推出这本画册,并要求他全部买下,具有非常强的目的性,这强买强卖已经让他不满意,再加上漫天要价、退还支票这一举动,让他非常生气。

卢芹斋显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非常不安地立即回了一封求饶的电报:“请发善心买下这批画,让我有时间再次投入工作。”④然而佛利尔并不为所动,再次同时回信并传电报,“拒绝再提起这批画,结束购买他们的谈判”⑤。卢芹斋十分惶恐,当即回信,做出让步:“我认为您的估价是合适的,肯定是管先生对有些画的要价太高了。”⑥这是卢芹斋在10月24日给佛利尔写的第二封信,可见佛利尔的态度让卢芹斋十分紧张,想要挽回。10月25日,卢芹斋又寄给佛利尔一封信,恳求道:“我已经滥用了您的耐心……鉴于我们过去友好的关系,您能帮忙,以您提出的价格买下那批画,并为了公众的利益举办一场展览吗?”

但是兩天以后,佛利尔给卢芹斋回了一封长信,做出了决定——不再购买一幅画。但是最后,佛利尔还列出了这批书画推荐给了他的朋友们,并给他们各送去一本画册。

在这次事件中,卢芹斋自作聪明,早期咄咄逼人地强买强卖,并推说是上海同事要求,以佛利尔给出价格的6倍报价,惹恼了佛利尔,后来又卑躬屈膝,惶恐挽回仍没有得到佛利尔的让步,让人十分不屑。对佛利尔来讲,他虽然自己不再愿意买下整批画作了,但是还是希望这些藏品能留在美国,丰富美国的收藏。最终这些画作没能完整地保存,而是散落在了美国各地,令人惋惜。这一件事,让佛利尔对卢芹斋产生了非常坏的印象,停止了与卢芹斋的所有生意上的往来。而对于一些尚未完成的交易,佛利尔亦是非常冷漠。

5 断绝来往

此书画事件之后,卢芹斋仍然十分费力讨好,想要弥补挽回,积极主动地尝试与佛利尔联系。如1916年11月2日,卢芹斋写信询问之前购买的挂毯和石雕观音像的运送情况,语气十分谦卑,佛利尔只简单回信道,“石雕到达后送到费里大街33号”,再无其他往日的寒暄。而后,12月16日,这件石雕由于修复只得延迟送达,卢芹斋再次写信,并多次承认错误,如果不满意,可以退回。甚至将自己给修复雕像的人发送的电报及回复也附给佛利尔,以求得他的信任和理解。然而,佛利尔对此非常冷漠,并未给他任何回复。再后来,卢芹斋想要以带别人来拜访弗利尔的名义,来面见佛利尔以求和解,佛利尔也未给予回复。因为早在两个礼拜以前,1916年10月24日,佛利尔对尤金·梅尔的信中,已经给他与卢芹斋的交往画上了一个句号:“这让人彻底失望,无论他如何解释,立即将所有的画退给他——对我而言,书皮砰得被关上了!”⑦

参考文献

[1]陈文平.昭陵两骏流失海外真相新证[J].收藏,2017(2).

[2]董伟.卢芹斋与弗利尔部分书信往来[J].美术向导,2014(1).

[3](法)罗拉.卢芹斋传[M].卞婉钰,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

[4]王伊悠.卢芹斋与佛利尔美术馆的中国收藏[J].紫禁城,2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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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Yiyou Wang.The Loouvre from China: A Critical Study of C. T. Loo and the Framing of Chinese Art in the United States,1915-1950.Ohio University,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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