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的外星人

莫言

我原本要坐飞机

你说汽车比飞机快

现在你看

我指着手表抱怨

你是个男人吗

这多大一点儿事儿呀

那破会误了更好

她脱下高跟鞋

扔到车窗外

趾甲上涂着红色的

叛逆的脚

猛往下踩

红色的法拉利

放出一串激昂的屁

在高速公路上奔驰

从马赛到巴黎

路似吊桥渐渐翘起

那是八月的正午

四十二摄氏度

公牛的睾丸几乎垂到地面

狗伸出舌头喘息

路面熔化

仿佛黑色的糖稀

路越翘越高

是高射炮打飞机的角度

车附在路面

喘息着攀爬

熔化的沥青缓慢地流下

路高到极点

渐渐折弯

像烤软的蜡烛

最终成了一个椭圆

法拉利在椭圆内奔驰

像一个著名的几何命题

除非行星改变轨道

否则我这辈子也到不了巴黎

那遥远的无法计数的空间

其实只隔着一层膜

穿透就是到达

到达就是出发

有的生物瞬息万变

比更年期还难捉摸

惹不起就躲着

睡不着就醒着

外星人醒着时鼾声如雷

但他们的鼾声是从腋窝里发出的

可惜我不是外星人

下辈子争取吧

喝了两杯假茅台

泪水落在美人怀

美人美人乐开花

梦中成了外星人的妈

外星人体会不到的痛苦

因为独特，所以珍惜

飞翔

在二十层楼的窗口

他微笑着说

我们代表人民判你

从这儿飞下去

降落到——阿嚏——

他揉揉红色的鼻子

指着那片碧绿的草地

一顶粉红色的遮阳伞

似一个有毒的蘑菇

这是鬼伞，吃了致幻

伞下有人造人

一只猫冷笑不休

路似乎没有尽头

没人逼你跳楼

你应该明白

这是一个浪漫的判决

希望你能成为一团白云

当然你也可以成为一只鸟

你完全可以像鸟一样

展开翅膀翱翔

我说谢谢，太谢谢了

这正是我期待的

我纵身一跳

风伸出大手

托住我的肚腹

我扇动翅膀

飞回二十楼的窗口

跟那些眼巴巴地看着我的人

打了个招呼

嗨，先生们，我想好了

在变云前，我还是先变鸟

我将一口唾液

吐到判官脸上

又将一泡鸟粪

屙到粉红色遮阳伞上

我如果死了你们也要死

猫也活不成

从某种意义上

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我交代了该交代的

看到裤衩被羽毛撑破

看到狗给豹子喂奶

看到鸵鸟蛋里孵出一头骆驼

地上荒诞的事情啊

我不想一一诉说

我奋勇搏击

身体扶摇直上

越过了积雪的山脉

一架飞机险些与我相撞

我看到了驾驶员惊愕的脸

我听到他的骂声：

这是哪里来的鸟人

谁舍得死

参观动物园时我白发苍苍

与羊驼隔帘相望

想起了她奇怪的发型

与母鸡下蛋般的笑声

挥舞着纱巾她问

我像不像羊驼

四十多年前的事

总是在不经意时想起

海边漫步

混沌的海

迷蒙的雾

海是不能修改的

這是近代诗歌的名句

一个孩子喊叫

爸爸，我要吃鲸鱼

我从日本买到了鲸鱼罐头

送给那个孩子品尝

他吃了顶多一克

便上吐下泻

剩下的喂了野猫

野猫发情，狂叫一夜

连狗都吓跑了

那天我眼睛不舒服

你递给我一朵野菊

严厉地说

回去烧水洗眼

最好别吸烟

人没志气

还不如一个汉奸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我刚把菊花放到水里

水就变成了酒

他在豪华的餐厅请我吃饭

喝菊花酒

抽莫合烟

吃库页岛的鲍鱼

披着羊驼绒的大衣

谈论前苏联的小说

他是中文系毕业

是著名批评家老夏的同学

他说自己参观过海明威的故居

川端康成的故居

茨威格的故居

这些作家其实都是胆小的孩子

海明威尤其胆小

一个月后，我听到了他的死讯

我真不该听他谈苏联小说

更不该听他说作家故居

我应该与他谈论爆炒腰花

研究鲸鱼肉的烹调技巧

谈小说是傻瓜的特征

最伟大的小说也不如一本菜谱

世上有这么多美食

谁舍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