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独自一人与庸众搏斗

2018-01-15 13:30陈晓黎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7年8期
关键词:亨特伦勃朗克里

陈晓黎

1642年,荷兰阿姆斯特丹,一幅由城市自卫队员“众筹”定制的巨幅画像,正成为上至贵族客厅下至市井茶肆的笑料。16名自卫队员想请画家把他们穿着华美军服的荣耀形象永久地留在画布上,高挂在市政厅墙上,供后代仰望。可是这个画家却画了什么呀?有的人被光照着,有的人被塞在暗影里,这个头盔遮挡面目不清,那个只露了一个肩膀半个脸,说好的雄赳赳集体肖像呢?还有画上怎么多出了好多路人,前排腰间拴只鸡的小姑娘是谁,她付过钱吗?……每人100荷兰盾的付出,就只为了荣幸地挤在黑暗的大门里边那许多看不清、认不出的人物中间,做“一片富有生气的阴影”?

300多年过去了,这幅历经耻笑、切割、烟熏、水泡、甚至被泼过酸液的巨幅油画,如今早已是荷兰国立博物馆镇馆之宝。这幅画,后来被命名为《夜巡》,这个画家,就是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

1606年7月15日,伦勃朗出生在荷兰莱顿。这是个大学城,也是毛纺业的中心,人们丰衣足食,既务实也相对开明。伦勃朗是家中的第6个孩子,父亲是磨坊主,母亲娘家则是面包师。他和城里所有人家的孩子一样,早早上学,读的是拉丁文学校,1620年14岁时,他进入莱顿大学读法律。但他对学业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很快就退学了。他只想当个画家。他的这个爱好并不被人们看好。

1621年,伦勃朗拜当地画家雅科布·范·斯瓦宁堡为师,3年后转到阿姆斯特丹,成为历史画画家彼得·拉斯特曼的学生。1625年,他在莱顿城挂牌画画,同时招收学生,教授素描、版画和油画。23岁那年,当地名流康斯坦丁·惠更斯发现了他与众不同的才华,将他引荐给了荷兰执政腓特烈·亨利。

再次来到阿姆斯特丹的伦勃朗和他仰慕的前辈一样,只要有了大人物的赏识,才华便有了用武之地。凭借着来自大人物之间的口口相传,他的订单源源不断。况且富裕起来的商人也迫切需要像贵族那样给家族留下自己的光辉形象,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索性收了几十个交学费的徒弟,画室就像一个生产车间,流水线一般忙碌有序。“来自莱顿的伦勃朗·哈尔曼松”这个阿姆斯特丹最受追捧的署名,就像印钞机,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1632年,伦勃朗的《杜普尔教授的解剖课》问世,更是将这种成功推向顶峰。和风行的画法不同的是,这幅画将人物构思在特定的场景中,人物在这瞬间的动作和表情,定格成了一个关于“现代医学”的精神境界。这是伦勃朗最骄傲的与众不同,但他不知道大部分人赞赏他,只是因为这幅画上的人平均排列、面目清晰,并且画中还有每个人的名字。1642年,当他签下一个更大的订单时,他已经有了更新的构思——他就像一个舞台上的导演,殚精竭虑地安排16名自卫队员的位置和动作,小心翼翼地处理光影、色彩。

約安尼斯·约翰·凡·隆恩是伦勃朗的家庭医生,也是最早看到这幅画的人。他在日后的回忆录里记录下了自己当时因为震撼而目瞪口呆的激动。伦勃朗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解了画的由来和构思——

“这些人的父辈或祖父,都是遭受绞刑、火刑和车磔刑的房屋粉刷工人、烧酒酿造工人和鱼贩子,都是为了良心上过不去的事情,为了跟卖酒卖鱼或粉刷房屋毫不相干的事情起而战斗的人们,岂不知他们在市政厅各位官员的统治下,仍和在国王的统治下一样需要战斗。他们身上有一种使他们显得优秀而高尚的东西。好,既然有,我就要找到它,把它画出来。”

“这是城市自卫队正在离开武器库,前去执行一项任务的一刹那——一切还都异常混乱,一个老头儿在击鼓报警,有些士兵在摘取短矛,另一些士兵在整理枪支,小孩子和小姑娘正从士兵们的膝下钻出来,还有每次出巡必然要来的一条狗,它往往夹杂在行列的中间,这里有一个人是领袖,是个信心百倍的人,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他从容不迫地稳步前进,因为他了解,无论他做什么,其余的人都会奋起追随。”

“你喜欢我给尼古拉·杜普尔所画的肖像。但在那幅画上,我画的并不是正在讲授解剖学的一个有学问的医生。我是打算使那幅画具有较广泛的意义——较‘抽象的意义,我打算画的是科学,而不是一群科学家。正像在现在这幅画上一样,我尽最大努力,使观众对‘市民的义务产生一个印象,而不是让观众看到一些各做各的琐碎事情的互不相干的市民。”

但伦勃朗没有料到,他这种“艺术布局方面的新变革”,这种“把思想贯穿于色彩之中”、“把感情变为光线和阴影”的尝试,竟然成就了一场轰动全城的“笑话”。祸不单行,就在他承受着这样奇耻大辱的时刻,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世。1642年就像一把无情的钢刀,将他的人生彻底切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1642年的夏天,伦勃朗的妻子莎丝佳在辗转病榻一年后,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周岁的儿子。结婚10年,他们前3个孩子先后夭折。莎丝佳分娩前后吐过血,不得不请保姆来带孩子。保姆告诉伦勃朗:“你老婆不过是着了风寒,不必大惊小怪。”现在看起来,病已经耽误得不轻。

在当时的荷兰,法律有一大套繁文缛节保障仆人的权利,除非抓住偷窃行为,否则雇主是不能轻易解雇仆人。莎丝佳匆匆请来的这位保姆叫盖尔特,是一位有着强烈掌控欲的女人。也许是心有所感,莎丝佳留下了一份遗嘱,把自己的财产给了儿子泰塔斯,而伦勃朗只要不再娶妻,就能随意动用这笔遗产。

莎丝佳走了,盖尔特以照顾孩子的名义留在了家里。起先伦勃朗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需要有人料理家务。然而这“一家三口”渐渐不再是主仆关系,盖尔特已然反仆为主,一心想做女主人。1647年,忍无可忍的伦勃朗将21岁的亨特克里奇带回家中。伦勃朗给了盖尔特160盾,并且保证以后每年再付她60盾。不料心怀不满的盖尔特去而复来,讹诈要钱,并且到处散布伦勃朗与她有夫妻之实却不给她夫妻之名,甚至上法庭起诉伦勃朗。而伦勃朗本人不胜其扰,只求能回到画布前专心工作,便答应了她的要求,每年付给她200盾。

1654年,亨特克里奇怀孕了。

命运和伦勃朗的缠斗此时竟然又卷土重来。当初莎丝佳用来提防心怀叵测的盖尔特的遗嘱,此时成为伦勃朗娶亨特克里奇的障碍。自《夜巡》遭受名誉与财产的双重“失败”后,他的收入锐减,债务缠身,虽然莎丝佳的财产一直被她娘家亲戚以保护孩子的名义挂在账上,但好歹他也能因为莎丝佳的遗嘱而借到钱。但宗教裁判所可不这么考虑,他们传唤了挺着大肚子的亨特克里奇,判处她与伦勃朗属于姘居关系,犯了娼妓罪。始终心怀怨恨的盖尔特也乘机落井下石。之前她因为仇恨而丧失理智,以致她的兄弟站在伦勃朗一边向法庭作证,将她送进疯人院,但此刻她正因病保释,闻风而来的她立即大吵大闹,直接将伦勃朗告上法庭……这次盖尔特成功了,1656年8月8日,法庭判决,她成了伦勃朗的债权人。

这一年伦勃朗50岁,他跌入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因为《夜巡》,他被上流社会和富商们抛弃;因为与亨特克里奇的爱情,他被教会逐出;因为盖尔特,他成了妇女们的公敌;因为一场接一场的官司,他真实的财务暴露无遗——莎丝佳的遗产只在她娘家人含糊不清的账本里。无数说不清的债务人堵上门来,不懂财务的伦勃朗连请个律师都是那么不靠谱,只得宣告破产,他的房子和他大手大脚买来又舍不得出售的收藏一概被查封、拍卖……

如果说1642年的伦勃朗如同跌下悬崖,50岁的伦勃朗则是身处看不到希望的黑暗之中。

1663年,亨特克里奇去世;1668年,刚结婚的儿子泰塔斯也离开人间。伦勃朗经受着接二连三的打击,他的眼睛几乎瞎了。1669年,伦勃朗自知时日无多,请求隆恩医生为他念《圣经》中雅各与天使搏斗的章节。

“那人说,你的名字不再叫雅各,要叫伦勃朗,”这时他那依然沾满墨水和颜料的苍老多节的手指,又重新搁在他的胸口上,“因为你与神、与人较力,都得了胜——得到最后胜利……独自一人,但得到了最后胜利。”

(紫柠檬摘自《文汇报》2016年8月31日,有删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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