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肺肠

2018-01-15 10:28苏福忠
粤海风 2018年2期
关键词:聂绀弩易卜生老杜

苏福忠

在出版社呆了几十年,聂绀弩此公大概是我听说最多的老前辈之一,尽管从专业上讲我们不是同行。有时,听人说了他特立独行的话,觉得要是早生十年二十年,与他在一座楼里做一场同事,也许是莫大的趣事。自然,从别人的文章里了解他或者从他写的文章里洞悉他,就成了一种癖好。写聂绀弩的文章不少,窃以为章诒和的《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写得最耐人寻味,且很有故事。她在开篇写了一个开题后,紧接着写道:“聂绀弩敢想、敢怒、敢骂、敢笑、敢哭。鲁迅说:‘救救孩子。聂绀弩说:‘孩子救救我们。鲁迅撰有《我们怎样做父亲》;聂绀弩写下《怎样做母亲》……”章诒和的文字很有张力,接下来写的故事也曲里拐弯,引人入胜。早听说聂绀弩学习鲁迅的文章很有心得,并因此成了卓有成绩的杂文家,章诒和的文字里又特别提到“鲁迅撰有《我们怎样做父亲》;聂绀弩写下《怎样做母亲》”,看看两篇文章的异同,就成了一个心愿。前些日子折腾书柜,翻出来《绀弩散文》一书,或许因为距离出版时间整整三十年了,竟有如获至宝的感觉,因为书里第三篇就是他的《怎样做母亲》。的确,文章写得很有角度,十分生动,中心是写他强大的母亲怎样整治弱小的他。文章难得写得有趣,接着往下看他的大作理所当然,阅至《诗人节怀杜甫》时,看到了聂绀弩更有力度的批判角度,大有当头棒喝之势,我的阅读速度一下子放慢了,因为他的文章的开头就令人目眩,以下不妨照录几段他写这篇文章的由头:

诗人节来了。诗人节又是旧历端午节。每逢这节日,照例想起屈原,白娘子,钟馗,都是与民间传说有关的。但今年却想起了杜甫。为什么呢?因为看见施××的一篇文章,里面有这样的话:

(一)我们常常听见人说:在国民党统治之下,人民固然没有自由,在共产党统治之下,人民也不见得有自由,甚至更不自由。或是有人说:国民党固然不肯给我们自由,共产党也不见得肯给我们自由。

(二)在内战时期,尤其在战争区域,为了军事目的,是不会有真正的自由的,也不会真正的实现民主。在这时期,希望国民党统治区实现真正的民主,固然是空想,要在中共统治区实现广泛的民主恐怕也是一种奢望。

(三)自由主义者不但不能满意国民党统治区域的“现状”,也一样不能满意在共产党统治区域的“现状”。自由主义者在国民党统治下应当努力争取“自由”,在共产党统治下也要有勇气争取自由。

聂公是写文章的高手,抓住了以上三條里“固然”“不见得”“恐怕”之类“非常不理性”的词眼的立论,通过阐述两种他眼中的“现状”,把“人民”与“自由主义者”剥离开来,写了“新三条”,对“老三条”逐条驳斥,且更长,更充分,把“老三条”里的说法批驳得似乎无言以对,只有狼狈的份儿。因为,一种现状是真正的现状,摆在那里,千疮百孔,而另一种现状包含了令人向往的未来,完全可以用美好的不能再美好的想象来论证,论证的结果怎么高调上扬,都是好像是无法下压的。聂公的文章写得汪洋恣意,纵横驰骋,给人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尤其谈到解放区的土地改革,阶级分析与多数对少数的辩证关系娓娓道来,自由主义者的嘴脸在他的笔下暴露得赤裸裸的: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在大变革也就是大考验临到了面前的时候,正像易卜生所说:“在大海里翻了船,首先要救起的是自己。”……自由主义者还未生活于“共产党统治”之下,怎知道会一定不自由?说不定到了那时候,生活得太自由,反而后悔今天的惺惺作态是多此一举咧!

这样水到渠成的美好结论,一定能把自由主义者噎得半天上不来气,自惭形秽;于是,因为自由主义者都是知识分子,文章最后落在了诗人杜甫这厢:“‘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何等博大忘我的襟怀,是我们读书人何等的好榜样!比起易卜生的首先救自己来,简直是巨人之于微生物!”

一篇文章有起始,有立论,有结束,应该说是可以成文章的,然而我颇觉不爽,因为文章涉及了我的专业——外国文学。尽管易卜生不是我研究的对象,但是我知道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是他祖国的“人民公敌”,一度在国外流亡。他的“罪过”便是毫不留情地批判他的祖国那种令人窒息的现状。在他孤独无援的时候,他说“在大海里翻了船,首先要救起的是自己”是自然而然的,再合理不过的,怎么就成了聂公笔下的“微生物”呢?更重要的是,易卜生的说法包含了真理,包含了真实,因为你在大海里连自己都淹死了,如何奢谈去救别人?首先把自己救下,才能看看还有没有能力把别人也救下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易卜生也正是首先被自己救下来,才写出了那么多不朽的剧本,而且一出《玩偶之家》让中国无数先驱女性觉醒,走出家庭,加入到了社会变革的激流里,鲁迅由此才发出了更有远见的“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的天问。

阅读需要角度。有了这个角度,返回去看聂公种种驳斥,发觉几乎他的每种驳斥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比如第一条,文章既然是批驳“施××”对两个党派发表的错误言论,那么文章就应该顺着党派的性质、组织形式、历史与现实的表现等等根本差异做出分析,比较谁优谁劣,从本质上分析它们怎么优怎么劣,得出哪个政党更像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政党,从而令人信服地把“施××”的错误言论驳倒。因为聂文脱离了这样的思维方式,把种种批驳建立在对未来的美好假设而不是可以预料的事实上,文章便很容易变成了自说自话体:那就是“我说好你就好,不好也好;我说坏你就坏,不坏也坏。”不顾事实,强词夺理。

不过,打住吧,这不是我想在这篇文章里言说的重点,还是回到章诒和的大文《斯人寂寞》吧,因为我说它写得曲里拐弯,是它娓娓动听地交代了一个“拯救聂绀弩”的故事。聂绀弩一生传奇,经历复杂,上过黄埔,留过苏联,办过报纸,但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却是差一点打成胡风分子,到底做了右派分子,因为骂“江青和林彪有暧昧关系”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投进了山西临汾的一个监狱,被判了无期徒刑。在无产阶级专政正当时的七十年代,无期徒刑这样的大罪,还不如一死了之呢。因此,聂绀弩此时也再难“特立独行”,只能在信中对老妻感慨“我是永远回不了北京城”了。我说章诒和的《斯人寂寞》写得曲里拐弯,是它的拐点说出现就出现了。一个名叫朱静芳的女人,自告奋勇要去大牢里把聂绀弩捞出来!在无产阶级专政之声甚嚣尘上的彼时彼刻,一个弱女人家自报奋勇,要去无产阶级的大牢里救出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反革命分子?

朱静芳何许人?章诒和这样交代道:

一九四九年之前就攻读法学,划右前是山西省法院的一名陪審员。

一九七一年秋,老工农党成员,因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而身处困境的朱静芳,从淮安乡下来北京谋生。

在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敢“从淮安乡下来北京谋生”的女人,自然有其不同凡响之处。当然,让她在北京有避身之处并获得基本生活保证的,是章诒和的母亲。随便提一句的是,中国头号右派章伯钧的妻子李建生,受丈夫牵连从高位上被拉下后,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豁达、大度、仁善和智慧,称得上中国二十世纪真正伟大女性的德行。这次营救聂绀弩的策划者和资助者是章诒和的母亲李建生,而具体行动的人就是这位叫朱静芳的女子。奇就奇在,朱静芳唯一可以利用的背景是她曾是“山西省法院的一名陪审员”,而这点背景偏偏就很管用,她先是通过关系让聂绀弩在大牢里尽量享受友善而平等的待遇,让聂绀弩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把身体养好,而后图谋拯救的事情。然而,真正实施拯救谈何容易?尽管那是一个荒谬的时代,但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要想走出无产阶级的牢狱,荒谬的手续也得有一个吧?于是,章诒和大文的又一个拐点出现了:“一九七五年冬季,毛泽东决定对在押的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党政军特人员一律宽大释放,并适当安排工作。”聂绀弩因为履历上有“于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学习”的经历,就搭上了这次大赦的班车,顺利被搭救出狱,于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日回到了北京。感激之余,聂绀弩写道:

急人之急女朱家,/ 两度河汾走飞车。/ 刀笔纵横光闪闪,/ 化杨枝水洒枯花。/ 劝君更进一杯茶,/ 千里万里亦中华。

聂公知恩图报,诗写得很漂亮,但是我却读得很失望。我荒谬地希望看见聂绀弩因为这次拯救行动想到拯救的实质,因此感慨易卜生一百多年前的箴言是多么不同一般,自己的文字是多么幼稚,从而明白一个人一旦掉进苦海里,自己能拯救自己就了不起了,哪里还顾得上拯救别人?可惜的是,聂绀弩不会有这样的思考,自然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来。他几十年前把易卜生轻蔑而轻佻地叫做“微生物”,只是为写文章而写文章,是别有肺肠。他的“错从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廷咒恶来?”曾经传诵一时,被大惊小怪的文人们认为很超前,很深刻,但是易卜生的“在大海里翻了船,首先要救起的是自己”这样永恒的箴言,他却忘记得死死的,再没有在任何文章和诗句里出现过。原因很简单,不管聂绀弩多么“特立独行”,他终究还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他可以对一些人一些事发表一些超出一般人的看法,却很难有深刻的忏悔的反省意识,因为后者是更先进的现代西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根本不具备。如果他老而弥坚,还能借古人抒发情怀的话,他还只能想起杜甫,如同他几十年前在诗人节想起杜甫一样。而杜甫充其量只能算中国封建文化的优秀部分,而他的优秀也只是他把忠君理念放在第一位时,还能有一些民本思想。仅此而已。放在今天,杜甫的感慨要多落伍有多落伍,不信,我们简单地推论一下: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老杜感慨得好不好?好!再来一个要不要?不要。因为他只是在诗中耍浪漫,而不是谈事实。如果从事实出发,这样诵传千古的诗句,是经不住推敲的。如果天下穷苦的读书人都住上了广厦,还忍心看着老杜一个人住在破茅屋里受穷,岂不是老杜也太小看广大“寒士”的人道觉悟了吗?再说,既然千万广厦都修建起来,怎么会不拆迁一所破屋占据的地皮,建起更多的广厦呢?除非老杜是“钉子户”。诗歌就是诗歌,诗人诗兴大发,抒发一些浪漫情怀,可以理解,不可当真。从真实出发,谁在忽悠人,老杜还真是难逃嫌疑呢。我们今天依然喜欢老杜这样毫无事实根基的感慨,是因为我们身后只有几千年沉积下来的封建文化,没有西方文艺复兴以后、工业革命催生的现代意识形态;我们的现代先驱们高喊了一阵子“拿来主义”后,还是被我们几千年的文化拉回到了它的基础上。我们的传统文化一般说来是不喜欢看见“在大海里翻了船,首先要救起的是自己”这样的真相,我们喜欢我们几千年来高调重弹的维持文化,只要我们能把现状维持下去,在现状里获得既得利益,那么,在现状里探讨真相、预告危情的人,总是会被看作鸡蛋里挑骨头的异类,遭人白眼。

所以,中国大多数文人,几千年来写文章,在封建文化专制下,大体上都采取了“别有肺肠”的法子,尽管一些人也许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即便被誉为中国诗仙的李白,公然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口号,一俟等到君王的接见,便得意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么,处在强大得无处不在的“党天下”意识形态之下,屡经磨难的聂绀弩,不管有多么“特立独行”,都很难走得更远,因为由忠君到忠党,距离本来就是咫尺之遥;别有肺肠的是:“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

所以,假设,我要是能和他共事,某天某日,冒冒失失地拿着他几十年前写就的《诗人节怀杜甫》一文,问他目睹二十世纪共产主义运动之现状,他自己在苦海中还得别人冒险去拯救,如今对易卜生的“在大海里翻了船,首先要救起的是自己”的说法有何高见?是否还认为易卜生乃是区区一“微生物”?

这样的遭遇不是很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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