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香轩”非裕瑞书斋考
——兼证《枣窗闲笔》之伪

2018-01-12 09:12吴佩林
关键词:闲笔书斋红楼梦

吴佩林

《枣窗闲笔》是除各脂抄本《石头记》外唯一涉及脂砚斋及其批语的红学文献,它对新红学的重要性无可比拟。然其真伪之争已长达半个多世纪,至今不见分晓,争论的焦点即裕瑞是否拥有源自书斋名“萋香轩”、印文却为“凄香轩”的印章。弄清楚萋香轩是裕瑞居处何等场所,即“萋香轩”是否裕瑞书斋名或其他室名或斋堂馆号,可为解决这场红学积年争议提供基础依据。

一、《枣窗闲笔》及其真伪争议焦点

清宗室裕瑞(1771~1838),字思元,号思元主人,豫通亲王多铎(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五子,阿济格、多尔衮同母兄弟)后裔,豫良亲王修龄次子,封辅国公,工诗善画。裕瑞有《思元斋全集》《思元斋续刻诗文集》传世,内含《萋香轩吟草》一册;在他与文人墨客同好的诗词唱和中,亦有多篇赞美萋香轩者(后详),故裕瑞居处当有“萋香轩”。

裕瑞进入红学研究者视野,始于1943年史树青先生于北京隆福寺街青云斋书店发现《枣窗闲笔》。《枣窗闲笔》一卷,手稿本,现存国家图书馆古籍库。此书卷首自序末落款“思元斋自识”,并钤“思元主人”“凄香轩”二印;正文首页著者处署“思元斋著”,并钤“莺思蝶梦”印,这些信息明显将作者指向裕瑞。全书收八篇文章,除末篇外,均评论《红楼梦》续书。《枣窗闲笔》的重要性在于其指出了《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描绘了曹雪芹的形象,暗示了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认定后四十回是“伪续”等,被红学研究者高度重视。

当然,也有学者怀疑《枣窗闲笔》的真实性。1966年潘重规教授影印发行海外偶得之《萋香轩文稿》,他在序中说:“《枣窗闲笔》原稿字体颇拙,且有怪谬笔误,如‘服毒以狥’之‘狥’误为‘狗’,显出于抄胥之手。谓为原稿,似尚可疑。”[1]1994年欧阳健先生在《红楼新辨》中进一步指出,裕瑞著有《萋香轩吟草》《萋香轩文稿》,其书斋当名“萋香轩”,而《闲笔》自序下所钤之印章竟刻成“凄香轩”,错得未免有点离奇,并推知《闲笔》系后人作伪。[2]262从此,“萋香轩”便一直被研究者当作裕瑞书斋名。

关于“萋”“凄”的变化,赵建忠教授认为是二字通假之故,他于2012年发表《清人裕瑞书斋名“萋香轩”误刻“凄香轩”释疑》一文,认为“萋香轩”误作“凄香轩”的关键问题是“‘萋’与‘凄’这两个字有些情况下是可以通用的”,并列举了《诗经·小雅·大田》中的“有渰萋萋”,《说文解字》及《汉书·食货志》均引作“有渰凄凄”等为例证。[3]但“萋”本义盛,“凄”本义寒,意思迥然有别;“萋香”形容花木有香,含茂盛、芬芳义,“凄香”则文意不通,明显不属于可以通假的“有些情况”。赵教授的“释疑”,似欠妥当。近年来台湾清华大学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黄一农先生倡导“e考据”,在海峡两岸文史学界影响广泛。他2014年在论证“《枣窗闲笔》已可证明为裕瑞手稿”且“应可提供《红楼梦》成书研究一较踏实的出发点”时,便依据了赵建忠教授的“释疑”,并断定“‘凄香轩’印文与‘萋香轩’书斋名两者之首字,确实是可通假的”[4][5]561-591。

高树伟先生对《枣窗闲笔》的递藏情况进行了详细考察,认为它是道光年间裕瑞亲笔所写的稿本,并于2015年发表《裕瑞〈枣窗闲笔〉新考》文。关于“凄香轩”印章,他说:“从文字学角度讲,‘萋’‘凄’通用固然说得通。只是,古人常把室名别号改易一同音或音近字,便拓出另外一番意趣。”[6]这段话,他在2017年初又进一步阐释说:“遭际之不同,转为心灵映照,进而投射于文字,古人‘常把室名别号改易一同音或音近字,便拓出另外一番意趣’。这种情况在裕瑞的‘凄香轩’印上,体现尤为明显。从‘萋香轩’到‘凄香轩’,结合对相关史料的考察,应不难体味裕瑞心境的变化。由‘萋’到‘凄’的转变,正是裕瑞历经癸酉之变,迁往盛京以后,遭际凄凉的那段时间。从这个角度看,‘凄香轩’这方印似是嘉庆十八年(1813) 以后所刻,与‘《枣窗闲笔》成书于道光年间’这一结论合符。‘萋’‘凄’二字之异,本是极寻常事,不足以成为怀疑《枣窗闲笔》的证据。”[7]

黄一农先生《再论〈枣窗闲笔〉之真伪》新文中,有“因《枣窗闲笔》作者之自序末钤有‘凄香轩’一印,而该印文稍异于裕瑞书斋‘萋香轩’之室名(见于《萋香轩文稿》和《萋香轩吟草》两书名)”“即使造伪者早就先于红学界得见裕瑞集子的善本收藏(仅见于中国科学院国家科学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和首都图书馆等少数单位),那他肯定知道裕瑞有‘萋香轩’之室名,绝无可能自找麻烦刻出‘凄香轩’之印,以启他人无谓之疑”“裕瑞虽有室名为‘萋香轩’,但其已知的相关印文则均用通假字刻作‘凄香轩’”[8]等论断,很显然 ,他也认定“萋香轩”是裕瑞书斋名或室名。

清宗室文人裕瑞是否拥有“凄香轩”印章,是《枣窗闲笔》真伪争议的焦点,而以上关于“凄香轩”和《枣窗闲笔》是与非、真与伪的论证,都基于“萋香轩”为裕瑞书斋名。但实际上,萋香轩并不是裕瑞的书斋名。

二、萋香轩是裕瑞的私家园林

时过境迁,当年北京的豫亲王府早已改换门庭,并被现代化建筑设施所替代,现已难觅萋香轩原貌。*史料记载,豫亲王府在北京东单牌楼西三条胡同,即今协和医学院、附属医院范围。参见爱新觉罗·恒顺著《清代北京宗室王公府第全面考述》,载《满族研究》1998年第1期。然而,裕瑞是著名宗室文人、书画家,与当时社会名流、文人墨客多有往来并时常诗酒唱和,那些名士俊彦留下的赞美萋香轩景致的诗篇,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萋香轩”之真面貌。

吴嵩梁(1766~1834),字子山,号兰雪,别号莲花博士、石溪老渔。江西东乡新田人,清代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杰出诗人。嘉庆五年(1800)举人,授国子监博士,后改内阁中书。著有《香苏山馆全集》57卷,其中近体诗、古体诗28卷,内有一篇专记萋香轩,是萋香轩属性的真实写照:

萋香轩·呈思元主人

——吴嵩梁

冒雨看花有底急,衣上湖云晓犹湿。主人招我开园扉,一笑先穿篱竹入,

换却青蓑仍戴笠。竹阴一雨生午凉,新笋别来如我长,芭蕉叶亦青出墙。

幽花浥唈吹异香,寻花更绕丁字廊,红阑卧水溪夕阳。夕阳忽下槐树顶,

树里青帘漾风影,唤酒径思载孤艇。溪边芦苇声萧萧,隔水野鹤不可招,

闲歩却随人过桥。[9]198

书斋是读书人必备,一般位于宅院的僻静处,其格局与布置也有其独特性。明代著名戏曲作家、藏书家高濂《高子书斋说》:书斋宜明静,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窗外四壁要薜萝满墙,中列松桧盆景或建兰一二株,傍置洗砚池一个。近窗处养金鲫五七条。书斋中必备陈设是长桌一张,其上放笔墨纸砚及笔筒、笔洗、镇纸等。壁间挂古琴一把,中置木几一张。书室中挂山水画或花木画,亦可挂神佛画像或诗句清雅的名贤字幅。木几上可放置山水或花木盆景,几旁放香炉、花瓶、匙箸瓶、香盒各一个。书斋右边设一书架或书柜,陈列经史子集和名家法帖。[10]当然,书斋因主人兴趣、爱好、博雅程度等各有不同;但无论怎样差异,与读书、作文相关的陈设缺一不可。

但是,从吴嵩梁专呈裕瑞的《萋香轩》中,却体会不到此“萋香轩”有一点书斋味。第一,诗人来萋香轩的目的是“冒雨看花”,不是因文会友。第二,诗人进入萋香轩,先要“开园扉”;看花时还要“戴笠”,显然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园子里。第三,萋香轩里有竹阴、新笋、芭蕉、溪水、芦苇、槐树、野鹤等,这是一派生机盎然的园林景致。第四,萋香轩里有丁字廊,红阑卧水,溪上架桥,树上还挂着酒家的幌子,不乏人力造作。显而易见,萋香轩根本不是裕瑞的书斋,而是一处自然与人工有机结合、幽静典雅的私家园林。

再看看裕瑞是怎样描述自家园子的,他的《樊学斋诗集》有诗云:

宅前小院逼仄,点缀如盆景,亦半亩园之意耳。偶成十绝,以记一时,他日未知又增易何如也。

——裕瑞

旋螺台

宛转盘登小饯春,立锥犹幸仅容身。院中几置闲花草,惟我楸槐是古人。

丁字廊

创式层廊手自摹,丁香两桁雨花酥。几时待得春如锦,遣慰先宜丁字沽。

眺松亭

经雨新松取次蕃,孤亭斜根抱假山*《眺松亭》第二句“孤亭斜根抱假山”,刻本作“孤亭斜抱假山根”,误。。虽无大厦陈华宴,会有同心卜悟言。

樊学斋

结苇铺茅制草堂,北窗远近镜融光。莫嗟一线碍游瞩,翘首东风路尚长。

笋石

山头晓霁绿参差,蒙密烟丛笋数枝。何必踌躇孤立险,几曾风雨见倾欹。

旧树

古楸拔地皮如胄,老柳穿台势作桥。感怀差异桓司马,生意萧疏自后凋。

苇桥

小桥曲曲傍篱斜,桥下青铺苇尚芽。六月翻盆连夜雨,满池积潦也听蛙。

井亭

亭中灌汲辘轳音,修绠长持具会心。北地向来春雨贵,千丛奇渴补甘霖。

松棚

棚上松枯不换青,棚前松活列成屏。偶然虑净空无着,山鸟自来随意听。

月墀

院角平墀近筑成,野花无种傍栏生。夜凉露坐披襟爽,独抚焦桐怅月明。[11]283-284

半亩园是清代一处古典园林,清初兵部尚书贾汉复的宅园,位于北京东城黄米胡同,由清初杰出文人李渔设计建造,今存遗迹。据记载,园内垒石成山,引水为沼,平台曲室,有幽有旷,结构曲折,陈设古雅,富丽而不失书卷气,散发出汉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气质、神韵。裕瑞称自家的园子“亦半亩园之意耳”,足见其满意程度。园子内亭、台、廊、桥、棚、斋俱全,错落有致,点缀以假山笋石、古楸老柳、野花芦苇,可知他这宅前小院并不十分“逼仄”。通过裕瑞介绍的园中十景,我们可以更好地体会吴嵩梁沿丁字廊寻花、夕阳下赏红阑卧水、看古树顶酒旗招摇、听芦苇丛野鹤嬉闹的身心愉悦。他所言之萋香轩,与裕瑞园中十景相对应,正是裕瑞的“宅前小院”,不是裕瑞书斋。

裕瑞宅前小院萋香轩如此幽静、雅致,富有野趣和充满诗情画意,除了自己引以为傲外,也让他的诗词同好名士俊彦们诗兴大发,如法式善、吴嵩梁就专门题咏过园内景致(见表1)。

表1 法式善、吴嵩梁题咏萋香轩

法式善(1752~1813)是清代文学家,字开文,号时帆、梧门、陶庐、小西涯居士,蒙古正黄旗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授检讨,官至侍讲学士,著有《存素堂诗集》《清秘述闻》《槐厅载笔》等。法式善与吴嵩梁都是萋香轩的常客,他们的题咏进一步说明,萋香轩不是裕瑞书斋,是一处内涵丰富、别具一格的小型私家园林,并为裕瑞的文朋画友所熟知。

三、萋香轩内的唯一斋馆“樊学斋”

萋香轩内有十处主要景致,但可居住之斋堂馆舍却只有一处樊学斋,即裕瑞所称“结苇铺茅制草堂”者。裕瑞是著名文人、书画家,却“平生喜农圃”,这让法式善疑惑“如何五云客,关心在晴雨”“种麦兼种菜,一花黄可怜。春风蝴蝶满,酷似柘溪田”,吴嵩梁似更理解裕瑞心境。读三人题咏樊学斋的诗句,不免令人想起《红楼梦》中李纨所居之稻香村。第十七回,贾政带人来瞧刚建好的园子: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而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并要贾珍依外面村庄的式样,明日让人做一个酒幌来,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从茅屋、黄泥墙、青篱,到井亭、菜地、酒幌,稻香村与樊学斋及其周围景致真有些相像。

裕瑞在自己居处营造这样一座充满乡村气息的小院,或许像贾政所言,经历官场日久,萌发归农之意,但更主要的还是享受田园情趣,以满足亲近自然、返璞归真的心性。外面的田园气息增加了樊学斋内部的宁静,遂成为吟诗作赋、雅集同好的理想场所。裕瑞不仅“竹篱茅舍自甘心”,也不时邀请文朋画友在此相聚,一边陶醉其中,一边诗酒唱和。今有张问陶、吴嵩梁、法式善、乐钧等文人雅士题咏樊学斋的诗作为证。

张问陶(1764~1814),字仲冶,号船山,清代杰出诗人、诗论家,著名书画家。四川遂宁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曾任翰林院检讨、江南道监察御史、吏部郎中。著有《船山诗草》,其中有《题思元主人樊学斋》一首:

豆枝瓜蔓拥秋篱,老树蓬茅露酒旗。此是上公新第宅,一回来看一回疑。[13]1381

张问陶当是樊学斋的常客,豆枝瓜蔓或开花或结果,不同时节自是另一番风光,难怪他“一回来看一回疑”。张问陶惊疑的是樊学斋外面的景色,法式善《樊学斋中作》则记载了草堂内文人骚客雅集的场面和诗人们忧国忧民的情怀:

樊学斋中坐,翛然绝点尘。梅真清似我,鹤亦懒如人。

日短诗情敛,天寒酒味醇。畿南秋雨大,冻饿念吾民。[12]200

乐钧(1766~1814),字效堂,号莲裳,别号梦花楼主,江西抚州府临川人,清代著名文学家。乾隆五十四年(1789)入国子监,被聘为怡亲王府教席。嘉庆六年(1801)乡试中举。著有《青芝山馆诗集》《断水词》《耳食录》等。乐钧与吴嵩梁同为翁方纲弟子。嘉庆七年壬戌(1802) 四月十七日,裕瑞邀请法式善、乐钧、瑛宝、杨芳灿、张问陶、吴嵩梁诸好友齐聚樊学斋,且看乐钧、吴嵩梁诗中的这次雅集盛况:

四月十七日,宗室裕公瑞思元主人招同法时帆学士、瑛梦禅处士、杨蓉裳农部、张船山太史、吴兰雪孝廉集樊学斋,次主人韵兼呈诸公 ——乐钧

花里金壶次第传,平台风暖麦秋天。客如野鹤闲相对,酒入诗肠醉欲仙。

槛外尚留栽竹地,云间曾垦种芝田。独惭才藻非袁淑,一效陈思白马篇。[14]194

思元上公招同英(瑛)梦禅布衣、法时帆学士、张船山检讨、杨蓉裳员外集樊学斋,即席次韵应教 ——吴嵩梁

竹里金尊取次传,俊游刚及饯春天。王维澹坐成诗佛,李白狂呼是酒仙。

杨柳青旗村店雨,菜花黄蝶水乡田。风光如此宜招隐,来诵淮南第一篇。[9]365*《香苏山馆诗集》今体诗钞卷四之《思元上公招同……即席次韵应教》,又收入卷六,改题为《樊学斋小集应辅国公教》,有13字不同(下文加着重号者),应是修改稿:“竹里金樽送绮筵,俊游刚及饯春天。王维澹坐成诗佛,李白狂吟是酒仙。杨柳青旗村店树,菜花黄蝶水乡田。小山何日容招隐,请赋淮南第一篇。”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86页。

清人钱泳《履园丛话》云:“辅国公裕瑞为豫亲王弟,自号思元主人,所居曰樊学斋,有亭台花木之胜,一时名士如杨蓉裳、吴兰雪辈皆与之游。”[15]158与裕瑞诗文集、同时代文人诗作相符,可互证所记不谬。樊学斋是萋香轩中唯一斋馆,它的别致、宁静、野趣时常触发主人诗兴,而且裕瑞将自己诗文集之一定名为《樊学斋诗集》,足见它在主人心目中的重要性。裕瑞在此吟诗作赋,以文会友,诗酒唱和,作为居处的樊学斋亦兼有了书斋功能。

四、《枣窗闲笔》之予值

印章本是人们在社会生活和交往过程中的信用凭证,文人骚客除了姓名章、字号章、闲章外,也经常将自己居处的楼阁、居室、书斋、堂馆等名称刻成印章,即为室名斋馆章,也称室名章或斋馆章。裕瑞萋香轩里有唯一斋馆樊学斋,是他与社会名流、文人雅士交游或诗酒唱和的所在,广为同好熟知和赞赏,裕瑞也有此斋馆章。裕瑞诗文集中钤盖“樊学斋”印章共四处,分别见于《草檐即山集》(1811)、《枣窗文稿(下)》(1812)、《东行吟钞》(1829)中和《思元斋续刻诗文集》(1830)函套上。也就是说,癸酉之变(1813)前后,裕瑞一直使用“樊学斋”书斋名印章,并未更改印文或改用其他室名斋馆章。[11]227-609

一个人的姓名是唯一的,字号、斋馆可以有多个,但也是相对固定的。姓名章、字号章和室名斋馆章有其局限性,不能随心所欲地刻;唯有闲章是文人墨客发挥聪明才智、展示创造力的自由天地,内容可以是籍贯阅历、思想情感、人生哲理、生活感悟、理想寄托、经典词句等,不一而足,最是主人的“心灵映照”。裕瑞诗文集上共存闲章8枚,钤盖十余处,它们是“墨池生寿”“读古人书”“笔墨因缘”“清风自天”“山水有清音”“松石间意”“水佩风裳”“莺思蝶梦”。其中后四枚仅见于《沈居集咏》(1828)、《东行吟钞》(1829)和《枣窗文续稿》(1830),即都是癸酉之变(1813)后所刻。[11]227-609从印文“山水有清音”“松石间意”“水佩风裳”“莺思蝶梦”上看,癸酉之变后的这些闲章并无凄凉、凄苦、凄楚、凄然之意,却呈现了宁静、平和、安逸、超然之象,个个情趣高雅,意境深远,充满诗情画意,且与癸酉之变前的“清风自天”一脉相承。所以,《枣窗闲笔》上出现的“凄香轩”印,未必是裕瑞历经癸酉之变后遭际凄凉的“心灵映照”。

《枣窗闲笔》是新红学的基础文献,它所提供的《红楼梦》作者、批者及后四十回信息有关新红学的核心研究内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对《枣窗闲笔》真伪的研究更要一丝不苟,做到细致入微,这样才能增强说服力。弄清楚萋香轩是否裕瑞书斋,对“凄香轩”印章和《枣窗闲笔》的客观认识当有所裨益。文人墨客将居处室名和斋堂馆号入印,是一种普遍现象,从古代一直延续至今。萋香轩不是裕瑞的书斋或居室、堂馆,而是他家的花园,将园林名称刻作私人印章是相当罕见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萋香轩不是裕瑞书斋或居室、斋馆,他便不可能有以“萋香轩”为印文的室名斋馆章,这就是迄今我们从未发现裕瑞作品上有任何形式“萋香轩”印章的原因。古籍上确有“萋”“凄”混淆的个别例子,但“萋”本义盛,“凄”本义寒,“凄香轩”印文与“萋香轩”书斋名两者之首字本无“可通假”之理,更何况“萋香轩”不是裕瑞书斋名。将“凄香轩”印章解释为主人遭际凄凉的心灵映照,想象力很丰富,但严肃的学术研究不能基于替古人忧伤。

萋香轩不是裕瑞书斋名,所以,以往以“萋香轩”为裕瑞书斋名的“凄香轩”释疑和证真《枣窗闲笔》的观点、结论,均失去了立论基础。裕瑞有私家园林萋香轩,而《枣窗闲笔》自序后的印章却是“凄香轩”,说明其制作者既不知萋香轩不是裕瑞书斋,又是极不通之人,绝非工诗善画的宗室文人裕瑞所为。《枣窗闲笔》首现于1943年,是为迎合胡适的《红楼梦》考证观点而刻意伪造的假古董[16],其制作时间不会早于1921年*胡适先生的《红楼梦》考证观点先后见于其《红楼梦考证》初稿(1921年5月)和改定稿(1921年12月),《枣窗闲笔》中关于《红楼梦》著者和本子的内容,尤其是涉及曹雪芹、高鹗、后四十回的说法,更与改定稿相符。胡适《红楼梦考证》初稿和改定稿全文,见宋广波编校注释《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0页、第136~177页;两稿的差别之处,参见宋广波著《〈红楼梦考证〉:从初稿到改定稿》,载《明清小说研究》2003年第4期。,基于《枣窗闲笔》文本内容或信息的各种研究结论值得再检讨。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巅峰之作,是家喻户晓的四大名著之一。然而红学发展却不尽如人意,当下《红楼梦》学术研究趋向式微,学科方向迷失,学理分歧严重,甚至连《红楼梦》版本传承和曹雪芹祖籍地、生卒年、谁之子等最基本问题都长期争论不休,有关“假语存”“真事隐”的探讨更无共识,而以“揭秘”“探佚”“还原”“续作”为幌子的戏说、恶搞者频现。究其原因,与支撑新红学理论体系的基础史料瑕瑜莫辨不无关系。假冒伪劣材料夹杂于红学文献之中,严重干扰了《红楼梦》学术研究方向,误导人们对这部文化经典的理解与接受。人类社会已进入大数据时代,当下文史研究的学术资源丰富,研究手段更加便利。红学研究者要本着对中华传统文化遗产高度负责任的态度,尊重事实,勇于辨伪证误,去伪存真。唯有如此,《红楼梦》和红学才能重放异彩。

[1] 裕瑞.萋香轩文稿[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1966.

[2] 欧阳健.红楼新辨[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4.

[3] 赵建忠.清人裕瑞书斋名“萋香轩”误刻“凄香轩”释疑:兼谈《枣窗闲笔》的稿本笔迹问题[J].红楼梦学刊,2012(5):49-56.

[4] 黄一农.裕瑞《枣窗闲笔》新探[J].文与哲,2014(24):1-23.

[5] 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5.

[6] 高树伟.裕瑞《枣窗闲笔》新考[J].曹雪芹研究,2015(3):1-28.

[7] 高树伟.读焕明《遂初堂未定稿》书后[J].曹雪芹研究,2017(1):169-175.

[8] 黄一农.再论《枣窗闲笔》之真伪[J].红楼梦学刊,2017(5):88-105.

[9] 吴嵩梁.香苏山馆诗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48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0] 高濂.遵生八笺:卷之七起居安乐笺上卷[M].明万历刻本.

[11] 裕瑞.樊学斋诗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50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2] 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M]//清代诗文集汇编:43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3] 张问陶.船山诗草全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0.

[14] 乐钧.青芝山馆诗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48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5] 钱泳.履园丛话[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6] 温庆新.《枣窗闲笔》辨伪论[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11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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