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璐诗:此心安处是吾乡

2018-01-15 23:15何雁
友声 2018年4期

何雁

魏璐诗与我相识于1996年。魏璐诗时年88。

那年5月10日傍晚,全国对外友协礼堂洋溢着热烈的气氛,向韩素音颁发“人民友好使者”称号的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

有一位上年纪的外国女士坐在我前面,她身穿桔黄色外衣,满头银丝烫成波浪形,嘴唇抹成鲜红色,映衬出白皙、光滑的皮肤。她的身体有些发福,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我叫了一声“老奶奶”,她转过脸来开始同我用流利的中文交谈。我问她:“您叫什么名字?”她接过我手中笔记本,认真地写下“魏璐诗”三个汉字,又写下Ruth F. Weiss,还留下寓所电话。她用一双湛蓝的眼睛真诚地望着我:“我住北京友谊宾馆,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第一次来到上海

早在1940年,魏璐诗与韩素音就是好朋友。她们在四川成都一个传教士家里,参加每周一次“圣经研究”讨论会。其实,讨论的都是当时禁谈的题目,比如农村经济、法西斯主义的意义,或延安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等等。

《韩素音自传》有一段描述:“还有魏璐诗,一个勇气十足的人。她是奥地利人,嫁给一个比她年轻的中国人,生了两个儿子。几年后,不是她,而是她丈夫去了美国,尽管两人中,他一直表现得更‘进步一些。魏璐诗留了下来。……她在中国,并一直留在中国。她说,她的两个孩子是中国人,因此一定要留在中国。开始时,她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她总是笑眯眯的,具有一种很特殊的幽默感。我在北京又见到她。她脸上没有一丝皱纹,非常平滑,就像25年前在成都、在她丈夫身边,生活愉快、充满生气时那样。她请我吃饭。”

“音乐之乡”维也纳,是魏璐诗的故乡。她在文章中回忆:“每年10月1日,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欢天喜地庆祝她的生日的时候,我的思绪禁不住来到了10月的第二天,那是我一生中十分重要的日子。1933年10月2日,我第一次来到中国上海。”

“离开故乡维也纳,我从威尼斯乘船直奔上海。出发前,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劝慰送行的家人,让他们不必担心,我此行只是作为《维也纳报》的自由专栏作家,到上海进行为期半年的修学旅行。一年前,我毕业于维也纳大学的语言系,颁发博士学位的仪式又臭又长,负责此事的哲学系主任抱怨道:你们拿个博士学位,就像工厂里生产香肠一样繁琐!”

魏璐诗来中国修学的想法由来已久。在维也纳,有不少机会与这个遥远的国度发生某种联系。比如,奥地利作曲家马勒(Gustav Mahler)的一首交响曲,就是在中国唐代诗人李白与王维诗歌基础上创作而成;奥地利作家克莱班德的话剧《粉笔圈》,描写发生在中国的一次庭审情节,演出使观众们对中国产生无限遐想。

1929年,魏璐诗在大学第三个年头开始学习中文。在维也纳,她遇到不少中国政府派来的留学生或办事人员。与他们接触中,她隐约感到,在中国会有一席生存之地。因为希特勒称霸中欧,像她这样出身犹太家庭的女孩,将会没有落脚之处。就这样,她抱着美好愿望,只身来到中国。

如同许多人一样,最初计划往往不能如愿。魏璐诗所写的反映中国社会、经济与政治的文章,遭到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反对,为《维也纳报》撰写自由专栏文章的工作无法继续下去了。她只好另谋生计,在上海犹太人学校,实际上是一个慈善机构,找到了一份工作。

见证旧中国苦难

在上海期间,魏璐诗结识了一位传奇式人物,新西兰人路易·艾黎,中国“工合”运动的发起人。

她回忆说:“1933年秋天,路易·艾黎给予了我特别的帮助,他带我参观工人居住的贫民窟和简陋的车间。工人工資低得可怜,做工的大多是童工,他们吃住在机器旁或阁楼储物间里。由于连年不断的洪水、干旱与饥荒,加上蒋介石政府的无情压迫,大批人从农村涌入城市。包工头们趁机发大财,甜言蜜语地诱惑这些人来城市,之后突然翻脸,推翻最初的承诺。劳动人民成为统治阶级与外国投资者们压榨的对象。”

“如果说当我乘坐客船经苏伊士运河塞得港时,对帝国主义与白种人如何剥削贫穷国家人民略知一二的话,那么,今天在上海对这些工厂的实地考察,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教育课,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剥削方式带给封建社会劳动人民的苦难。”

与此同时,魏璐诗在上海犹太学校对‘慈善的所见所闻,让她看清外国等级制度在中国的体现。英国人、美国人等处于顶级位置,白俄稍次,印度人更次,而悲惨的中国人则处于最底层。除此之外,他们还受到中国统治阶级压迫。这种情景,好比处在同一地理环境中,两个截然不同世界。

上海犹太人学校,由阿拉伯籍英国人开办。他们靠土地投机生意大发其财,同时还做鸦片与其他肮脏交易。他们靠挣来的不义之财,才能对白俄犹太孩子施舍“慈善”,那些孩子的父亲大多是出租车司机、夜间看门的值守等,母亲则大多在夜总会当舞女,或在商店里做售货员。魏璐诗班里的孩子,经常早晨饿着肚子来到学校。学校免费提供的午餐,或许是他们一天所能吃到的全部食物。

当了六个月的试用教员后,魏璐诗被解雇了,此举正合她意。“因为,对他们要求我在宗教仪式活动中表现出的虚伪,以及要求孩子们对所提供的一点教育与食物真心感恩的嘴脸,实在令我作呕。这种经历,使小说中描写的英国19世纪孤儿院情景更加可信,令人憎恨!”

也就在这时,魏璐诗认识了美国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她是继埃德加·斯诺之后,第二位向世界报道“红区”见闻的人。此时的魏璐诗已阅读了一些有关中国的书籍,并接触到马克思主义。

她写道:“当时中国处于半殖民地状态,军阀们在其帝国主义主子的支持下,相互厮杀,争夺势力范围。劳动人民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整天看到,大街上穷苦人拉着装载沉重货物的独轮车飞奔,被当作牲畜使用;骨瘦如柴的人力车夫,载着富婆阔少东跑西颠、汗流浃背;警察们非但不是保护者,反而骄横跋扈,挥舞棍棒驱赶穷人与乞丐,他们完全不顾劳动人民应有的基本人权。记得有一次,我指着一个睡在商店屋檐下的男孩,给一个白俄女人看时,她耸了耸肩,不屑一顾地说: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个中国人嘛!”

有史沫特莱这样的朋友与老师,生活又赋予魏璐诗新的意义。她形容:“我可以成为转动的历史车轮上的一颗螺丝钉,做一些力所能及工作。因为,比起中国进步人士来说,外国人开展各种活动时,享有更自由的空间。比如,我可以成为传递各地消息的‘问询员。这一过程中,我了解到有关长征的一些情况,见到一些胸怀国家命运、而非只求享乐的中国人。”

经人介绍,魏璐诗结识了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并与她保持了终生的友谊。魏璐诗还遇到作家鲁迅,对他深感敬佩。鲁迅将德国艺术家凯绥·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的木刻作品介绍到中国,借此传播其革命观点。鲁迅于1936年10月16日辞世。之前十几天,魏璐诗在上海举办一次木刻作品展览会上,最后一次见到他。送别鲁迅日子里,魏璐诗看到,数万人冒着风险围着灵柩缓步前行,向这位无畏英雄致以最后敬意。

与中国并肩抗战

1937年末,魏璐诗得到一份在四川成都的工作,这份新工作带来难得机会,使她在中国可以继续待下去。

就在魏璐诗乘坐客轮离开上海的当晚,日本侵略者开始大规模轰炸。整个城市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一栋栋楼房瞬间化为瓦砾。人们四处狂奔,躲避从天而降的炸弹。

此后,魏璐诗亲历八年抗战,其中六年在成都,两年在重庆。在成都,她与一位中国工程师结了婚。魏璐诗得到一份教书兼做秘书的工作,这使她有更多机会接触中国人,尤其是学生。

魏璐诗写道:“战争让我们都投身到各项社会服务之中,尽管国民党当局从狭隘的观点出发,不允许我们做更多的事情。因此,我们成立战时服务团,救护那些在轰炸中受伤的士兵和平民。”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申请中国国籍,因为中国一直与反纳粹的国家站在一起。我感觉就像生活在‘同一世界(One World),就像美国政治家威尔基·温德尔(他曾在战时访华)所著书名一样。在成都,你可以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如:英国斯坦福·克里普斯爵士、印度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爱德尔博士率领的印度援华医疗队、菲律宾红十字会、居里夫妇小女儿以及众多记者。”

1943年,魏璐诗从成都搬到重庆。在重庆两年间,她分别在“外交使團”办公室、加拿大驻华使馆、联合国图片新闻办公室,做了三份秘书工作。同时,她协助宋庆龄重建保卫中国同盟,并担任中央委员会委员。抗战胜利后,1945年11月,她踏上驶往上海的客轮,开始在上海中国福利会工作。

投身新中国建设

1943年,魏璐诗的丈夫赴美留学,在马萨诸塞州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1946年3月一天,她也登上驶往美国的一艘货轮。经过努力,魏璐诗在联合国得到一个秘书职位,一干就是五年。由于护照是国民党政府签发,每两年有一次回家探亲机会。工作三年后,1949年夏,她回到中国。那时北京、上海已经解放,但南方部分省份还未解放,想回国的人必须从香港乘船北上。魏璐诗费了好大力气,才买到一张从香港驶往天津的英国轮船船票。此船谎称开往仁川,以避开国民党军队的轰炸。

魏璐诗来到北京,见到许多朋友,看到为召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所做的各项准备。会议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要宣告成立了。她还得到许诺,那就是她与丈夫、还有孩子,无论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安排工作没有问题。1949年9月中旬,她离开北京回到纽约,继续为联合国工作。

魏璐诗回忆说:“第一次来北京,给我留下一个景象始终在脑海里萦绕,那就是二战结束后,用人拉的人力车已经在街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踏的人力车,人不再被当作牲畜一样对待。1949年我来北京时,有一天,婆婆带我去看望几位朋友,她坐在人力三轮车前面,我则坐在后座上。走着走着,车夫突然高声唱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下意识地对他嘘了一声,意思是让他小点声唱。因为我在1946年离开中国,那时正是国民党统治时期。没有老百姓敢公开提共产党三个字,更不用说公开大声唱这种歌了!当我缓过神来,才感受到北京是真正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车夫有权利放声高歌。”

1951年秋,魏璐诗任职合同期满,决定重返中国。她的丈夫不愿回国,国民党驻美使馆也没收了她的护照。但她决心已定,终于排除重重障碍,于这年底带着两个幼子回到北京。此后,她一直活跃在中国对外宣传战线上。自1964年起,担任人民画报社德文专家,负责审定德文版全部稿件。

1955年,魏璐诗第二次取得了中国国籍,她的命运与始终中国紧密相连。“文革”期间,尽管受到不公正待遇,也没有动摇她对中国的忠贞。每天,她挤公共汽车上班,一天也没停止过工作,并单独完成每期《斯特朗通讯》的德文校译工作。

十年动乱结束,更激发了魏璐诗的工作热情。她为海外一些报刊撰写文章,热情讴歌中国人民的胜利。她出国旅行时,在美国、加拿大、奥地利、联邦德国,做了许多介绍中国的演讲。

魏璐诗七十多岁时仍然关心《人民画报》的工作,通读每期德文版稿件。她认为,一个人在晚年还能继续为社会、为人民做有益的事,是一种幸福。

年逾九旬时,魏璐诗已无法行走,只能卧床。然而,她依然乐观,保持有规律的作息。每当朋友来看望,给她带巧克力时,她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将巧克力迅速“消灭”。2006年3月,魏璐诗以97岁高龄辞世,被安葬在上海宋庆龄陵园,好友黄华为她题写了墓碑。

漫长人生道路上,魏璐诗实践了自我心愿。她曾深情地说:“我感到自己是属于中国的”,“中国就是我的家”。这也正应和了一句中国古诗:“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