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水果摊

2018-01-10 11:54姜怡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12期
关键词:水果摊杨梅外公

外婆花花绿绿的水果摊坐落在果市街一角,从西往东数第三间,夹在数十户外观陈设相差无几的水果铺子里头,小小的不是很惹眼。撑着一顶红白条纹相间的遮阳棚,投射下形状不规则的黑影,温柔地笼罩着那一筐筐整齐排列、琳琅满目的鲜果。它们已然成熟,四溢着悠悠的甜香,沁人心脾。

打从我记事起,外公外婆就像守护神似的一刻不离这家水果摊。

幼时,妈妈牵着我的手到店里去,每当我开启小口稚嫩地唤一声“外公好、外婆好”,他俩会立即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直搓出一道道核桃皮似的纹路。“变——”像表演戏法般,外婆宽大的手心霎时间闪现出三四个红嫩嫩的小番茄,或是一对生着长须如两团火焰似的红毛丹,递到我小小的掌中央,温声细语地说:“豆豆乖,吃吧!”捏进嘴里,上下两排乳牙一咬,清润的汁液就在唇舌间迸射弥散开来,酸酸甜甜的滋味久久萦绕。我仰着头,眨巴眨巴地望向两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心头有说不出的舒适与惬意。

店的面积不大,里头存货,外边设摊。里屋只有一盏昏黄的灯,黑洞洞的,而地形则是起伏复杂,有“高原”、“丘陵”、“平地”……所谓“高原”,便是那一箱箱拔地而起的红富士苹果、库尔勒香梨,七八个纸皮箱高高摞起,仿佛是座巍峨矗立的“埃菲尔铁塔”;至于“丘陵”,则是靠墙摆放的一大堆“地雷瓜”,瓜皮青翠碧绿,像蛇一样扭动着的白纹穿梭游走其间,油光锃亮,直灼人的眼。瓜都是滚圆滚圆的,自然叠不平,于是就散散漫漫、稀稀拉拉地扯出一道蜿蜒不平的“山脊线”,像围绕着我们村庄的一圈低矮的小山丘。而平地也并非一马平川,让人能放心地闭上眼大步流星地走。要是不留神踩到一颗咕溜溜软滑滑的青杏核,也会叫你结结实实地摔个屁股蹲。总之,在里屋里弯弯绕绕地穿行,就仿佛头顶一束矿灯在幽深的地道隧洞里摸索,别有一番趣味。

而外边的摊铺,往往是在薄雾迷蒙的清晨时分,由外公外婆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搬运摆置出来的。天还暗得像被一块黑布严实地遮着,他们就已骑上三轮板车,一前一后地在寂静无声的马路上晃晃悠悠地蹬着脚踏板了。铜钥匙往锁孔里一拧,用劲把沉重的铁拉门一推,一天的忙碌生活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首先要做的,是将昨晚收拾进屋内的水果筐一个个端出来,有条不紊地安放在铺前的木头支架上。摆在最外层的是身形小巧的水果,比如龙眼、荔枝、冬枣,像数列浩浩荡荡的小兵小卒,在城墙外排兵布阵;越往里,水果的个头也翻了番,从拳头大的橙子,到碗口粗的火龙果、西柚,最后才是脸盆大的西瓜、榴莲。它们雄踞在最高处俯视众果,仿佛是凌驾千军万马的殿后将军,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水果们都寻到归宿了,外公外婆该歇歇脚了吧?没呢,这还不够!他们还要伸出两个鼓鼓的指肚子,精细地调整水果摆放的角度。就说苹果吧,一定得将它红得最透、色泽最匀净鲜亮的一面搁到上端;表皮稍有一点瑕疵的,要小心翼翼地翻转个面,卧在底下。这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卖水果卖水果,首先卖的就是一副好皮囊!外公外婆是深谙这一买卖经的。

当阳光从一个逐渐扩大的洞里一缕缕地透射出来的时候,天也大亮了,能清晰地听见街道上喇叭的嘀嘀响与铜铃震动的叮叮当当,去上学的小孩子,赶着上班的大人们,各自步履匆匆。而外公外婆已经忙完了一茬活儿,手脚得以闲一闲。他们靠在竹藤椅上,粗糙的双手捧住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喝得咕噜咕噜响,脸上的神情,是幸福而满足的。

和广大勤劳朴实的农民一样,外公外婆两双红扑扑的手是结实而粗壮的。关节突出,明显偏紫偏暗,指甲更是出奇地阔大,小蒲扇似的,又厚又硬,连最锋利的剪刀都剪不断。指缝里清一色嵌着黑黢黢的泥垢,像一座座弯着脊背的石拱桥。

半辈子和水果打交道,他们的手,不知抚摸过多少果子,硬的、软的、圆的、方的……慢慢就沉淀出一份感情了。不管哪路水果,凡眼睛一扫,手指尖一戳,立马就能辨出它的优劣。是甜?是酸?是涩?自有份天然的默契在其间暗暗传递,像通上了电流,了然于心。

外行人挑西瓜,光用眼睛瞅,看中哪个就哪个,这怎么行呢?懂行的人是用耳朵听的。外婆是名副其实的挑瓜老手,先是用一只手小心地托住瓜,凑近耳边,然后用食指在碧绿的瓜皮上轻轻一叩,再一叩,竖着耳朵细心地聆听里面潺潺流动的水声。传出的声音若是清、响、透,隐约还有回声,便是汁水充足的好瓜,切开后,红彤彤的汁液必会顺着刀刃流溢出来,劈开一块,大口嚼着,甜津津的水直往下巴两边挂;但如果声音低而闷,像一颗石子沉进湖中没了影儿,十有八九是个熟过了的瓜,滋味要差得远了。

外婆那双干惯农活的手虽然糙厚,却异常灵巧,尤其是在绑龙眼串儿和扎水果篮的时候,可与苏州姑娘在白绢上刺绣时上下翻飞的纤纤秀手相媲美。我永远也看不厌外婆扎水果篮的那一套完整而娴熟的动作——卸下一个悬在屋梁的红提篮,将一个橄榄状的哈密瓜,一串晶莹的绿葡萄,三五个光彩熠熠的石榴、油桃、芒果过了秤,按从大至小的顺序一一垒上去,很快便聚成了一方五彩斑斓的“金字塔”。最顶端,倒扣着一串金灿灿的美人蕉,宛如一轮弯月斜斜地挂在柳梢枝头,甚是好看。装好后,外婆还要在外面笼上一层透明的印花袋,把袋口拧成一束,系上朵艳丽的礼花,遠看就像只彩蝴蝶栖息于芳香的百花丛中,相映成趣。哦,外婆竟将水果篮装点成精致的艺术品了!

她不是画家,也并非雕刻家,却能用一双巧手绘出瓜果满园的金秋丰收图,打造出一方立体美观的五彩雕塑。微风拂过,树叶沙沙沙地响,处处飘荡着水果成熟的幽幽甜香,游入鼻中,醉了心窝……

印象中,那顶亭亭如盖的圆棚阳伞,三百六十五天尽职尽责地伫立于水果摊一侧,不言不语,默默洒下一阵阴凉。圆棚阳伞的红白条纹交织着,红的似火,白的胜雪,宛如一朵盛开着的绚烂的花。

外公外婆的水果摊是果市街所有店铺中最早开张的,又是晚上最迟打烊的一户。直到两边星星点点的灯光都熄了,人声也渐渐沉寂下去,他们才从贴热了的椅背上直起身子。“收吧!”“嗯,收了……”寒来暑往,秋去春来,时光如白驹过隙。但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迈过的光阴却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时光停滞了一般。

如果说有什么能稍稍拨快他们的生活节奏的,那一定是盛夏里上市的杨梅了。一篓篓红紫色的大杨梅如黑压压的乌云在果市街一溜铺开,场面极为壮观。顾客络绎不绝,一窝蜂一窝蜂地拥上前来,堵得果市街水泄不通。

每当听到运载杨梅的卡车发出的轰隆隆刹车声,外公便立即拽过倚在门边的桑木扁担,小跑至人头攒动的卸货处,挑出两筐上好的杨梅,吊在扁担前后两头。接着,外公挺起腰板,肩膀猛地一紧,挑起扁担就马不停蹄地往店里跑。扁担声和喘气声相互交织,吱呀吱呀,呼哧呼哧。外婆那边已是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学孙悟空变出个三头六臂,或是吹一口仙气蹦出几十个猴子猴孙来帮忙。她一边在杨梅篓里挑挑拣拣,把大大小小的杨梅分放于不同竹筐中,一边又得兼顾络绎不绝的客人,不厌其烦地报着价钱。只见她时而起身,时而坐下,来来回回忙成了一个疾速旋转的陀螺。外婆有些胖,本就怕热,屋里闷热的暑气连同做不完的活儿又一刻不停地缠绕着她,于是她额头上的汗珠就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浸湿了青白相间的鬓角,鬓角像被雨淋过的一样,几乎能滴下水来。

卖杨梅是要靠大声吆喝的,这样才能先吸引到客源,然后再商谈价钱、称斤论两。但即便是以好嗓子著称的外婆也禁不住一天到晚的嘶喊。才过两三日,她的声带就喑哑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的絮语,像被风扯断的棉絮,断断续续。外婆嘴里含着热水,手上还向顾客打着手势:五块一斤,八块一斤……别人在空调房里度过的悠闲惬意的六月,却是他们挥汗如雨,苦涩难挨的一段时光。

于是儿女们常劝:“爸、妈,年纪大了就别再卖了,瞧这多辛苦!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不好么?”

好是好,可人闲不住啊。都干了大半辈子了,趁现在还有力气,再卖几个年头吧。人活着,总归是要做事的啊……

几十年清贫寡淡的生活,在他们的骨骼里镌刻下节俭惜物的印记。简易搭就的四脚方桌上,永远摆着那几样常久不变的菜蔬;隔夜的冷盘仍不舍得倒掉,热一热凑合着先吃干净了,筷子才会再往新鲜的菜上夹;身上,一年到头都罩着那件脏脏旧旧的老蓝布工作服,手臂上箍着两管松松垮垮的紫袖套。

然而,对于家中的儿女孙辈们,“小气”的外公外婆却表现得极为慷慨大方。往往是脚还没迈进店,他们就顺手抓过来一把柑橘,剥了皮儿,把两个圆嘟嘟的果肉球直往你的掌心里塞。他们脸上堆着慈爱的笑,殷切地问道:“还想吃啥?尽管拿,千万别客气!”在水果摊停留的这一段时间,嘴巴总不闲着,吧唧吧唧地嚼着各种新奇的果子。等到要走了,外婆一边连忙嚷着“别急别急”,一边扯下个塑料袋,张开粗如红萝卜的指头大捧大捧地往里塞金橘、青枣、柿子……“够啦,吃不完这么多的!”我连连摆手。外婆这才停住,拎起来一看,袋肚子已撑得鼓鼓囊囊,皮球似的凸出来,红红绿绿的果子多得数不清……

后来,我读了初中,又上高中,六年间,不知从传达室拎回过多少袋他们捎来的水果。常常是隔个三五天,外婆就开始打点包裹。她用她那双捡拾过万千瓜果的巧手挑出顶香甜、顶脆嫩多汁的果子,一一摆进袋子里。而那些从来不舍得吃的昂贵水果,诸如车厘子、山竹、黑布林,也被她毫不吝惜地往里面揣。担心车子行驶颠簸,外婆又在外头仔仔细细地罩上两层红布袋。水果寄走后,她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每当拿过那提沉甸甸的水果,把它搂在怀里,走着、走着,我那一颗跳动的心就慢慢被焐热了,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汩汩地涌动,蔓延至各处角落,哼唱着一曲温情脉脉的歌……

最盼望过春节了,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其乐融融。外公外婆话不多,只是笑,豁了牙的他们,咧开嘴,现出几孔小洞。他们红光满面,像有天上的霞朵飞降到脸颊上来。酒席间,外公外婆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乐呵呵地递到每个孩子手中:“收好、收好哟!”孩子们得了压岁钱,高兴得欢呼雀跃,可是他们不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滴辛勤的汗水、多少份细针密缕的疼爱啊!

而我,终归是长大了呵。离开小小的故乡,作别可爱的亲人,背着行囊在求学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但是那间撑着红棚阳傘的水果摊,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漫过记忆的堤岸,化作翻腾的浪花拍打着我的心房。颤动,继而澎湃,汹涌的思绪又循着老路准确无误地返回那魂牵梦萦的故地——

阳光明媚,正打在外公外婆的水果摊上,水果们被镀上了一层璀璨夺目的亮光——那竟是灼灼的金色!外公外婆倚在摊边上,半眯着眼微微地笑,慈祥和蔼的脸庞上,辉映着与水果一样灿烂的一抹金黄。

姜怡,现为浙江海洋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15级学生,流连于儿童文学明媚而多彩的世界。时常推开眼前的窗子,让月光和微风涌进来,愿化作露珠一颗,歇往草叶中去。感恩于自然的纯粹美好,遂以一支笔安静地书写,代替心中日夜不歇的歌唱。作品曾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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