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吉活了十七年

2018-01-13 18:45梁文道
特别文摘 2017年21期
关键词:小吉小猫眼神

梁文道

当同桌友人问我何以神情沮丧、精神萎靡的时候,我说:“我的猫刚死,它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女儿一样。”结果举座十来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干笑。

其实我是懂的,除了干笑,也许真的不会有更加恰当的反应。知道别人近亲去世,自然谁也笑不出来。但是对许多人而言,从一只猫到一个家人之间毕竟有着太大的距离,这段距离甚至使人尴尬;而笑,确是面对尴尬的条件反射。

我那几天都摆脱不了那种空白,仿佛无法参透“小吉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它死了?意思是它不再与我共存于此世吗?

那几天我不可抑制地想象它最后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它可有搏尽力气地发出最后的哀鸣?抑或疲惫已极地沉沉睡去?生命究竟是什么?那具躺卧的躯体分明就有小吉的样子,但它比起之前还爬得起来的活物到底少了些什么呢(或者多了什么)?

我再三强调它是我的“女儿”,可是我连这句话也不太敢自信地肯定。据说猫寿一载可当人寿七年,所以它走的时候已是不可思议的高龄了。

想当初它出现时仍是只未开眼的小猫,五官不停流液,医生说活下来的机会不大。长到后来却居然比我还老。如果这叫父女,那又是种怎么样的父女关系呢?

它一直健康,即便到了临终前的三个月,也还能吃能跳能跑能玩,表面看来与小猫无异。可是另一方面,我亦明白它早就不再年轻,根本是个老妇。至于我,虽然不比当年青壮,但又远远不能说老,起码算不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白发送黑发,难道这是很正常的壮年人给老人家送终?莫非一个女儿在十七年间就变化成了一个长者?

在“年轻”与“衰老”的概念之外,我当如是思维:这原是两道平行生命之不可能的相遇。

有人说,我不应该用“养”去形容与猫的交往,因为这贬低了猫的地位,猫可不能当作宠物;甚至连“它”这个字也不能用,因为“它”同样是种小看了猫的称谓。可是,你若真把它当人,你又怎能侵犯它的隐私,时时观看它如厕的肃穆表情;你又怎能不顾它的意愿,随手抚摸它的柔顺毛发?

我无数次地与小吉对视,并且以我的方式理解它传达的信息,或者将它看成是种吻前的亲昵,或者将它理解为不满的抗议;然后我反应,用自己的鼻子轻轻点触它湿凉的鼻尖,又或许挪开身子不敢再在门缝边偷眼望它。

由于眼神的交会,我和它产生了种种互动,就像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一样。然而,我仍然摆脱不了一股疑惑的情绪,因为我实在无法肯定那些眼神的意义,甚至不能百分百地确定猫之“眼神”的存在。

我怎么知道猫眼的背后是什么?我如何可以确认它正在用眼睛和我交流?那双眼如此巨大,在它的脸面上占据了好大一块的比例;它们漆黑如深渊,吾人就算纵身一跃,亦不知何日见底。

那一双沉静的黑眼,我看着它,想念它,终于相忘江湖。

(摘自“牛棚讀书记” 图/高加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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