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鸟语的人

2018-01-11 06:53秦羽墨
文苑 2017年24期
关键词:鸟语乌鸦散文

文 / 秦羽墨

秦羽墨 湖南永州人,80后。作品发表于《天涯》《 青年文学》 《散文》 《西湖》 《滇池》 《广西文学》 《青年作家》《啄木鸟》《湖南文学》等刊物,并被《散文选刊》 《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过《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1》 《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 中国年度最佳随笔2016》 《海外文摘》等多个选本,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中国作协 2016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乌鸦在村口叫了三遍,明生爷爷的那口气还没断,守在床前的子女把一切后事准备好之后,突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老大说,还是去问问黑子,弄清咱爹到底啥时候走,也免得我们在这瞎猜。在蒿村,我被认为是一个通鸟语的人,这首先表现在预测吉凶祸福上。我说,还没到时候呢,再叫两遍才走得成。乌鸦叫到第五遍时,明生爷爷准时走了。

你问我为什么懂得鸟语,我也不知道。乌鸦和猫头鹰叫意味着大凶,吃屎鸟叫意味着有祸,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是凶究竟什么时候来,祸究竟有多大,谁也不敢保证。至于水涧鸟“雨哗哗,雨哗哗”叫的时候,雨到底下还是不下,就更没人敢说了。只有我能确切地知道是祸还是福,是雨还是旱,这一切都是从鸟语中得知。起初我也只是猜,经过几次,均出人意料地毫无差错,大家就都把我当成了通鸟语的人。

鸟站得比人高,看得比人远,比我们更能理解世界,知晓生死的秘密。鸟在天上,人在地上,在鸟的眼里村子不过是大地上一个小小的细枝末节。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怎么活着,将来如何死法,所有这些都毫无遗漏地落在鸟的眼睛里,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们看待一只虫子。大家认为人有必要通过鸟语和上天沟通,与自然对话,村里需要一个通鸟语的人,为我们预知未来。这人是世代相传的,以前是明生爷爷,现在轮到了我,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真正知道一切的是鸟,不是我,我不过是凑巧听懂了其中的一两句。如果说我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我比别人更多地浸泡在鸟的世界里,成天与鸟为伍,也许是它们在无意中把秘密透露给了我。

那些年,人生的重要事情远没有来到我生命里,我整天无所事事,像一只野鸟在山里四处转悠。就像我们谈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一样,我发现,鸟类在没事的时候也谈论我们,谈论村子里发生的一些可笑事情,言辞确凿,夹杂冷嘲热讽。比方说,到了该播种的时候我们却因为偷懒晚了两天,该杀虫的时候我们又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耽搁了,结果那一年,我们只收回了一袋一袋的秕谷。我们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原来竟不过是鸟类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当我们面对满山的鸟语花香,从未想过这些好听的鸟语中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喜鹊和黄鹂的美好歌声并不是为我们准备的田园诗,而是送给自己的情人,我们是如此的自作多情!它们从来就不曾为我们歌唱过,我们的生活如此拙劣,没有什么值得歌唱的,如果哪一年我们意外喜获丰收,它们的歌声也是献给粮食,而不是我们——地里所有的庄稼在进仓之前都要先满足它们。人类在为它们种粮食,充当了动物们的工具。鸟类在为自己歌唱,长鸣是忧伤,短促是喜悦,它们只会把歌声献给养育它们的大山,顶多还有春天里的那一片阳光,就是没有我们。只有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它们才会注意一下村里的人事,为即将到来的祸事对我们表示同情,站在村口叫一阵。

这是人的无知与可悲。

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可笑之处,但当我听见它们如此嘲笑我们,心里终究愤懑难平,说服不了自己置若罔闻。我试着把自己当成鸟,调动语言潜力去学习各种鸟叫,试图从不同的音调中窥探鸟语的秘密,揣摩它们的心思,摆出一副与它们和平共处的样子。经过几年苦练,我终于学会了各种各样的鸟叫,老鹰、鹞子、画眉、白头翁、水涧鸟、麻雀等等,不下十余种。

有一年春天,阳光明媚花香四溢,山谷里百鸟齐鸣呼朋引伴,我故意跟在后面,一下这么叫,一下那么叫;一下学这种鸟叫,一下又学另外一种鸟叫。结果,我的叫声扰乱了鸟语的秩序,它们言语混乱,整个山林闹哄哄的,鸟语杂乱无章,无法表达出明确的意思,它们一下子陷入了交流的困境,变得全然不明白对方了。而我呢,就躲在一旁看笑话,直到它们明白过来自己被愚弄了为止。那时我想,鸟到底比不上人有智慧。

鸟类的遮眼法也瞒不过我,我掏过很多鸟窝,捕获过无数的鸟。那些年,家里堆着这样那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鸟蛋,摆着各种鸟笼,引来其他孩子无比羡慕的眼光,他们想得到这些,必须拿其他东西来换。我知道什么鸟喜欢在哪里筑巢,它们什么时候容易瞌睡被抓。田雀的巢像一个“7”字,它们不会把巢筑在草木深处,而是在人眼皮底下,在最容易看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大路边;岩雀的巢筑在拳头大的倒立的石缝里,只有这样才会避免下雨被淹;体型大的鸟,一般都不会在自己巢穴附近活动,须长时间的观察和跟踪才能有所发现,像鹞子,它们把巢筑在了高大的枫树或松树顶上,而猫头鹰则喜欢待在古树的枯洞里……

鸟虽属益类,一旦繁衍过分,就会鸟多为患,对人构成威胁。大人们说,三年灾害就是麻雀把村里的粮食吃光了,害得大家都饿肚子。所以,该抓的依然要抓。我抓鸟并不因为他们的说教,我只是羡慕鸟的翅膀,想着能像鸟一样飞翔。可我养过的鸟除了少数几只趁我不注意飞走了,大多都郁郁而终,命不长久。

那一回,我抓了一只田雀,连巢带蛋一块儿端了。回家的路上它一直在叫,它的同伴一路尾随,飞飞停停跟了我几里山路,到家了都不肯离去。我把它关到了笼子里,另一只在门前的杜仲树上叫了整整一夜。我听得懂那种呼唤,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就像那次母亲中暑昏迷不醒时我的呼唤一样,吵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时,它还在杜仲树上没走,它发出的叫声已经嘶哑。我太残忍了,拆散了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害得一对恩爱夫妻妻离子散,这是多大的罪过啊。我把那只鸟放了,巢和六个鸟蛋也都放回了原处,为了确保巢的结实可靠,不被风吹倒,还忙活了半天帮它重建家园。过了几天我再去查看,却发现巢里的六个鸟蛋已经坏掉,那两只鸟放弃了这个家,也抛弃了它们的爱情结晶,这一切都是缘于我的贪婪。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抓过鸟。

十五年后的一天,我在遥远的城市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奶奶病重恐怕不行了。奶奶的病是陈年顽疾,已经拖了很多年,这次我们终于被医生告知要准备后事,无论怎么请,医生也不肯上门了。我回到家,奶奶已经奄奄一息,只认得人却说不出来话。我们几个后生轮流守夜,守了几天却突然不见动静了。寒冷的冬天,乡下没有暖气和空调,守夜人一个个冻得够呛,奶奶没走,我们都被冻成了重感冒。

乌鸦已经在村口叫了不少天,二叔问我,奶奶还有多久?应该得撑五六天吧,我说。村里一个挂着长鼻涕的孩子却说,顶多两天。根据以往的经验,二叔只会听我的,结果,奶奶第二天夜里就走了。所有人都埋怨我,害得大家没能为丧事做好充分的准备。我的预测竟然失败了,长鼻涕孩子对了!

这一切其实早有预兆,只是当时没引起我的注意。十一长假我提着照相机回到乡下,想拍一些鸟巢的摄影,可我在山里找了两天竟然没发现一个巢,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以前我半天就能找出好几个来。我能隐约听见散落在林子里的鸟叫,但我确定不了它们的准确位置。我学鸟叫,想引它们出来,结果发现,我的嗓子像堵了一团棉花,吐不出像样的声音。我在回家的车上被吹感冒了,喉咙里淤塞着痰,学鸟叫是需要尖音的。群山之中,面对众鸟,我一时哑然失语无言以对,成了一个失语的人!我竭尽全力终于叫了几声,它们也爱理不理,我只好失望地退出林子。当时我把一切归结于感冒,没想过更多。

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以一只鸟的身份融入到它们中去,好像那里的生死已经与我无关。它们已经听不懂我,我也不再懂得鸟语,就像不懂得这个村庄的生与死。

现在,通鸟语的不是我,是村里的另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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